平常一个人总喜欢去些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大漠长河,默默的脱了尘嚣、净了尘念,一次次的完成对尘世梦中梦、身外身的自觉、觉行与觉他。而于西湖,却总带着一种未了的异样的情怀、异样的沉思。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三月的西湖,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各色初游或重游的踏青寻梦者如织,各色的心境亦如织。与朋友们就着东坡肉、宋嫂鱼喝完一杯淡淡的薄酒,信步苏堤,迷醉中的西湖就在眼前了:“西湖景致六吊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柳是老柳,显得沧桑的树干在西湖边静默了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然而它却在年年发出新绿的枝条,柔柔的黄嫩着、婆娑着,微风拂过,波光水色上便有千条万条的丝绦漾着诗情画意让人醉了痴,痴了醉;桃树多多少少有些嶙峋,虽然还有些春寒,但花骨朵却一律透着缕缕羞涩,蘸满游人痴醉的目光,吮吸着满湖的氤氲烟霞,正想方设法使着劲灿灿然然的开放,为春日的西湖饰上花环,平添出生机与色彩。 眯缝着眼,迷糊中就想起了当年的东坡初到西湖,饮宴狂歌的情形:柔柳披风春暖花开时节,北宋“迁客骚人”苏东坡来到杭州,纵情欢宴,踟踌西子湖畔,挥豪写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的绝妙诗句。西湖因了东坡先生的一次醉酒而美仑美奂,闻名遐迩;东坡先生因了西湖的迷离而入情入梦、牵肠挂肚。就因了那一次的醉酒,西湖成为东坡先生终身无言的牵挂。时隔十五年后,当东坡先生走马上任杭州太守时,却发现西湖长久不治,湖泥淤塞,葑草芜蔓,竟感慨惋惜得夜不成寐,喃喃自语:“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于是决定以唐朝诗人白居易为楷模,疏浚西湖。“南山女,北山男,隔岸相望诉情难。天上鹊桥何时落?沿湖要走三十三。”当时的西湖水虽不深却淤泥厚重,湖边红男绿女倒是“南山女,北山男,年龄大过二十三。两情相慕难诉说,牛郎织女把堤盼。”就这样,六桥烟柳笼纱,几声莺啼报春,一道长长的“苏堤”筑起了许多许多凄婉、缠绵、悱恻而又浪漫的故事。 立于断桥边,隐隐约约的便有越剧《白蛇传》中白娘子凄惋的声腔传来:“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不禁想起白娘子与许仙在此相遇相识、同舟归城、借伞定情的缠绵悱恻。想起了申报报主史量才与艺妓沈秋水所营造的“秋水伊人与秋水山庄”的感人故事:史量才,1880年生于江苏江宁一富商之家,于上海创办女子蚕桑学堂,后接办《申报》,创办杭州副刊,实行专报专递。1934年于海宁翁家埠不幸遭国民党敌特暗杀。秋水,本姓沈,从姓花,原名慧芝,乃晚清时上海滩上一名声不大,但颇有内蕴的艺妓。时史公慕其才艺,替其赎身并纳为“偏室”。西子湖畔北山路上的秋水山庄,便是史与秋水连理与共的一幢雅致小楼,这里曾经写满了他们的爱恋和情结。二人于此琴瑟交好、击剑赋诗,过着山庄雅舍,与尔同居;中宵无眠,与尔相伴;辽阔旷野,与尔同行,竞技场中,助尔臂力;险恶市上,增尔胆识的美好生活。当史量才被害的消息传来,沈秋水面对西湖,望穿秋水,往日的情景,只留下眼前的凄情……于此时,秋水强打精神,素衣素服,怀抱一架和史量才共同弹奏过乐曲的七弦琴,在灵柩前弹了最后一曲“……更残漏尽,孤雁二三声……”,曲尽弦断,便徐徐将琴投入火缸。安葬史后,秋水万念俱灰,毅然将“秋水山庄”捐作杭州的慈善事业,将“尚贤妇孺医院”的匾额换下了“秋水山庄”的匾额。此后又将史公馆捐给上海育婴堂,而她自己则搬入另居的一个单间,终日窗帘遮掩,谢绝客来客往,每日凄凄惨惨切切,以度余年。1956年,秋水于杭州去世,亲属据其遗愿:不葬在史墓左侧,而葬于南山公墓。秋水伊人于是不但完成了使命,还为杭州留下了一曲凄惋动人的《秋水伊人》和一幢永远屹立的秋水山庄! 世人评说:人生醉魂魄、铭肌骨、寄身心、难割舍者,其为情欤!男女相悦、形影不离者,不过情中之常人而已,而不计势利,生死不移,患难与共,乃为情中圣人也! 西湖之美美在情亦美在景,而西湖之景美美在四时:“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这是早春二月的西湖之美;“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是夏日的西湖之美;“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谳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是秋冬的西湖之美;”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是雨中的西湖之美。明人汪珂玉《西子湖拾翠余谈》有一段评说西湖胜景的妙语:“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前人描述西湖胜景的诗文已是太多太多,而每一个独特的人在独特的时空他所见所感的西湖的美丽却绝非相同。西湖的美更多的是美在形式,美在波光鳞鳞的水,郁郁葱葱的山,美在缠缠绵绵的传说,美在迁客骚人的驻足与留连往返。五四时期的鲁迅、徐志摩、郑振铎、茅盾、郁达夫、林语堂、夏衍……一个又一个文学巨匠从这块秀水灵山中冉冉升起。使这块土地拥有了令人惊叹的神奇力量,就像那沉甸甸的、笑对秋风的作物,在那风起云涌的时代展示出自己特有的魅力。还有与西湖一起熠熠生辉,流传千古的岳飞、于谦、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俞樾、龚自珍、张苍水、吴昌硕、李叔同、盖叫天、黄宾虹、潘天寿等,还有一大批近代民主革命的斗士徐锡林、秋瑾、章太炎等,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因美其物而美其身美其思美其行,成就自身的一份作为。 西湖称作“西子”,可谓众人皆知,然而它还有个很少有人知晓的诨名叫“销金锅儿”。周密《武林旧事》载:南宋上层阶级在西湖“日糜金钱,……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元宋无诗:“故都日日望回銮,锦绣湖山醉里看;恋着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清赵庆熺诗:“销金锅,金销知几多?山河一寸金一寸,金瓯撞缺将奈何?荷花香,桂子香;东家桨,西家航;大船银酒缸,小船红绣窗,黄金日费如斗量。金销复可铸,锅破尚可补,江山虽新不如故。吁嗟乎!销金销金浪得名,如何不销金人兵!”诗中寓指以宋高宗赵构为代表的南宋统治集团,贪恋西湖美景,耽于安乐,而不思收复失地,救出被金人虏去的徽、钦二帝。西湖因其柔美使当朝权贵沉迷、沉溺于山光水色、歌舞升平,而不思励精图治,“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如此,何其悲哉! 泛舟迷蒙的湖上,醉看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西湖:“湖上春来如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照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与朋友们竟也一时的感慨起来:这就是白居易、苏轼、柳永深爱的西湖啊;这就是有着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让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流连忘返的西湖啊;这就是满载着数百年的不老乡情,满载着一颗颗因湖因山因花因草而美丽高贵的灵魂的西湖啊,这就是让我们看得心醉心痴而又心伤的西湖啊。 驻足西湖,目尽良辰美景,思接千载。一树垂柳一株桃,一涟清波一湖荷。在西湖,留连在历史的绵远浩缈之中,我却在默默地遥念着一个个王朝的背影,想着“平湖一色万顷秋,湖光渺渺水长流。秋月圆圆世间少, 月好四时最宜秋 ”的无边光景,体味着深蕴其间种种优美与感伤。 别样的西湖,别样的遐思,别样的情怀,全在这别样的迷醉之中。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