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随笔三)
故乡一直在我心中活着。 故乡的记忆也一直煎熬着我--虽然我时时回到故乡。 山环水绕的故乡"右有龙门宝殿,左有喜眉大山,上有花翎搭桥,下有犀牛镇潭"(故乡的四围风景),是明清时的一个古驿站,曾经十分的繁华。一条麻石小街弯弯曲曲的延伸近一华里,清一色的天井瓦屋两面对峙,鳞次栉比,间或有高高大大的防火墙,斑斑驳驳的墙面上也已似乎长满了青苔的记忆。小街上的麻石全是从溪边拾掇的圆圆溜溜的卵石,一个紧挨一个一圈一圈的砌成花好月圆的图案,如今历经岁月的风剥雨蚀,虽然有许多的麻石已在无数辈人的脚印中缺失,但存下来的已被磨圆磨亮的卵石依然在小巷深处长年累月的呼吸着,见证着这里数百年的荣辱盛衰与悲欢离合。房屋一律是木房天井瓦屋,家家当街突悬出一个高高大大的柜台,全用厚厚的木板清缝合成,昭示着这里曾经一街的荣耀与热闹。天井屋檐牙高啄,瓦脊上大大的辰州"符"图腾特别的醒目,显出一种威压与庄严。进得天井屋,一方阳光斜斜的透下来,四围雕龙画凤的轩窗顿时活泼起来,沾着灵气一般折射出一种远古的快乐。此时此刻,寂寂地走在打着呵欠的老街, 斜日的余辉晕染着悠长的小巷,又一次感觉着人很短,影子却很长。 天井负载着格外狭小天空的一线心事演绎风霜雨雪春夏秋冬的故事,斑斑驳驳的墙面依旧沉默着老街美丽的忧伤。望着夕阳被车轮一点点碾碎,我想起了迁客骚人们在这里曾留下的足迹与思想的印痕:"草市人朝醉,畿田火夜明。泷江入地泻,栈道出云行。(宋陶弼 时任辰州太守);何事婴麈线,萧萧急暮征。云还助石滑,山不似心平。避漏频移榻,煎茶自冼铛。楼台二十五,听沏短长声。(候家地时任辰州推官);树开林鸟乱,烟重野桥斜。径折多逢石,香幽不见花。青山天际落,白务马头遮。相顾魂宜断,无由觅酒家。(范东秀 桂林人,贡生)。这些诗句都是前人在途径故乡时留下的或悲或喜的感慨:莫道故乡风物幽,从来王粲怕登楼。一语新凉黄花色,枫叶芦笛吟春秋。 听父母说,我们一家人曾在老街住了很多年,有一栋精致的天井小屋,后来因为外公的家庭成份不是很好,父亲又被人诬陷,我们一家人也便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被强逼着搬出了老街,住到了另一个与老街相隔一千多米的偏僻小山脚下住了下来--在那里父母凭着一双素手重新搭起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在那里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七人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 父亲在六岁时便没有了父亲。是奶奶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后来奶奶也去了,父亲便与一个姐姐与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再后来大姑姑也因为姑父曾做个土匪而受到牵连,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因为不堪忍受人格的辱没而投河自尽,看着大姑姑的留下的四个很幼小的孩子,小姑便舍生取义主动承担起孩子养育之责,与大姑父生活在了一起。而此时的父亲再也很少言语,只知拚命的劳作,以换取更多一点点的口粮来养活我们这一大帮孩子。母亲自从生下双胞胎妹妹后因为缺乏营养,身体十分的虚弱,而且落下了许多的病,做不了粗活与重活。这时,高高大大的父亲为着生计四处奔波操劳,身体日渐一日的消瘦下去,但却从未见父亲在我们面前叹息过。因为如此,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也从小就知道了生活的困难与艰辛。至今留在记忆最深处的便是那一种彻底的饥饿。花鸟草虫,凡是上得口的,都成了我们寻觅的对象与爱物。春日的映山红、野百合,夏日的酸苞、茅草根,秋日的火棘果、山羊桃,冬日的地蒜、葛根,土里长的,树上结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能够寻着能够填饱肚子,能够减缓这种饥饿感觉的我们都在苦苦的追寻。泥地里滚雨地里爬,春到草木知时便去山里挖野菜,有种叫着麻阳苦的,总在悬崖边长得挺茂盛,每到放学时便要去背着背篓,捏着小锄小心翼翼的去挖,有次一不小心,从十余米高的崖上连人带菜滚了下来,满脸是血,只那一把野菜却不曾松手。 秋收时节,也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早早的从学校溜了出来,去田边拾稻穗,去晒谷坪上拾黄豆。生产队里打黄豆时总有许多的黄豆会迸出场外,我们则喜不自胜,一颗一颗的从沙卵石里捡起来,两三个小时竟也能捡满一小口袋。那高兴劲儿比赖蛤蟆吃了天鹅肉还要兴奋。只是有时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一次捡着捡着就被队里的一位凶神恶煞的工作队员给发现了,大骂:"狗崽子,你还敢捡公家的东西啊!!"我见势拔脚就跑,终究人小腿短,三两下被赶上,结果一袋子黄豆被没收,还被挨了一耳光。那时我什么也不管,眼泪直在眼眶里转着却硬是没让它当着那人的面流下来,顺手拾起石头就直朝那人砸去,那人倒是一下子被怔住了,只听"哎哟"一声,抱头蹲了下去。我不明白:我将失落的黄豆捡起来究竟有什么错,他们凭什么可以对我们一家人这样!!我知道自已闯了大祸了,也不敢回家,怕挨父亲的打--虽然父亲从未打过我们。那一夜,我一个人偷偷的钻到离家不远的一间牛栏,牛栏里关着三四头黄牛,牛栏上面枕着一些杉木条,木条上堆放着牛过冬的稻草,我就在牛的鼻息声里,听着牛的反刍,将身体裹进稻草丛中,浑身上下只留出鼻出气。就这样与四头黄牛昏昏的睡了一夜,虽然深夜隐约着听见父亲与母亲的呼喊声,但我却一直不敢应声。第二天,父亲一早便被叫到队里,被两个民兵押着一边敲着锣一边低着头游了一天的街--从老街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 当大哥在牛栏里将饿昏了的我从稻草丛中翻出来的时候,大哥哭了,父亲也哭了。父亲没有打我,只是将一大碗红薯饭端了过来,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完,然后背转身抽起了呛人的旱烟,吞吐间只见烟雾浓浓淡淡的缭绕,弥久不散。 那一段时日家中光景极为惨淡。我们兄弟姊妹常年累月就那么一两件补丁重着补丁的衣服,大哥穿了二哥接着穿,总要穿好几姊妹。冬天从来没有能够穿过厚实一点的棉衣,也没有穿过一双袜子,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能清楚记得的是吃饭,那时的饭根本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饭,几两米拌着大半的红薯,有时甚至就是一锅煮得稀烂的南瓜,而菜又见不着更多的油星,三两个月更是难得见荤。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啥时老天有眼能让我们一家人饱饱的吃上一顿白白净净、纯纯粹粹的大米饭,能吃上一顿油天油地、津津有味的猪肉啊。 父亲有时也去老街转转,那幢天井老屋也已被辟成了大队部,每次回来,父亲脸上总阴阴的,有着无数的忧怨。但日子总还得过。父亲宁愿生活再苦再累也要送我们几姊妹读书,谁要是在读书上有半点差错,可没有半点好果子吃。可惜大哥与大姐后来读到初中就再也没能读了--为了后来的我们几姊妹能够完成学业。遗憾的是我那时却玩劣着总不愿好好的读书,总与几个伙伴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惹得父亲好几次大发雷霆要抽了我的脚筋。再后来几个伙伴因触犯刑律被正法了,我才大梦初醒。 后来我开始读书了,开始认真的读书了,是书改变了我的一切,也是书改变了故乡的一切。前些年我一直在他乡与故乡教着书,并在家乡那所有着近千名师生的学校做校长,在故乡的土地上尽着自己的忠诚。老父亲有时也常背着手去学校看看,看看我上课,看看我每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国旗下的讲话,有时我看着老父亲远远的在学校那株雪松下站着,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会有着一份踏实与欢悦的。再后来,姊妹们全都成家立业了,我也离开了故乡的学校,去做新一轮的人生漂泊,家里只剩下年迈的父母,而故乡却正日新月异的变化,许多新的高楼立了起来,老街变得年轻了,故乡也变得年轻了,而父母却迅雷不及掩耳的老了。。。。。。 老父亲与老母亲哪也不愿去,他们只愿与故乡的山山水水同在,虽然故乡曾给了他们那么多的伤痛,也正因了此,故乡一直在我的心中活着,故乡的记忆也一直煎熬着我--虽然我仍时时回到故乡。※※※※※※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