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锲有泪亦丈夫 --我所认识的张锲 很早就想写一写张锲老师,既是因为他是从安徽走出去的著名作家,也是因为我与他曾在同一家报社工作过多少有点"同事"的缘分。 1998年3月,我奉命去北京采访一批在京城工作的家乡名人。时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的著名作家张锲,年前刚刚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整版长诗《生命进行曲》,《人民日报》也特地撰文推介这首倾注老作家二十年心血诗作,看望并采访张锲老师自然成了我北京之行重要使命。由此,我得以与慕名已久却始终未能谋面的张锲老师近距离地促膝长谈。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京城的街道处处华灯绽放。我在曾经在一个采访部共事且同是快乐单身汉的清华大学教授陆地先生陪同下,来到北京安定桥畔--张锲老师的寓所就在其中一幢高大的居民楼里。前往拜访张锲的途中,尚在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陆地告诉我,就在不久前,他特地邀请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方明为张锲创作的抒情长诗《生命进行曲》配乐朗诵。那天,方明的朗诵激情澎湃,无论绵长婉约的倾诉,亦或是铿锵高亢的咏叹,闻之莫不五腑俱热荡气回肠。那一刻,坐在室外的张锲时时热泪纵横。 初闻年逾花甲的张锲老师也爱流泪,心中不免有些诧异:曾经屡遭磨难终不失铮铮硬汉气节的他怎么会有这般柔情?细一思量他所经受的坎坷,我也终于为"无情未必真豪杰"的说法找到了注脚。显然,张锲有泪亦丈夫。 正在暇想时,我们乘坐电梯来到张锲的寓所门前。门启处,张锲夫人鲁景超早已经在客厅迎候,身为艺术院校教师的鲁景超十分好客,一边招呼我们入坐一边冲着内室说"老家来人了"。伴着朗朗的笑声,身穿深蓝色睡袍的张锲老师已经快步走进客厅,我连忙站起身迫不及待地紧紧地握着那双大手。与想象中的文人形象大相径庭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张锲竟然那么高大,高大得让人仰视。尽管张锲在笑谈间精神矍铄,可我们依旧能觉察到那种大病初愈的气色。原来,张锲刚刚出院回家,单位烦琐的事务硬是让身高一米八四、体重足有二百斤的他累倒了。是啊,自恃身强力壮的张锲1984年从安徽调到中国作协后,在讨论分工时主动揽下了跑腿打杂等行政事务的"苦差",再强壮的身体也经不起多年的折腾。"不过,每次家乡来人,他都快活的象个孩子!"鲁景超老师微笑着掩上门退出客厅,把大段时光留给了我们。 来访前,我查阅了有关张锲的资料:他,原名张奇,又名张书宝,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常务副会长。他写过诗,也写过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还写过戏剧和电影等,先后创作并发表了二百余万字的作品,是我国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活跃的作家之一。 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我进入《蚌埠日报》社工作时,张锲已调离安徽好几年了。尽管没能与他直接成为同事,但我从老同事和其他新闻前辈的言谈中多多少少地知道张锲的许多阅历和故事,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也是越来越清晰,以至于真的相见时我竟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然而,毕竟是与文坛前辈对话,心中多少有些惴惴。更多的时候,我惟有聆听这位尊敬的长者跨越时空,娓娓叙述昨天的故事。 1933年,张锲出生在安徽省寿县李山乡一个乡村教师家庭。11岁时以优异成绩考入寿县中学,13岁起开始发表作品。15岁那年,张锲伴着淮海战役的隆隆炮声参加了革命,五年后,只读过初中二年级的他凭自己勤学才智出任《蚌埠报》副刊组长。22岁时,张锲以同等学历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可就在他满怀希望准备进大学深造时,他先是因在"反胡风运动"中受牵连而取消入学资格和被关押审查,后又在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这"右派"的帽子一戴就是整整二十二年。 或许是经历太多的坎坷让他对人生有淡定的心态,或许是久远的事情使他多了几分宽容,张锲回忆自己早年的遭遇似乎是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某个人的某些事。 自从一夜之间由青年干部变成"阶级敌人后",张锲的非人待遇便降临了。他先后喂过猪,种过菜,扛过粮包,扫过厕所,拉过粪车,还当过兽医......一个大小伙子到了扫厕所的份上,哪里还有人的尊严可说?正是那段被罚打扫厕所的时光,他整天与粪便打交道,身上自然沾有粪便臭味。同宿舍的人嫌他身上臭烘烘的,谁都不愿意与他同在屋檐下,张锲索性自觉地搬进一间废弃的厕所里住下来。 看到张锲不经意间提及厕所的事儿,我忽然记起自己曾经特地去寻访过那个厕所。一个坐落在蚌埠市老市委院内,也就是建在俗称"唐家花园"东北角的一处矮厕,不大的厕所里还堆着一些杂物。 当年,张锲就是这个小小空间里与粪桶、拖把、扫帚为伍,夜深人静时,劳累一天疲惫而归的他就在两个坏损的抽水马桶盖上铺了块小木板栖身。正因为居住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无人打搅,张锲借着用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如饥似渴阅读了大量能搜罗到的各种闲书;也正是苦中有所寄托的岁月,使张锲得以充实自己为"右派"问题改正后的厚积薄发打下扎实的基础。1979年,他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热流》经中央广播电台播出后,轰动了全国。随后,他那经过多年压抑的创作激情一下子迸发出来,陆续有发表了长篇小说《改革者》、电影剧本《最后的选择》以及话剧剧本《祖国之恋》等。 而正在大学里读书的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张锲并熟悉他的作品的。 张锲是个从不向命运低头的硬汉子,也是个感情丰富、容易为一些人情世故而潸然落泪的文人。在他的夫人鲁景超眼中,张锲看电影电视常常为剧情中人物的生死离别而流泪,张锲看小说读书也时时为主人公的多舛命运而掩卷饮泣。在鲁景超老师的笔下以及我所听来的故事中,张锲就是个有泪也轻弹的伟丈夫。 有关于此,我深信不疑,并在与他的对话中也找到了答案。丈夫有泪不轻轻弹,只是未到动情时。张锲流泪,或为情所动,或为事所感。 那还是张锲被发配去放猪的一个秋日傍晚,荒湖滩里四周孤寂无人,阵阵悲凉不时袭上心头,张锲一边赶着猪一边对着旷野唱起忧伤的歌儿。他一支接着一支地唱着,越唱越悲伤,忧郁的歌声吸引着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久久不离开。最后,小学生走过来问:"叔叔,你怎么唱得这样忧伤?"张锲一愣:"小同学,你懂得什么叫忧伤吗?"小学生认真地点点头:"叔叔,我懂!"这是一种长期被人漠视中的理解!张锲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热泪在懵懂的少年面前"刷"地就流了下来。 按理说,年轻时饱尝歧视时时悲从心来,自在情理中,而落实了政策生活安逸之后,应无洒泪之事。可张锲爱流泪的次数反而更多了,凡事只要扯动他那根丰富的情感弦,泪水就象开启的闸门。一次央视播放马思聪的《思乡曲》,家里人忽然觉得一向连说带唱的他没有声响了。仔细一看,他早已沉浸在马思聪如泣如诉的乐曲中,正在暗自垂泪呢。还有几次,张锲夜间秉灯阅读,读着读着就被扯进书的情节里,随着情节的发展同悲喜,以致抽噎不停,甚至号啕大哭起来,害得夫人多次被吵醒。 在作协机关分管行政事务虽烦琐,可认真做起来特别处理一些让人心酸的事儿,张锲也常常为之垂泪。曾经写过《平凡的世界》、《人生》等颇有影响作品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陕西作家路遥英年早逝,留下年仅十二岁的独生女儿路远,生活在贫瘠乡村的亲人无力照顾她,而路遥的妻子作为北京知青也刚刚调回北京尚无固定住所。张锲获知此情后,深感作协应该伸出援手,他觉得作协及他担任副会长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应该对路遥的孩子多尽点抚养和教育的义务。恰在这个时候,陕西作协也给中国作协和中华文学基金会来信,请求帮助路远转入北京寄宿学校读书并解决转学费用。当张锲处理好路远转学并将孩子接到北京时,张锲却累得心肌梗死住进了医院。一个月后,张锲出院的第一件事是到远离市区四十多里的潞桥看望路远。当孩子来到校长室满屋寻找辨认后扑进张锲怀中说:"张伯伯,我想您......"时,张锲喉咙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小路远的脸上。 这是铮铮铁汉的柔情泪水。张锲曾经说过"眼泪我已经在过去流光了,多大的磨难都经历过,对于什么痛苦啦委屈啦也已经变得麻木了。"可听过鲁景超老师的介绍,我们反而觉得张锲的眼泪似乎更多了。家境困难的老作家路翎去世时,简陋的小屋里放着的最后几页稿纸,让张锲泪眼迷蒙;北京大学佘树森教授一生出版二十几本学术专著,五十五岁病逝时欠下的繁重债务令张锲哽咽凄怆......张锲时常为文坛大师的坎坷遭遇而唏嘘不已,也时常为业界同行的凄凉晚景而热泪盈眶。 一席长谈,我的灵魂仿佛受到一次洗礼。聆听文学巨人的心扉之语,如赴心灵之约,尽管精神境界胜隔千万重山,而其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性的理解,恰似圣火传递般亲近。我知道,此番体悟将使我受益终身。 起身道别时,张锲特地题签两本新作给我留作纪念,一本是《张锲海外游记》,一本是《为了头上这片灿烂的星空》。怀揣张锲老师亲笔题赠的两本散文集子,我的心里荡起阵阵热流。放眼远望,京城的街道依旧华灯绽放,而头上,正是一片灿烂的星空。 1998年5月初稿 2008年1月定稿 ※※※※※※ *闲挑灯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