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汪大雄的卡车几乎与警车同时到达镇医院,受伤者被抬进了抢救室。汪大雄和赵所长他们等在抢救室门外。护士拿着几张单子问谁是家属,问了几声没人应声。赵所长说:"家属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护士说:"交钱。"赵所长说:"急什么?先救人。""当然是先救人,现在医生们不是正在救吗?但这钱迟早是要交的......"汪大雄打断护士的话,说:"拿去!少废话!"掏出一把票子往护士手上塞,护士说:"你们自己去交费,我还忙着啦。"她把单子塞在赵所长手里,进护士办公室去了。汪大雄拿过单子去收费处交了钱,回到抢救室门口,掏出烟点了咬在嘴里,由于用力太大,烟被他咬断了,他噗的吐在地上,一脚踏上去,把两截烟碾成了粉末。"真他妈的火背,钢管和扣件没抢回来还出了这档子事儿!白干了!"跟着汪大雄一起去医院的民工蹲在到上低声议论。汪大雄听见了才想起他的民工还没吃晚饭,他说:"你们先回去,今天的工钱我照给,你们都尽力了,我看在眼里。""明明钢管和扣件是我们老板的,警察却不帮我们老板抢回来,还有没有天理?!""听说我们汪老板已经找过好多当官的,到处说理,但是还是没有用,除了带着我们来抢还是没有别的好法子,唉......"民工离开医院的时候忿忿不平地议论着,这些民工已经跟汪大雄干了五六年了,认为汪大雄重人情讲信义,对汪大雄很贴心。 受伤农民李满贵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落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动不动就头昏、恶心、呕吐,记忆力也减退了。派出所立案调查究竟是谁出手使李有贵受伤的,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调查来调查去,黑暗之中混乱之间谁也没看清,李满贵自己更是不记得当时的情况,所以终究没能调查出结果。 张有余犯了愁,心想李满贵年纪轻轻就糊涂了,他觉得记忆力减退就是糊涂了,他深为李满贵的不幸感到伤心和着急,尤其是李满贵三十六岁了还没娶上媳妇,他怕李满贵这辈子栽在了这个脑震荡上,再者因为是他打电话把李满贵喊来保护钢管和扣件的,他认为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咨询过镇医院的院长,知道要让李满贵痊愈并非易事,这需要治疗费、营养费还有护理费等等一大笔费用,他越想越怕,如果李满贵的爹妈找他要钱他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如果再加上精神损失费那更是没谱的数字了。他有些后悔出主意把工地上的钢管和扣件搬到家里来了。他日日夜夜魂不守舍,心里老是在打鼓:李满贵的这个费那个费最终怎么办呢?李满贵的伤势太重早已转院到市医院去了,已经欠下市医院一大笔钱,市医院三天两头在催款追债,他心里琢磨着:医院追李满贵家,李满贵家追谁呢?这么一折腾,他原本瘦小的身子越发单薄了,立在那堆钢管前,犹如插在地上的一根竹竿子。 汪大雄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凭心而论不想闹事,他仅仅只想拿回属于他的钢管和扣件。他认定是他的东西他就一定能够夺回来,有不少人出主意让他托黑道上的人夺回钢管和扣件,他坚决不干,还把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他说:"你们都是猪脑髓!我的钢管和扣件是我用钱买来的并不是偷来的,又是合法租出去的,我凭什么要托黑道的人夺回钢管?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什么要弄得不正大光明?我汪大雄怕过谁?不夺回我的东西我就不姓汪!"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夺钢管和扣件的过程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使原本好端端的李满贵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至于还会出现别的什么后遗症医生说现在还很难说。他与张有余一样,潜意识里总感觉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他不后悔去夺属于他的钢管和扣件,他认为他去夺钢管和扣件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 所幸李满贵的爹妈没有找张有余和汪大雄闹。他们认为张有余为帮大伙儿要回工钱出的力最大,说的话最多。当初一起从印染厂工地搬走钢管和扣件的农民除了张有余外都不愿意把钢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大家心里明白--放在谁家里谁的责任就最大,张有余愿意把钢管和扣件放在自己家的场院上并起早贪黑地看管已经够吃亏的了,怎么还能责怪张有余呢?他们也不怪汪大雄,他们认为人家汪大雄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本来就不该阻拦,自己的儿子受伤那实在是走霉运,是在三十六岁本命年被结巴卡住了,实在是命中注定,但是,摆在他们两老面前的实际问题是他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给儿子治病疗伤,更不用说用营养品来给儿子补身子了。他们已经把正在下蛋的六只鸡全部杀了炖给儿子吃了,除了在心里求菩萨保佑儿子,再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医院时常下催款单,不及时交费就停药。 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在外打工多年,是匣子区共勤村李氏家族公认的见多识广的人,在共勤村李氏家族中威望很高,他到医院看望李满贵时了解到这个情况,跑到派出所向派出所赵所长反映了,提醒赵所长要是侄儿李满贵的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那就是在匣子区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共勤村的李氏家族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他提出让赵所长把张有余和汪大雄找来商量一个方案,最好能签定一个协议,他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所长面前说:"现在到处都在讲要和谐,要是李家闹起事来,您管辖的片儿恐怕就难得消停了,到时候您到哪里去找和谐哦!赵所长,我真的蛮不愿意打扰您给您添麻烦,我一方面是为了我们李家,另一方面也是为您作想呀,我晓得您辛辛苦苦半辈子熬到所长的位置不容易。"李世全说出的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很柔和,声音不大也不小,态度谦恭,赵所长却越听越坐不住了,他挠着后脑勺沉吟了半天才说:"其实索赔的事你们可以找法院打官司解决。"李世全说:"我的赵所长哟,我侄儿家里哪儿还有钱用在打官司这种事儿上哦?要是有钱打官司我就不来吵扰您了!"赵所长说:"你说的是实情,我也明白。但这事儿确实不好办哪!按理、依法都应该由直接伤小李的人负大部分责任,但现在找不出直接伤小李的人,那天张有余只是打电话让小李去他家,并没授意小李也没指挥小李抢夺钢管和扣件。而那个汪大雄哩,更没有授意或者指挥他带来的民工动手伤害农民,实际上他去的时候农民这边只有张有余一人,我看他是趁老张家只有张有余一个人才去夺钢管和扣件的。其实双方都没有打架闹事的动机。说穿了,冲突的焦点是一方拼命守住钢管和扣件,一方坚决要拿走钢管和扣件。我反复调查、分析过了,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管赵所长怎么说,反正李世全就是不走,赵所长说得口干舌燥,见李世全依然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打持久战的表情,只好喝了口水接着说:"张有余他们包括你侄儿是为要回工钱而扣住钢管和扣件,为的是一个钱字,而汪大雄的钢管和扣件是人家用钱买回来的,人家做的是租赁生意,农民把他的钢管和扣件扣住害得他做不成生意,连本带利都捞不着,损失的也是一个钱字,人家能不着急上火吗?关起门来说,那个贾德高欠农民的工钱压根儿就不关人家汪大雄的事。农民把钢管和扣件扣住而且白天黑夜的死守着,坚决不归还人家,硬是不能动,一动就拿命拼!唉!区长都说了话了,说我们匣子区不能再出事了,也确实是出不得事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哩?"赵所长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不断擦汗,突然,他大声吼问:"是谁把空调温度开这么高,想热死人吗?"一警察小声声辩:"所长,空调根本就没开。""啊?!"赵所长看了看空调,又哼了一声。李世全看赵所长急成这样,不好再言语,默默地坐在了椅子上。赵所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见李世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就只好任李世全这么坐着,开始埋头审查值班日记。良久,李世全说:"赵所长,您看我要是备一桌酒席,请您还有老张和汪老板吃饭如何?毕竟酒桌子上谈事比在您这个派出所谈事方便些圆通些。只是,我听说那位汪老板是个炮筒子,所以我不能露面,我怕把他搞得罪了小李的事没人管了。您就说是您请客给他们两个压惊说和,他们一定会给您这个面子的,还请所长您赏光帮我哥哥嫂子一家做个主,我们李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赵所长抬起头来,正碰上李世全充满期待的目光,"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酒席备在福满楼农家餐馆。汪大雄和张有余均按时赴约。赵所长特意穿着便服,笑容可掬,他不想让汪大雄和老张觉得自己是在拿派出所所长身份压人,他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附带宣传一下治安管理条例。桌上摆着六个菜:腊鸡子火锅、野韭菜炒鸡蛋、青椒炒腊肉、老南瓜炖绿豆、炕土豆、番茄瘦肉汤。桌子旁边的地下放着一箱啤酒。赵所长前年就查出了酒精肝的毛病,早已不再敢放胆喝酒,他事先告诉小李的叔叔李世全自己已经不能喝白酒了。李世全忙说那就喝啤酒,他认为要是酒都不买给客人喝的话,那心就太不诚了,他知道餐馆里的啤酒贵,为了省钱特意到小超市里买了一箱啤酒。汪大雄板着脸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想等赵所长先开口,看赵所长今天摆的到底是什么谱。张有余端坐着,脸上堆着笑。 "我先喝一杯,对你们二位给面子表示感谢!"赵所长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又给自己酌满一杯。 "谢谢!"几乎是同时汪大雄也端起杯子灌进去。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我敬赵所长您和汪老板!"张有余站起身,分三大口把啤酒喝干,然后,为赵所长和汪大雄满上,他为了节约很少喝酒,酒量并不大。 "老张,那个小李现在怎么样了?" 赵所长装做不经意地一边把一块腊肉往嘴里喂一边问。 汪大雄皱着眉头抽烟,斜眼瞄了一眼赵所长。 "造孽哟!小李还是在医院里躺着呀!"张有余拍着大腿说。 "这么久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到底是家里有钱呀。"赵所长点上一根烟,往汪大雄和老张面前各扔了一支。 "他家里哪有钱咯?他家里缺的就是钱!他已经欠下医院好多钱了。这两天他爹妈正打算把他接回家算了哩!"张有余着急地说。 "哦,那他的伤好彻底了?"赵所长边啃着腊鸡块边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哪里好得这么快哟?医生说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他爹妈准备把他接回家是没有法子!"张有余解释道。 "哦......"赵所长沉吟着,端起杯子往桌上一磕,算是与汪大雄和老张碰杯,咕嘟咕嘟把杯子里的啤酒又喝干了。"吃菜吃菜!来,小馆子没什么好招待的,二位将就将就吧。"他感到右上腹隐隐约约的有点胀痛。 汪大雄原来猜想赵所长今天肯定要谈李满贵受伤的事情,他期望赵所长今天能够把钢管和扣件的事情也拿出来谈,最近又有一个工程的老板要租他的钢管和扣件搭脚手架,他希望能够早些要回钢管和扣件租出去,至于贾德高欠他的租金他决定以后再慢慢追,对他来说,钢管和扣件是鸡,租金是蛋,他认为先保住鸡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虽然并不是我把小李弄伤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汪大雄不是不讲仁义道德的人,我再拿些钱出来救小李的急。"他把几张大票子钱拍在桌上。 "谢谢谢谢!我代表小李谢谢你了!"张有余连忙站起身来,对汪大雄躬了躬腰,举起杯子说:"我敬您,汪老板您真是个好人呀!"汪大雄白了张有余一眼,没有理他,自顾灌进去一杯啤酒。张有余翻着眼睛把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在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双手放在赵所长面前的桌子上,说:"人的能力有大小,我老张没本事,只拿得出来这点钱......""好了好了,别说了,你的难处我清楚。"赵所长说。汪大雄望着赵所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叹道:"唉,人活在世上,都各有各的难处啊!"他当然是指钢管和扣件被扣的事情。赵所长装做没听见,为汪大雄和张有余各夹了个鸡腿送到他们各自的碗里,说:"吃菜!"汪大雄在心里骂道:好你个滑头!赵所长想,李满贵的医疗费能解决一分钱是一分钱,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尽了力,李满贵的亲属即使想闹事也还是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听点招呼的,至于小李的叔叔提的签协议的要求那肯定是办不到的,这事迟早还是得靠法院来解决。 三个人肚子里都装着事,各着各的急,各有各的打算,没什么共同语言,就只能闷着喝酒,不知不觉间喝了大半箱啤酒。 汪大雄见赵所长顾左右而言他,更下定了夺回钢管和扣件的决心,他把一大杯啤酒倒进喉咙,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拿回我的钢管和扣件!"一句话把赵所长和张有余的酒震醒了一半。赵所长立刻眨巴着那双眯眯眼,对汪大雄说:"今天先不谈这个,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个,好不好?喝酒喝酒,来,抽烟抽烟抽烟!""对对!喝,喝......不谈不谈......"张有余附和着,干瘦的长脸由于着急拉得更长,他从地下的啤酒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用开瓶器扳了几下没起下瓶塞,索性用牙去咬,由于用力过猛瓶盖子把嘴划了大个口子,血哧地流了一下巴。赵所长见状拉起张有余就跑,跑到门口想起桌上的钱,又折回来把钱塞进衣服口袋,对汪大雄说:"老汪你一个人慢慢喝,我带老张去医院包扎,完了以后还要给小李家送钱去,今天就不陪你了,你敞开喝不要客气,有人来结帐的。"汪大雄冷笑了两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甩脑袋,喊:"买单!" 汪大雄现在明白了,除非他把贾德高找到逼着贾德高拿钱向农民赎钢管和扣件,否则他要拿回自己的钢管和扣件比登天都难。他下定决心,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贾德高找到。他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人想尽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去寻找贾德高。可是,从冬天找到春天,从春天找到夏天,又从夏天找到秋天,贾德高就像蒸汽一样,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