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了。爸爸一纸电报发来,让我和哥哥准备一下,跟妈妈回去奔丧。 爸妈家在苏南,祖母家在苏北,外婆家则在西南。 妈妈从苏南出发,来苏北接我和哥哥,然后去西南奔丧。 妹妹尚小,爸爸留下来照看家。 做为长子长女的哥哥和我,跟妈妈回去,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当时年龄尚小的我们,对外婆去世这一噩耗,根本没有一点感觉。 妈妈,由于长期没有在一起生活,在我们的眼里是陌生的。 外婆,更不用说了,只知她是妈妈的妈妈。 祖母刚宣布这一消息时,我和哥哥就闹开了,坚决不肯跟妈妈回去。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祖父,祖母一再的做工作,好说歹说才算疏通了。 祖母也是打心眼里不放心妈妈带我们俩回去,她认为: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况且路途又那么遥远,再说我们兄妹俩跟她也很生份。怎么能放心把我们交给妈妈呢?可爸妈已做了决定,不让我们去,又怕妈妈对她产生误会。也只有无奈的应了。 给哥哥请了一月的假,我呢?倒省去了不少麻烦。明年才能入学。 不日,妈妈来到,匆匆的领着我和哥哥上路了。祖母一再的交待妈妈:要看好孩子。 上车前,多次扭头看着身后挥手的祖父,祖母,还是不舍,又远远看到祖母放下挥着的手,像在拭着眼睛,那一刻我的心好像空了,鼻子酸酸的,用力的挣脱了妈妈的手,心中对她充满了敌意。一路上我沉默着。 坐上车,又下了车,走过了黑黑的地下通道,拾级而上,又登上了绿色的火车铁皮车厢。 我们坐的是向西南方向行驶的火车,闷罐铁皮车厢里人很多,连个下脚空都没有。 妈妈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带着我和哥哥在熙攘的人群中,竟找到了两个硬座位。坐下后我们的旅途也就开始了。 我和哥哥同挤着一个座位,头顶上是行李,旁边是站着的人群,车厢里的空气混浊而令人窒息,总是想吐。妈妈打开了厚厚的玻璃车窗,于是我拚命地吸着扑进来的气流,任窗外的风打着脸,扫着辫子。 不想看车厢里拥挤的人群,更多的时候,我是趴在窗边看着往后倒的房屋,田地和远山。数着从眼前一一走过的电线杆,1,2,3的数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数有多少根电线杆,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支着耳朵听火车与铁轨摩擦“唿哧,唿哧”声,火车“呜”的长鸣声。哥哥冷眼瞧着我的弱智举动,翻看着手中的小人书。 困了,妈妈在座位下铺张报纸,我和哥哥轮流睡在上面。 三天两夜的旅途是非常的漫长,常会有人走到妈妈的身边,盯着我和哥哥,没话找话的夸她有一双可爱的儿女。然后又是瞎聊一通,无非是解长途旅程的寂寞。 一路上妈妈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们不想主动和妈妈说话,妈妈也懒的理我们。一路上我们是寂寞的。 从上车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想家了。熬过了三天两夜,火车到站了。从闷罐子里下来,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眼前的天敞亮了,不再昏暗了。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虽对妈妈充满了敌意,但还是不自觉的把手牵住了她的衣角。生怕走失了。下了火车又坐上了汽车,天黑前我们终于来到了妈妈的故乡,西南的一个小镇子。 汽车停在了外婆家门前,这儿的空气是润湿的。 眼前立着一个妈妈让我们叫“小舅”的年青人,小舅很年轻,看起来也很憨纯,虽不喜欢妈妈,但不知怎么的,竟一下子对小舅有了好感,大声的叫了“小舅”。应了我们的叫,抚了一下我和哥哥的头,而后小舅牵着我和哥哥的手,把我们领进了外婆的家门。 一座小竹楼临街而造,这就是外婆的家。 小舅“吱扭”一声推开了两扇黑色的大木门,带着我们穿过了高高的门楼,我知道门楼上面就是那个小吊脚竹楼。 门楼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很宽敞,墙根处有棵老槐树,槐树下有口压水泵,水泵旁还立着一个大大的石磨。这一切在祖母家都不曾见过,我很好奇。 被带进了院子后面的瓦房里,院子里是敞亮的,但屋子里却是黑漆漆的,一个瘦瘦的老人,坐在桌子旁,妈妈告诉我们,这就是外公。看得出外公很憔悴,我们的到来让外公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了下来,小舅带着我和哥哥四处看看,留下妈妈陪着外公在落泪。 外婆家的后院竟种了几棵竹子,这是我的又一发现。在想,如果把它们搬到祖母家该有多好啊。 几日里,屋子里的气氛是阴霾的。外婆早已下葬了,妈妈的到来,无非是尽一下孝心,安慰一下老人。妈妈一直在悲痛中,顾不上照顾我们,陪着我们的是小舅。 我很寂寞,我想家,想祖父,想祖母。 哥哥走哪都是孩子王,很快和大舅家的几个孩子混熟了。每天统领着一帮孩子东打西闹,在竹楼里捉迷藏,爬上爬下,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有恐高症的我,居然每天要和妈妈住在竹楼里,虽说只十几级的级梯,对我来说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每当抬起脚,踩着“吱扭吱扭”响的竹梯上,我的腿是抖的,心是悬的,生怕一不小心会掉下来。 爬进了竹楼里,我又生怕竹楼会掉下去。坐在床上不敢动,尽量降低对竹楼的负重。 竹楼里没有灯,床头边始终放着一个手电筒。正是秋天,夜晚虽有些寒意,但月光还是会扫进竹楼里,睡前妈妈会把支起的竹窗放下,月光也就被挡在了窗外。于是竹楼里一片漆黑。 忙了一天的妈妈累了,很快听到了她轻微的鼾声,我大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竹楼下的狗叫声,听着梆梆响的打更声。像个虫子一样翻过来掉过去。总是被妈妈呓语的叫着“快点睡。”黑乎乎的屋子,尽管有妈妈在身边。但我还是很害怕,总是无谓的担心竹楼会掉下来,竹楼里会爬进老鼠。每天晚上就这样想啊想,越想越害怕,每当我害怕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把被子蒙在头上,硬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我每晚都是在惊悸中睡去。 白天,我独自坐在门槛儿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两手托着腮在想家。 外婆家的竹楼下一间是门楼,一间租给了两姐妹轧面条作了门面房,轧面条的两个姐妹都拖着长长的大辫子,很令我羡慕。 每天站在门前看两姐妹拖着大辫子,在“哄哄”的轧面声,忙来忙去。看着宽宽的面被轧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被轧成细细的丝,被两姐妹搭在绳子上,长长的似丝线。 每看到我的出现,两姐妹都会窃窃私语,知在说我,我也并不理会。两姐妹闲时会搬把竹椅让我坐在店铺里。我依旧是两手托着腮,有时看她们干活,有时也会把眼睛描进对面的米糕铺子里。 米糕铺子和外婆家的门面房只隔了一条不算宽的水泥路,这是小镇上的一条繁华地段。 米糕的铺子里每天都从里面冒出香甜的米糕味。惹的我忍不住总想尝尝米糕到底是什么味道。 每当有人去买米糕,笼屉里的那一块块雪白的糕团,总是吸住我的眼睛,我看到雪白的糕团上还有一个小红点,如果在祖母家,祖父会天天买给我吃。 我使劲的咽着口水,又不好意思露出我的馋相,后来还是被细心的小舅发现了,从屋子里拿出了根筷子,把我带到了铺子里,一下买了十块米糕,用筷子串在了红点上,递给了我。米糕白白,甜甜的,吃在嘴里又糯糯的。以后每天小舅都要买给我吃。哥哥不爱吃。说太甜了。我爱吃甜食。我至今还记得米糕的味道。 水土不服,哥哥生病了,发起了高烧,妈妈很冷静,没有看到她有一丝的慌乱,外公是中医,给哥哥把了脉,令小舅抓了药,煎了药,可还是没有作用,哥哥还是病的很厉害。脸红红的,浑身起了米粒大小的疹子。 妈妈于是每天就背着哥哥去医院打针,家里就留下了我。哥哥病了,我很害怕,虽然哥哥不爱搭理我,但总感哥哥在遥远的外婆家,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哥哥打针回来,我就站在他的床前,替他痛苦着,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我不再计较哥哥每天都会有好吃的东西。 在外婆家我独自承担着寂寞和恐惧,那时也是听话的。这儿没有人给我撑腰,不在有了在祖母家的任性和刁蛮,我担心一但不听话,妈妈会把我独自留在外婆家,然后离我而去。 哥哥的病终于好了,我也舒了一口气。我不再阴郁了。 外婆家有块自留地,19岁的小舅每天都要到菜地里去摘菜,我和哥哥也要跟着小舅去。菜地旁有条小河沟,小舅一边干活一边盯着我们,不许我们到河沟边,以防我们跌进去。看着小河沟里的浮萍,还有在水里飘荡的青棱。还是忍不住,于是年青的小舅就带着我们摸棱角,摘桑葚,带着我们去田间看水牛。 这儿几乎没有好天气,每天早晨起来,路都是潮潮的,就连街上的叫卖声也是甜甜的。田间的小路更是泥泞的。小舅会挽起裤角背着我。那段有小舅在的日子,我们是快乐的。 外婆家不远处有所小学校,很简陋的校舍,听说姨夫就在那儿教书。跟着小舅每天要从教室的后窗走过,还是会被那里传出的读书声吸住,停住脚步。 走在小舅身后的我,会把小舅甩开,悄悄地走到窗边,趴在竹林里往教室里探望,看着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姨夫操着方言给他的学生们讲课,我在偷偷地笑,笑姨夫的方言,笑学生的顽皮。 窗下冒出的脑袋,也招来不安分的学生,把书本挡在脸上,冲着我笑,学生的举动也引起了姨夫的注意,随着学生们的眼也看到了我,我红着脸逃掉了。 好不容易碰上了好天气,哥哥留下了,妈妈独自带我去大舅家。 妈妈带我走过了一段泥泞的田间,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了大舅家。 大舅家住在一个闹市里,舅妈开了一个小店面,我很兴奋。来了这么久了,很想看看集市上是什么样? 集市的确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而且来赶集的人,每个人身上都会背着一个大背篓,妈妈也背了一个大背蒌,里面装了些给舅舅家孩子们买的糖块和桔子之类的点心。 我跟着妈妈走着,一路张望着,有捏小糖人的,有卖布的,也有卖日用品的,来到了大舅家,舅妈很热情。 但她很忙,既要顾着和妈妈说话,又要顾着店里的生意。 舅妈卖的是杂货,店铺很小,人很多。 舅妈店铺里的彩色头绳吸引了我。从祖母家来了这么久,妈妈给我的头上始终扎的都是两根白纱,彩色头绳真的好漂亮。什么颜色都有。我想要,但我又不好意思张口,于是就用手摸摸这根,摸摸那根,妈妈很粗心,一个劲的嚷着让我别乱动。 妈妈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舅妈扯下了几根头绳要送给我,被妈妈拦下了,说“她不用,家里什么都有。”舅妈还是执意的要塞给我,妈妈的这番话很令我伤心,我没有接,倔强的把头绳给摔下了,扭头强忍着眼泪站在了门外。妈妈却说“小孩子,别理她。” 外面的人很多,我站着没有动,在门口等着妈妈出来。 妈妈和舅妈分手了,走出了家门,我跟在了妈妈身后,心里委屈着,低着头一直想着心事,用脚踢着脚边的石子,等我抬头时,已发现妈妈不见了。妈妈的背蒌也看不见了。 我慌了,往前赶了几步,还是没有妈妈的身影。我呆了,站在集闹上一动也不动,我不知该往哪儿走。 眼睛扫着来往的行人,都是陌生的脸孔,人流在我的身边来回的走动,我只好往回走,想折回舅舅家,可舅妈的店面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来回的在集闹里穿梭,从东走到西,这儿我太陌生了。就连人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我走累了,心里有一丝丝的绝望。脑子里划出的念头,我再也看不到哥哥了,再也看不到祖父,祖母了。 我走不动了。可我没有哭,静静的站着,一头的汗水。 我不知道那时我为什么没有哭?也许知道哭没有用,哭也没有人能帮我。 6岁的我就站在集市上,努力的回想着回外婆家的路,努力的看着来往的每个人的脸。 我不知道那时找不到我,妈妈会急成什么样?不知道她会不会自责? 那一刻我只是好想家,好想趴在祖母身上痛哭一场。从离开祖母,我没有掉过一次泪,我知道妈妈没有把我当成孩子,所以我也只能把自己当成大人。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妈妈离我越来越远了。也许妈妈早已不记得这件往事了,可我从没有忘记过。 中午出来的,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我还独自在街上穿梭,我没有找到家,也没有找到熟悉的脸孔,我的脚好累。 我不停的走。不停的看着走过行人的脸。我依然不舍的在寻找妈妈的背蒌。 终于一个熟悉的脸孔出现了,外婆楼下轧面条的小妹背着竹蒌走过来了。 当时看到小妹,我的心缩紧了,又是一阵的狂喜。紧走几步走到了她的身后,那时我的腿已软了,也许是兴奋的。但我没有叫她,只是紧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不拉,我知道我不能把她再丢掉了。那时我知道跟在小妹身后,我就能找到外婆家。 小妹走走停停,我也跟着走走停停。身后总跟着一个人,令小妹好奇的转过了脸,看到了一头汗水的我。她很惊讶“你妈不是带你出来的吗,你妈呢?” 我似懂非懂的听着她的话,抹着一头的汗水告诉她,我和妈妈走失了。 小妹听了我的话,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就往舅舅家里跑,我被小妹磕绊的拉着,来到了舅舅家,原来舅舅家离的并不远。我只是记不得是哪间了。我已经在舅舅家门前走了无数遍。 在舅妈的店铺里我看到了妈妈,我不见了,妈妈又折回了舅舅家。妈妈说,她坚信我会找回舅妈的店铺里,所以她就一直在店铺里等。 我冷冷的瞅着妈妈。妈妈没有怪我,拿着舅妈送我的彩色头绳,牵着我的手跟小妹一同回外婆家了。一妹一路直叫好险哟。我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我不再出门了,每次出门总会牢牢的记住路线。也会一再的问清地址。 妈妈心里很害怕,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也没有说。 我第一次张口要求妈妈,我要回家。妈妈本想多住几天,但妈妈不知道再住下去,我们还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还是提前带我和哥哥回家了。临走前对小舅有些不舍。外公我只记得他是一个瘦瘦的老人。没有什么印象了。 当进了祖母的家门,我很疲惫。祖母捧着我的脸,说我瘦了。祖母也瘦了。 祖母摘下了我的白头纱,摘下了我的黑袖章。换上了彩色的头纱,那时我好轻松。 从那以后,我不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提起让我回到爸妈家。 后来哥哥回到了爸妈家,而我的一再固执,我留了下来。一直留在了祖母家。 [本帖已被绿筱媚清涟于2007年12月13日11时1分1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