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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瘦瘦的舅爷,坐在竹椅上,跟祖母聊着天,从侧影相看,两人都如用刻刀精雕出来的塑像。光洁的前额,高挺的鼻梁,深凹的眼窝,睿智的目光。就连指间夹着香烟的姿势也是那么的相像。 舅爷虽为家中的长兄,却一直敬他称为二妹妹的祖母。每隔一阵子就要来家中探望一下。 每次来不是用一张棕黄的包装纸包块布料,就是用纸卷着一双北京布鞋递到祖母的手上。天寒了捎上件沉甸甸的上等羊皮袄。 抚着内衬软软的乳白的长绒羊毛“哥,这皮袄不错,又让你破费了。” “说哪儿的话,给二妹妹买件皮袄算什么。我找人选的料子,整皮,熟过了,放心穿吧。” 祖母的脸上洋溢出了无法掩饰的神彩。 舅爷身上有股儒雅的文人气质,中式黑缎棉袄旷旷地秀在身上,长长的围巾一前一后地搭在胸前背后,黑色人字口的布鞋里,因躬着身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袜套。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被香烟熏得略有些发黄。当年风流傥倘的气息,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时隐时现。 弹着指尖的烟灰,慢丝条理地绪着家常“二妹妹,开春接你到我那儿过几天吧,我们一起去听戏,让你侄子来接你。” “哥,到时再说吧。” 兄妹俩聊着,祖父捅开了堂屋里的火炉,把内膛的火拱的高高的,烟囱烧的红红了,屋子因火拱了起来,温度一下子上升了许多。 舅爷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长围巾,祖母接过把它搭在了绳子上。 “葆康是个好人。我二妹妹跟你是享福了。” 舅爷赞着祖父。 “茂章哥,你说到哪里去了,都是一家人。这样说就太客套了。”祖父的温良,谦和是众所周知的。 “茂章哥,你先坐,我去去就回。” 祖父知舅爷爱喝羊肉汤,自顾端起家中的钢精锅,轻轻地带上了屋门,关上门还用力的往外拉了拉,以防外面的寒风溜进隙着的门缝。 马路对面羊肉汤馆里坐着稀稀拉拉的食客。 接过祖父递过来的小锅,操着一口河南腔的羊肉馆老板叫着“大爷,家里又来客了。” “嗯,大哥来了,多放点羊油。” “好来。” 精瘦的老板把祖父递过来的钱,塞进那件油腻腻的白大褂口袋里,一手端着小锅,一手拿着长长的舀子,伸进正在翻着滚的浓白的羊肉汤锅里,舀满了一锅子的白汤,又从眼前的大盆子里抓了一把煮熟的羊肉片丢了进去。 用刀切了一块羊油随即也丢进了小锅里,固体的羊油遇热汤很快熔化了,先是零星地融化在汤锅里,慢慢地化开了,一大片的红油覆盖了浓白的汤面。顷刻间透出了羊肉汤浓郁的香气。 “大爷你拿好,小心烫着。” “大爷,你回家自己放盐吧。” “好的,谢谢你。”祖父临走前不忘谢谢羊肉馆老板。 “老爷子是个好人。”羊肉馆老板站在冒着白气的大锅前一直目送着祖父。 走到烧饼铺里捎上几个焦黄的烧饼。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重新坐在了堂屋的火炉上,白色的水蒸气顺着锅盖的边缝往上窜,水雾无形中又给屋子增加了不少暖气。 趁祖父端羊肉汤的当儿,祖母已备下了几个小菜。 透明的玻璃酒盅盛有三钱的白酒,祖父和舅爷咂着杯中的小酒,夹着炸的酥脆的花生米,黑绿的松花蛋,细酥的馓子,白嫩的绿豆芽。 眼前这个喝着泡上烧饼的羊肉汤,满头汗水的舅爷,很难与当年的那个风流才子联系在一起。 舅爷娶了两房舅奶。 大舅奶是封建家庭包办的牺牲品。新婚三日,还是洋学生的舅爷丢下了小脚的舅奶,一走了之。娴良的小脚舅奶默默的忍受着舅爷带给她的屈辱,留在了那个大屋檐下。 抗战结束,舅爷带回了她的红颜知已,我的二舅奶。 同一个屋檐下,三人分成了两地。 因二舅奶无法生育,小脚舅奶这才盼来了她的春天,十八年的等待,在她40岁那年生下了舅爷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叔。 舅爷的风流和反叛很快成了运动的主攻对象。 挨斗,关牛棚,劳动改造。 身为小学校长的二舅奶,也没有摆脱命运对她的安排。白天上课,晚间拖着疲倦的身子去挨斗。 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法日日相守,天各一方。 二舅奶孤独地承受着运动带给她的苦难。 舅爷下放到了偏远农村接受劳动改造。 那段艰难的岁月,是小脚舅奶陪舅爷走过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舅爷在小脚舅奶的照料下依然硬朗朗地活着。 小脚舅奶的韧性和执着令舅爷所钦佩。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忍受着等待十八载的屈辱和对丈夫的忠诚,令舅爷感到无言以对。 愧对面前的女人,只有用善待,来回报这个用十八年心血等待自己的女人。 十八年的等待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急火攻心瞎了一只眼睛,丢下爱子交给另一个女人,跟着受难的男人远赴农村接受改造。 表叔的降生也让另一个女人对生活有了期盼。 受着煎熬的二舅奶视表叔为已出,把全身心的爱都聚在了表叔身上。 舅爷身上担着两个女人对他的爱,而他却无力去保护这两个女人。 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一个“前亭”的小站台旁,座落着舅爷当年的茅草房。 瘦削的舅爷日朝而出赶着羊群上山。日落而归御下一身的疲惫。 三寸金莲的小脚舅奶白日吃力地推着磨杆,把磨出的地瓜糊,倒进烧热的铁鏊子里趁热推出煎饼,当作家中的口粮。 咸菜没腌,地瓜没切,堆在茅草房边的苞谷还待脱粒。 对着受苦的哥嫂,祖母只有低泣。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苦难快点过去。 祖母垂望着那个曾手把手教会她识字的兄长,陪她一起听戏的大哥,如今竟是如此的狼狈不堪,垂泪低泣。她实也无力去助兄长,只有偷偷来相望。 可喜的是农村的老乡并没有为难这对夫妇。睁只眼闭只眼,也让舅爷渐渐习惯了这儿的生活。 手拿羊鞭,执着书本令舅爷躲去了城里的运动,这儿很清静。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当心力交瘁的二舅奶在听到平反的那一刻起,心脏病发作,临终前没有见上舅爷一面,就匆匆地离去了。 陪在身边的那个叫她“妈”的儿子,令她欣慰。二舅奶就这样含笑地离开了人世。没有留下一句话。 二舅奶的去世,令舅爷的心境大变。 他给爱着自己的女人带去了无穷地苦难,临走前竟没有一声怨言。 如今他再不能愧对面前的这个小脚女人了。于是舅爷把心放在了小脚舅奶身上,陪她坐着,看她缝补针线。 无心去争,也无意回城。与小脚舅奶相互厮守在火车站旁的那间茅屋里。与书本为伴,昔日的风流才子已渐渐成了老者。 命运捉弄的舅爷已磨去了昔日的风华。尴尬的历史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看着别人一次次的上访,舅爷很淡定,随他去吧。他所做的就是陪着小脚女人平静地过完她的余生。 孝顺的表叔料理完了妈的后事,强行接来了爹和娘。 舅爷和小脚舅奶尽享着天伦之乐,儿孙绕膝,听听戏,看看书,打开收音机听着刘兰芳的《岳飞传》,这一切舅爷感到足矣。 疯狂的年代磨去了舅爷的锐气,桀骜的神彩已灰飞烟去。 如今舅爷坐在我的家中,悠然地喝着羊肉汤,谈着《西厢记》,《李慧娘》,《卷席筒》……又不经意地,闻一多,齐白石,田汉,聂耳,李可染……从口中流出。每一个名字,都令我足矣“哇”的一声惊叫,这些都是我在书本上才见到过的名字,他们曾是舅爷的旧识,曾是舅爷在国共合作时期的故友,造化弄人,这些人被后人所传颂,而舅爷却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老者。从舅爷的口中我又了解了这些文人骚客身后也有着平凡人的故事。 跟着舅爷我认识了张恨水,从《夜深沉》,《啼笑因缘》,乃至《金粉世家》,混沌之中了解了那个年代才子的痴情,女子的红颜薄命。风花雪月到头来都是一场的空。 跟着舅爷我也开始了解了五四时期的文人,徐志摩的华丽,朱自清的清幽,林语堂的闲适,鲁迅的尖刻,冰心的飘逸…… 平静的舅爷,也许只是把痛苦留在了记忆。他的光彩,他的历史已成了过去。 有生之年看看二妹,有生之年和小脚女人相濡以沫。这些足矣。 竟是这样的巧合,随着祖母的逝去,舅爷也相继去了,一个寒冬,一个酷夏,一年之中竟只相隔了一个春季。 舅爷也许放不下二妹,不忍她独去。一同去了,一同相伴着去听戏。 [本帖已被绿筱媚清涟于2007年11月28日14时54分17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