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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志由情燃 下了班,就只剩下了疲惫与困乏。工人们多了,也多出了些常来打搅的人。我新买的这些书几乎都没空儿看了。 我真有些耽搁不起啦,索性就告假回了家。可时间有了,书却很快又没的看了。再回厂上班时,更觉得难熬,一天到晚丢魂失魄的,全象是在迷梦中。这样无聊而机械地生活,真让人既烦躁又苦闷,倒象是被谁砍掉了脑袋似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里既然没有书,也没有时间,我就不能再在这里呆了。到省城去,不,到北京去,那里有大图书馆,那才象是广阔无垠的海洋呢,到那里,我这条鱼才不会被干死。 阳春三月,正是出行时节,也正好迎来我的生日。这个生日我要到水莲那里去过,然后坐夜车上北京去。 我背着个大兜子来到开州市地招的北楼,推开值班室的门,里面却空无一人。转回身时,正碰上对过儿的那位"小姑娘",她乐滋滋的说了声:"让我找她来。"便小跑着去了。 我进了屋,把背包放在地上。心想既然水莲没看见这东西,还是先别让她知道的好。我撩了撩水莲的床罩,见床下空空的,便把它塞了进去。刚把这弄好,水莲也回来了。 唉,多美的姑娘呀,谁知这次离开,何时才能重逢呢。可我现在根本就不配你呀,等我学成归来,等我把小腿上的疤痕去掉。你肯等我吗?你可千万要等我呀! "愣怔啥呢?咋越来越呆了,干几天力气活儿就把你弄成傻子了吗?" "我啥时候不是这样来呢?我第一次见你时不比这还傻吗?" "你想啥事儿呢?" "反正不是想你。" "要没事儿我可走啦,那边还正忙着。" "我是想再这样下去,你真会认不出我的。" "扒了你的皮,认得你的骨头。" "对,说的对,我就是去扒皮的。" "我真有事,你先等着吧。" 屋里又丢下我一个人了,我来到窗前,默默端详起水莲这盆儿小松树来。这虽然不是一个真正的松树,却也是一个缩影的松树。这盆儿小松树简直就成了我们爱情的纽带啦。我在它面前既备感亲切,又自惭形秽。无论是感情还是意志,我都远不如青松呀。若是我真象青松那样,又该是何等幸福,那样水莲也会毫无顾忌地爱我了。 我虽然没有象水莲一样自己也养上一盆儿,可我也爱慕松树。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在院中栽一棵真正的青松。那时就该我来取笑水莲这盆盗世欺名的冒牌儿货了,"新松恨不高千尺",她这棵还不足一尺呢。但愿这盆小松树能活到那个时候,但愿水莲不是叶公好龙。 水莲可能一会儿半会儿不过来了,干脆睡它一觉吧,晚上还得坐夜车呢。我倒在水莲的床上想迷糊一阵儿,两腿仍留在床沿下。不一会儿便去掉了鞋,又过了一会儿,却拿下了她的枕头,没多时还真睡着了。 我的耳际象是有姑娘们的轻声细语,睁眼一看,见水莲和那位"小姑娘"正小声说着话。她们见我醒来,就手拉手出去了。我起来穿好鞋,整理了下床铺,水莲也搬着一摞毛巾被推门走进来。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先问她:"你就忙活这些物件来?" "嗯。" "对不起,我在你这鸟语花香之处白日做梦啦。" "那是你有福,我们都忙累大半天了。" "那位小姑娘呢?" "啥小姑娘?" "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位。" "一会儿就来啦,人家是小姑娘呀?都二十岁了。" "看着有十六、七,她可能也有人占下了吧,怪喜人的。" "不知道,你去问问看。"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才十六、七吧?" "记不清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我去叫你那位小姑娘。" "她不是马上就过来吗?" "她该来了,我去看看。" "你别去,我有话跟你说,你等一等。" "我这就来。" 不一会儿,她真还把"小姑娘"拉来了。两手往我面前一推说:"给你吧,你不是找人家吗?我给请了来。" "我看倒象是押来的。" 小姑娘委屈地埋怨:"你们呀,玩什么不好?拿我来寻开心!" "这就要问问你水莲姐姐了,我可啥都不知道。" 小姑娘转过身推了水莲一下嗔道:"什么事呀?"水莲笑着指指那堆毛巾被说:"跟我一起叠呗,这活儿让我一个人干了吗?" "这不是还有位大闲人?" "我可用不起,我只用得起你。" "真是人善被人欺,好吧,叠完了我就走。" "你不想听听谁说你的好话啦?" 我忙推脱说:"水莲是想让你跟她做个伴儿,怕我吃掉她呢。" "你是大灰狼呀,能吃掉她。" 水莲笑道:"真好,一报还一报,有来无往非礼也。" 我有点心虚的打着圆场:"其实外号倒不算啥,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名有号的。" 小姑娘这才醒过味儿的问我:"你也给我起外号啦?" 我赔笑到:"你可不象是二十岁的人,看上去比水莲可小得多,顶多也就有十六、七,真象个小姑娘,以后我就叫你小姑娘好了。" "那以后我就叫你大灰狼好了。" 这小姑娘真心直口快,她不留情面的还击,正好让水莲坐收鱼翁之利,水莲那里正偷着乐呢。不过我倒一点也不生小姑娘的气,语气委婉的接话过来:"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可我也觉得有些冤枉呀。我要是大灰狼,那你们这两只小白兔,这两只上帝的羔羊可就一个也跑不掉啦。"两只小白兔刚要争执,又被我的话压住:"所以,我可不能是大灰狼,如果你们非要送我一个外号的话,那就叫我大蜻蜓吧。" 小姑娘不解的问:"大蜻蜓是啥意思呀?"水莲又被她这天真的样子逗笑了,小姑娘嚷嚷道:"你们都弄些什么呀?不明不白的急死人啦。" 我借题发挥的解答:"蜻蜓和蝴蝶是一类,都嗜花如命。不过一个忠情,一个胡来。"水莲的眉梢又挑了起来,小姑娘却突然孩子气的说:"蜻蜓多着呢,有黄蜻蜓,有红蜻蜓,还有蓝蜻蜓,你是啥蜻蜓呀?"我回答她:"有人想让我当绿蜻蜓,我可只想做红蜻蜓。"小姑娘的眼睛一亮言道:"红蜻蜓呀,好象有这样的歌曲,还有这样的电影吧?" "还有这样的古诗呢。" "那你背给我听听。" "你问水莲哟,她燕语莺声的,比我说的好听多了。" 水莲抢白:"我哪里知道,别听他胡说。" 小姑娘上了当似的叹道:"唉,反正是你们两个有文化的取笑我这个没文化的就是了。" 水莲忙纠正说:"我有啥文化,还不如你呢。不象人家,肚里装得多了,又没处用,都变酸啦。" 我抚了抚胸口,低沉的说:"水莲,你这话真歪打正着,正中我的要害。没处用正是我最苦恼的事。其实并不是没处用,而是没用途。更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若再没个长进,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有处用的。" "你这人也真是的,你说了我多少句?却一句也不让别人说。看来你也不用再心高气傲的跟人家孔明丞相那等样人相比了,只跟周大肚肚比比就好啦。"她的话倒真把我逗乐了,小姑娘也在一旁笑出了声。我随即又不失时机的收敛了笑容跟水莲说:"我真羡慕死周郎了,人家可有个醉心窝窝的小乔呢,谁知我会落结个什么。" 水莲没理我,站起身拍了拍叠整齐了的毛巾被,掀起一多半,托在手上说:"小姑娘,剩下的你拿着,咱们先送回去吧,别听他贫了。" 小姑娘倒真想听下去,并不急着走。水莲等在那里,顺便把手上那叠东西举了起来,又舞蹈般的在屋地中央转了三百六十度。她刚停住身子,就被小姑娘在背上拍了一巴掌,随即责怪她道:"疯啥呢,拿得动连这一叠也加上去,还叫我小姑娘呢,真该叫你小姑娘才对。"接着又转向我说:"都怨你太偏向了,其实她该叫我姐姐的,再见吧,红蜻蜓。"说完搬起剩下的那叠毛巾被,莞儿一笑,跟着水莲出去了。 这回水莲一个人回来了,我郑重其事的问她:"你看我这样子,将来能干点啥呢?" "你想干啥?" "我想的自然很多啦,志方,志方,志在四方嘛。我这个‘方',还有端正,周全,通彻,直率之意。" "你都占全了,我还敢说啥?" "古人说,志不强者,智不达。人若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无成。学者不宜志小,气轻志小则易足,易足则无由进。非志无以成学。" "少来点之乎者也吧,你就不能说点现代话?我看你也真有点陷得太深了。" "我不嫖不赌不打架,不炒不倒不打针。白道黑道不沾边儿,官场市场难立脚。" "谁让你说这些个来?我是说你别在那些过时的东西里陷得太深了。" "我看不是太深,而是太浅。把事情弄透彻了,弄通弄懂了,也就无所谓陷不陷了。也就是说,博古通今总比愚昧无知的好。要知道只有知识才是有用的,唯有它才能够使人在精神上成为坚强忠诚和有理智的人,成为能够真正爱人类,尊重人类的劳动,衷心地欣赏人类那不间断的伟大的劳动所产生的美好果实的人。我才见到多少,学到多少呢?不过我有的是时间,我也真想要登堂入室呢。" "你还上殿哪!" 我倒被水莲的气话逗笑了:"嘻,刘少奇就说过,他小时候想当皇帝,长大了却想当一名共产党员。这都是大志,不过一个是野心,一个是理想。" "不管野心还是理想都不是啥好东西,也带不来啥好处,我最不愿听这些了。" "最不愿听却是还愿意听,理想是光明,是人类灵魂不可缺少的水、空气和阳光。没有理想即没有美好的愿望,也就没有美好的现实。人类只有在实现自己美好理想的过程中才能前进。理想是指路明灯,没有理想,就没有坚定的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生活。" "别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好什么,不过都困如蝇鼠,没如猪狗罢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 "太远了,没人跟得上,那跟南辕北辙也就没多大差别啦。" "你可别瞒天过海,这之间可有着是非之别。站得高才看得远,长远一点的看问题总比鼠目寸光的好。就说你吧,你今天忙了一上午,可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多是专为那些有钱的,当官的效劳吧。而他们又究竟是些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说不定这些人的相当一部分,还可能是大多数,都是些只顾自己享受,专门坑害别人的人,都是些小皇帝。那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人,和那些占尽优越却心安理得的人,大都是些值得审视和考究的独夫和蛀虫。再大的官儿也是公仆嘛,不是公仆便是民贼,何必耀武扬威。让他们来工作呢,还是让他们来摆臭架子?摆派势的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富翁也是这样,社会应该提供的只有工作条件,没有生活特权。为什么要高人一等呢?这不是等级制度吗?观念上高人一等,品质上必然低人一格。视人为草芥的皇帝们,两个世纪前就被纷纷送上了断头台。现在谁还来人前显圣,傲里多尊,那才叫恬不知耻。其实邪恶总是跛脚的,靠正义的拐杖来走路。金钱和地位都是流氓和坏蛋们行凶作恶的隐身草和通行证。人们大都被某些冠冕堂皇、泰山压顶的大道理蒙混了过去,不少人都还糊里糊涂的跟着跑呢,没见那趋炎附势的一大帮个个都摇头晃尾津津乐道吗。人类社会沉痼频仍,一人得势,鸡犬飞升。在某些场合,纵凶养恶、助纣为虐,岂不就是很多人的正当职业?忠臣良将为皇王霸主尽忠尽孝、尽职尽责,而皇王霸主却祸国殃民,他们原本就是害群之马,是豺狼蛇蝎,是蚤虱蛆虫。尽忠尽孝、尽职尽责者又该是多么卑劣和渺小。" "你骂够我了吧,按你说的,我也别上我的班儿啦,只来侍候你就行了。可谁给我开支?我拿什么顾家,拿什么报答爹娘,我又靠什么活命?按你说的办,那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要是个富翁或阔少不就好了?" "谁让你不是来呢?" "那我就先去找个富翁当爹,然后再来找你。" "那有多费事儿,我看你还是干脆找个富婆的好,这样才一举两得,两全齐美呢。" "你,我不找任何人,你等等我吧,我去当了富翁再来找你。" "你还不如先去跳跳茅坑再来找我。" "你不是让我给你开支吗?" "你不是嫌我这活儿低下吗?我也可以不干这个,我就不能推推排子车啦?" 我倒被她给气笑了,不过我根本就不服她,不能让她把我说住,于是又接着跟她理论:"是我嫌你低下,还是你嫌我低下?我又哪里嫌弃过你这工作?我是想从大的方面说明一些问题。" "我在这当服务员犯什么罪呢?怎么就纵凶养恶、助纣为虐啦?又哪里来的摇头晃尾、津津乐道?这里也不是就我一个人,有本事你把这‘地招'撤掉不就完了。我可只知道天天都堂堂正正上我的班,我怎么还知道尽忠尽孝,卑劣渺小呢?" "我,我的意思是,算了算了,我是冒犯了你。我又不是故意的,没想到惹下了你,可你的话也够挤兑人的。你看你刚才这横眉怒目的架势,对我可以,对别人可得收敛着点儿。这是什么地方呢,遇事若不忍着,还好在这里混吗?哪里没有些衣冠禽兽,有气节没地位的人在他们中间真是活受罪。我们也的的确确都受着过多的束缚,谁能有多少自由?所以你我都得努力,都得充实提高自己,都得自强不息。人不自毁,是很难它毁的。你完全可以达到另一个境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嘛。" "你去接天映日吧,我的力气使尽了,只能这样了。你也不该来我这里,这里咋容得下你呢?" "你别生气,方才并不是单冲你说的,我主要还是针对我自己,尽管好象是劝你。我比你可还差远着呢,没有你,我怎么能来到这里?我睡在你的床上真太高攀了,真象是刘姥姥醉卧溢红院,其实我也只是个睡水泥地板的料儿。我刚才说那些话跟咱们的关系完全是两码事儿,我哪里有过嫌你的意思?你不懂我的心,不,你是懂得我的心的,我们本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啥通不通的,我只能想通好好过我的安稳日子才是正经事儿。别再嚼舌了,该吃饭啦。你是到餐厅里吃,还是打回来吃?" "我对这里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我全听你的,随了你的便也就随了我的便。" 水莲略想了一下后说:"那你就在这等一会儿,我给打去。" 水莲端来了面条,我接过便吃。这里的面条真好吃,肉还不少呢。我美美的吃完后,水莲去洗了饭盆儿。 在她蹲下往橱子里收拾我们的餐具时,我深情地望着她秀丽的肩背说:"今天我过得真高兴。"她也喜滋滋的说:"高兴还不好嘞。"我又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忽然站起身,望着我埋怨道:"你咋不早说?" "早说又怎样?" "早说给你买点好饭。" "这不是好饭吗?" "这只是我们服务员吃的。" "吃个饭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吗?除了这还能有啥更好吃的呢。" "当然要分啦,人家客人,当官的比这要好得多。" "我看这再好没有了,肉丝长寿面,在家能吃上这样的生日饭也尽了。其实我也真有几年没过生日了,过生日都是孩子和老人们的事嘛。可在你身边,我也真既象小孩儿又象老头儿了。能在你跟前过生日才是我最大的快乐呢。" "别恭维啦,倒是我耽误了你,还跟你吵嚷了一通。" "不,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最难忘的一个生日。这是我好日子真正的开始,是我的第三次生命。" "第三次生命?" "我想我们这生命,知觉形成是第一次,意志形成是第二次,爱情形成是第三次。" "你也真啥都敢说。" "我见了你就啥都敢说了,象是发高烧,象是喝醉了,象是在梦里。" "看你又来了。" "好了,好了。我幸福的生日到此为止已圆满结束,下面就该摊牌啦。" "摊牌?" "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并未立刻说出,现在真又有些不敢说,不忍说了。水莲催促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这回可要出趟远门儿,我已经考虑好了,厂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能再过了,我必须得走,而且还要远走,这关系到我一生的成败。我正处在学习的时候,脑子分分秒秒都如饥似渴的,没了可读的书,就象断了粮一样,我实在熬煞不下去了。我只得到有书的地方,我不能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精神补给呀。" "你去哪里?" "去,去北京。" "你还出国呢,谁管你呀!" "我真的要去,我已经去过一次了,那里有大图书馆,我就是冲它去的。我一定还回来的,也用不了多久,大概一年多一点就行了,我一定还要回来找你。" "你找我干啥?你走就走吧,我管你呢?!" 她说罢一扭身出去了,我等了一阵,却没等来她。不来就不来吧,我正可以来个饭后午休。 这回我再也睡不着了,只是闲眼躺了一阵。别的人都已进出过好几次了,却就是不见水莲露面。她要是到别处休息,现在也该醒来了,难道她能一觉睡到天黑不成?我只觉得躁热难耐,听到外面有风声,便想打开窗户,却见水莲那盆小松树正挡在窗前。我等她等得越来越心烦意乱,开窗的愿望终究没能被挡在窗台上的水莲这盆宠物给打消。这窗子今年还没打开过,我吃力地拔下了纱窗的插销,可由于有小松树挡着,这纱窗也只能开出一道缝。我从这道缝轻轻伸进手去,小心翼翼的弄开并支好外面的玻璃窗,又把纱窗重新插上,尽量不碰到水莲这宝贝。外面的风扑面而来,我倒正想让它来得更大些,不过这盆小松树已有些受不了了。 窗户一开,小松树就显得碍事了。我本想把它往中间的那面死扇前挪挪的,却总又有些不好意思挨它,也就听之任之了。没多久,这个房间的另一位主人进来了,她来到窗前时,随手又打开了纱窗,把那盆小松树放到了外面。 屋里又丢下了我一个人,外面的风也刮得更大了。我忙又回到窗口看水莲的小松树,眼见它被那肆虐的劲风吹得几乎趴在了那里。霎那间,这可怜的小松树已被连根拔去。 水莲突然回来了,象是专为她的小松树而来。我仍挡在窗前不想动地方,她却冲我命令道:"你闪开!"我让开后,她探身向窗外看了看,回头怒视着我喝问:"我小松树呢?"我有点幸灾乐祸的答道:"谁知被大风刮到哪里去啦。"她怒冲冲的大声说:"你去给我找回来!"我推脱着:"那么点儿个东西我上哪里找去,说不定早被风卷到大院外边啦,就是找回来也不知成了个什么样子,还能活呀?"她的一双大眼怒不可遏地瞪着我,眼圈已经逼红。我躲开她这目光,又看到了那空盆残坑,马上低下了头。正这时我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她凄厉的责叱:"你赔我!" 我已不敢再抬头看她,片刻后才开口辩解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动它,我碰都没碰它。"她厉声质问:"你不开窗户,它就出去啦?"原来她都看见了,我也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又有些担当不起的开脱说:"你弄的那个根本就不能活。"她没再与我争执,气恼地转身出去了。 我的这次出走,不仅仅是精神需求,也还有物质需求。我既想充实自己的头脑,又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否则我真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在这方面水莲倒象是一面宝镜,照出了我所有的缺陷。既然我这么爱她,我就不会对我目前的劣势无动于衷,过大的反差会约束到我全部的意愿。我既然人模人样的爱她,就必须得活出个人样来呀。 今天我当然不想改变我早已下定的决心,但我这一阵阵颤栗着的心房,又象是在时时刻刻的提醒我--我正做着一件错事。然而内心的恐慌并没有冲毁我意志的堤防,我只想找机会跟水莲好好解释,仍不想因水莲的强烈反响而改弦易辙。 我一直都在等水莲回来,她好象也一直在等着我的转变。直到后半晌她才露面,见了面却仍不理我,进进出出了几趟又不见人影了。我等得心焦,便向服务员们打听。她们有的只说没见,有的却疑惑的反问起我来,弄得我更加尴尬。她能到哪里去,难道回家了?我也不能这样老等,还是先到车站看看,把车票买下,回来再说。 我回来时天已不早了,倒碰上了水莲。我说我已经买了车票,是夜十点的火车。她仍不说话,并且马上又不知去向了。现在正是开晚饭的时候,难道她是去给我弄什么"好吃的"了吗?对过儿的小姑娘,还有水莲同屋的这位都问过我吃饭了没有,我谎称在街上吃过,饿着等水莲出现。 九点多了她才回来,还是那么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再说啥,只含怨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掏出钥匙,开开抽斗,翻倒了一阵,拿出一叠东西朝我走来。我见是我的一些信和那本儿日记,便接住放进背包里,准备离开。倒是水莲同屋的姑娘问了我一句:"咋这就走呀?"我平静的回答:"走,还得赶火车呢。" 我急匆匆来到火车站时,已经误了点。可我仍心存侥幸地走到售票窗口,向值班员探问:"八点的车过去了没有?"窗里的人象是没有听清似的追问我:"你说什么?"我认真地说:"上行到北京的那趟八点到站的火车过去了没有?"这位三十来岁的妇女,疑惑地端量了我一下,打发说:"晚点了。"便忙别的去了。 我到长椅上等了一阵,又不放心的到窗口打问,见里面还是那位妇女,便尽量把声调放温和的问她:"八点到站的那趟车能晚点到啥时候?"她却不仅没再作答,还轻慢地一个劲儿盯着我看。我被看得手足无措的,忙又重复了一下我刚才的问话,谁知她竟不屑一顾的转过了脸去。 我灰溜溜的回到长椅上,心里闷闷不解。她又不知道我是谁,怎么也这样待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对,我从水莲那里出来时满脸是泪,再有一路的风尘,现在一定已是泪痕纵横了。我忙从背包里拿出小镜子一照,倒真觉得怪了,这不什么都看不出来吗?难道那位妇女知道我刚刚被人甩了?她那神色倒象是什么都知道似的,我现在真象是一只过街的老鼠了。 候车室里空荡荡的只十几个人,一位中年男子坐到我跟前找话说:"你去哪里?"我煞有戒备地反问:"你呢?"他言到:"上北京,你是不是也往北去?"我只得回答:"是哟。"他紧接着又问:"你坐哪趟车?"我答道:"八点哪趟。"那人诧异的盯住了我,我也惊讶不已,怎么都对我这样呢?这是怎么啦? 我在困惑中听那人问道:"八点哪趟?现在几点啦?"这下我才明白过来,忙赔笑说:"是我弄错了,真谢谢您啦,否则真还不知我会迷糊到什么时候呢,我是十点到站的车。"那人也笑着说:"咱们是一趟的。"我忙答腔:"那太好了,谁知能晚点到什么时候。"他建议到:"咱再去问问吧。"我主动走到前面,歉意地对那位值班的说:"方才我都把十点说成八点啦,真不好意思。"对方也微笑道:"没什么,那趟车还早呢,可能到十一点以后了。放心吧,到时候我叫你们。" 我本想躺在长椅上打个盹儿,眼里却流出泪来,而且越流越伤心,越流越控制不了了。我侧向椅背,把脸蒙了个严实,让它流吧,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 大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