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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曾羡慕过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孩子。 一根旧绵绳,一根旧毛线拴着片银色的钥匙挂在胸前,钥匙因身体剧烈的跑跳而跟着左右晃动,那时我总在痴痴地想,我何时能拥有一把钥匙。 很想对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说声“借我挂会吧。”心知那也是不可能。 那段日子对钥匙的痴迷,每天放学回家总会停在落锁人家的门前,幻想如果这是我家,我会郑重地拿起脖子上的那片钥匙,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锁眼里,然后轻轻地拧动,锁开了,我笑了。 作文课老师曾让写过《你的梦想是——》。那时我的梦想就是脖子上挂钥匙,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写出我当时的梦想,违心的写了一个老师比较满意的题目《我的梦想当一名园丁》。 无奈的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唉,什么时候我脖子上也能挂钥匙?”低垂着脑袋,用脚狠狠地踢着路边的石子。 如果你会问,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想呢?我会干脆的回答你:拥有了钥匙,我就拥有了家,大人不在家,我就能小鬼当一回家。可是我一直没有小鬼当家的机会。唉! 家里有好多把锁,墙壁的钉子上也挂着一把把的钥匙。我也曾用过钥匙打开过所有房间的门,可我却从没有独立的拥有过一把钥匙。所以那时拥有钥匙的想法特别强烈。 我家的大门从不曾上过锁。因为家中总是少不了人。 听同学说过家里没有人。放学回家,自己做作业,饿了就自己弄点吃的,不然就饿着肚皮眼巴眼望地等着父母下班回家。这一切都不是我所经历过的,所以那时我好羡慕他们,好想跟他们一起坐在门旁眼巴眼望的等,可我始终没有机会。 每天推门进家,饭菜早已准备好了,听到的第一句话“洗手去吃饭。” 这句话,让我的心绪怎么也提不高,“嗯”不冷不热地应着,放下书包,洗过了手,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撅着嘴勾着头,一手执着筷子,一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吱扭,吱扭”竹椅在我的屁股下哀鸣着。 “老实点。”竹椅不响了。 “哧,哧”吸溜着粥的响声也不太好听。 举着的手被塞进了一个馒头,同时头也被挨了一指头,冷不防的把脸跌进了粥碗里,沾了一鼻子的稀粥。气的蹦了起来,可是又不敢发作,只好灰溜溜地找条毛巾把鼻子擦干净。 祖母忍不住的喷笑,祖父也在旁数落着“吃饭没点正形。”使劲的翻着白眼,嘴里低咕着“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没地撒气,只有用馒头来解气,一口下去,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用筷子使劲地扒拉着盘子里的菜。 “你从盘子里翻出花样来了吗?”又被敲了一筷子,如果再不消停,估计筷子会落到头顶上。捱饱了这顿饭。出门转了一圈把刚才的不快又已忘记了。 趴在祖母的腿上忽儿冒了一句“奶奶,你什么时候去舅爷家?” “不去了,我去了谁做饭给你吃?”听了这话,只好垂下了头。 前几日听祖母念叨过,舅爷想接祖母去娘家过几日。舅爷和祖母的感情一直很好,因祖母放心不下我,很少回娘家,一向都是舅爷来我家。 有了这个消息,于是我一个劲的忪恿祖母回趟娘家,祖母不在家,祖父向来对我是言听计从,到时跟祖父商量一下,让他到外面晃悠半天,这样我就能自由了。 说动了祖母回娘家,可是算盘珠子却拨错了。 祖母周末把祖父留在了家,把我带上了。死赖着不肯去,找了一万个理由最终的结局,还是乖乖的跟着走了。 从小就不爱走亲戚,嘴巴紧,不爱叫人,每次跟祖母回娘家,最怕别人从头到脚的凭论我,总感浑身的不自在。 “这孩子跟你长这么大了?” “这孩子长得像她爸爸。” “怪妮子跟奶奶走娘家了。” “小蛮子来了。” 听了这些无聊的话,然后祖母指着我不认识的那些人“叫奶奶。”“这是姑姑。”“这是伯伯。” 嘴巴蠕动了几下,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在哼哼,至于我叫的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却在一个劲的嘀咕“什么奶奶,姑姑,伯伯,我认识你们是谁?” 硬着头皮过了叫人这一关,瞅着祖母和那些所谓的奶奶,姑姑,伯伯们聊天,抽个空就溜掉了。 虽然我面对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但这些陌生的脸对我的底细却是底朝天的摸个门清。都知道我是“二姐”家大儿子的丫头。祖母在家排行老二,在娘家同辈人官称“二姐”。 因母亲是南方人,认识我的人都戏谑称我为“小蛮子”。向来嘴巴不肯吃亏的我,会不甘示弱的叭啦叭啦的回着“侉子,北侉子”。脸红脖子粗的叫完了,回到家里乱撒气“我不是蛮子。”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地域的差异,听别人叫我“小蛮子”的时候,总是怀疑地打量着自己,并没有发现自己和“侉子们”有什么区别,有了这个绰号,于是也就抵触妈妈寄过来的衣服。南北的服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差异,直拗的不肯穿妈妈给我做的衣服。把祖母气的直骂“死丫头,真难缠。” 凡是叫过我“小蛮子”的人,我都会一一记住,远远地就用眼睛瞅着那人,即使好好跟我打招呼,我也会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昂着头走过去,睬也不睬。留给了那人一堆的难堪。 于是也就落下了“怪丫头,怪妮子”的坏名声。 祖母也曾一次又一次的警告那些跟我开玩笑的人们,以后不许叫我们“小蛮子”也不许叫我们“怪丫头”。 家中的大门还是一直不曾落过锁。祖母每到一处都要牵着我,她不希望在她的庇护下,那个孩子在落锁的空房子里四处张望,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些。 直到上中学,我终于有了一次挂钥匙的机会。 叔叔生病住院了。得到了这个消息的第一时刻起,祖父祖母急急地做好了准备,交待了我一声就匆匆的赶去照顾叔叔了。 那是个周六的上午,正赶上学校开运动会,因一大早脖子上就挂上了钥匙,心里特别的兴奋,没等结束跟老师扯了个谎就开溜了。 用红毛线挂了一上午的钥匙终于派上用场了。我终于能体会一次家里没人的感觉了。小鬼终于能当家了。我已过了踮脚尖开锁的年龄了,我的身高足矣能够轻松的去开锁了。 于是带着些许的兴奋,赶到了家。 银灰色的中型三环锁牢牢地把门上那个绿色的锁袢扣在了一起,门前异常的安静。门上的那块绿色的玻璃,趴上去,屋子里什么也看不到。 三排木框窗子也是紧紧闭着,青石板上今天没有坐着那个干瘦的老太太,于是我有些慌乱了。手抖抖地打开了那把锁,门被“吱扭”一声的推响了,屋前的那株白杨树的树影也跟随着进了我的家门。 屋子里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地只能听到老式坐钟在八仙桌上“嗒,嗒”地走。平时张牙舞爪的我一下子泄了气,抬起沉沉的腿坐在了太师椅上,东瞅西望。家里没人了,我该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的当家,第一次的拥有钥匙,却令我感到好害怕。 眼皮不觉垂在了八仙桌上,白色的茶盘下压着一张纸条,抽出来瞧了一眼“拿上钱,买点饭吃。坐车到叔叔家。记得走前把门锁好。”这张纸条上的一行字,我犹如抓到了一根稻草。 抓起钱,书包没顾上放下,锁上门,饿着肚皮就坐上了车。 空空的肚皮饿的“咕咕”响,随着汽车的颠簸,恨不得能把肠子吐出来。一个小时的行程,令我无法再转乘公交车。于是腊黄着脸甩开两腿从东城走到了西城,刚一迈进叔叔的家门,一脸的委屈,两脚的泡,全都映入了祖母的眼,还有那眼泪还在眼圈里打着转。 “吃饭吧。”接过祖母递过来的一碗面,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着,也在把眼圈里的泪往下咽。 儿子和孙女,令祖母哪头也放不下,平安的来到了她的身边。祖母这才松下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伴在祖母的身边渡过了一个周末。 周一天蒙蒙亮就匆匆地出了家门,被交待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嘴上应着还是不小心出门时崴了一脚,中午放学回家,脚已肿成了馒头,捧着乌紫的脚踝真想放声大哭。祖父几乎和我是一前一后的进了家门,心疼的捧着我的脚,四处去寻“活血条”,把我的脚放在药水里泡。红花油用力的搓。 祖母的一次上锁,让我在家呆了好几日。祖母的一句话“不是个省心的丫头,我上哪儿也不能安心,这个丫头不知又会给我整出什么事来?”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有上过锁,我也渐渐地把挂钥匙的事淡忘了。 我又习惯了每天回到家,看到趴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的祖父,坐在躺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书的祖母。 “就等你了。”进了门,一起落在饭桌前吃饭,我依然在盘子里扒拉着,挑肥拣瘦。依然听着祖母训斥“什么坏毛病。”一只耳朵进着一只耳朵出着。我依然还是那个“怪丫头”。 祖母收碗筷,我收桌子,祖父拿扫把,各干各的事,各进各的屋。家中是安详的,家中是合谐的。这就是我的那个不落马锁的家。 后来我出去上学了,每周回来一趟。 每当周末回家我会特别紧张地盯着家中的那扇绿色的门。除了冬天,那扇绿色的门会闭上,平日都是敞开的。 每个周六的中午,祖母不是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就是坐在门里的躺椅上巴望着我的身影出现。做好的饭菜没有人动一下。曾说过多次“不用等我,你们先吃。”祖父祖母一致的回答“我们不饿。” 我家住在路边,坐在门前,站在窗边一眼就能望到汽车站,从我下车的那一刻起,我的一举一动都映入了祖母的眼。 “给你煮好了青豆,番茄也给你用糖腌好了。”这是我爱吃的两道菜,因嘴巴太刁,反而不爱吃好菜。 最爱的就是祖母的煮青豆,青豆花椒大料一同煮过,拌上盐,调上酱油,香油,撒上姜末,鲜红椒丁。我能吃上一盘。每次吃时祖母总会叮嘱“少吃点,不消化。” 听话的时候很少。图了一时的嘴巴痛快,管他以后难受不难受。 端上糖拌番茄自顾自的吃着。悠哉悠哉的用勺舀着,被祖父去了皮撒上了糖,冷水里冰过的番茄,酸甜冰凉,还有那一脸的关爱,被我一扫而光。 吃饱喝足,然后再把自己重重的摔在小木床上,好安逸。 我不喜欢宿舍的人来人往,不喜欢自己去食堂打饭,不喜欢盯着上铺那个来回蠕动的屁股,我只喜欢自己的小天地。 把头伸进叠好的被子里,蹬落脚上的鞋,蜷在小木床上享受着回家的温暖。 探出拱乱的脑袋,趴着身子,晃着两腿,伸手接过祖父泡过的不冷不热的茶。嗑着瓜子,嚼着花生米,瞅着《民间故事》,惬意,自在。 一床单的花生衣,黑乎乎的手指,还有那声“小姑奶奶,再吃,晚饭还吃吗?” “不吃了。”一个下午就被我的吃打发了。 窗外已落下了黑幕,忙里忙外的祖母看我直在摇着头“唉,你这个臭丫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有时上了坏脾气也会顶上几句嘴,气鼓鼓地回到学校那间冰冷的宿舍。堵气下周不回去了,可打开书包,看到满满一书包的食物还有强塞进去的零食,又有如泄了气的皮球。 住校三年,我很少进食堂。因为我书包里的食物足够我吃五天的,周六上午放学我就急不可耐的往家中赶,挤车,拚命的挤。三年之中,我练就了好多同学都羡慕的挤车技术。只要车中能塞下一只脚,那肯定是我的脚,挤的再喘不过气来,我也要赶着回到那个没有落锁的家,一身的狼狈,听祖母的嗔怪“不能赶下班车回来吗?” 我的理由是我不想吃学校里的饭,我不想呆在那个铺上,宿舍里的那个床,在我的眼里它只是一个能睡觉的铺,冰冷,干硬,吱扭,摇晃。 我只是想回家,那里有爱数落我的祖母,围着我转的祖父,我的小屋,拖的清亮的水泥地板,散发着墨香的竹书柜,冒着热气的一杯茶,摊开的一本小说,乱七八糟的一堆零食,还有那个被宠坏的“怪丫头”。我一直快乐着我那个没有落锁的家。 几年过后,我的快乐结束了。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无风的夜晚,一轮素洁的清月照着屋子里冰凉的地面,一个干瘦的老太太的就这样无声的躺在了那片寒光里,素月的光晕打在那张安详的脸,身旁的女孩在无声的低泣。她扯着那双干瘦的手,努力地把自己的温暖传过去,僵硬的手指在女孩的手中渐渐地融化了,有了温度。女孩狂叫着“奶奶的手动了,奶奶没有死。”可是没有一个人信她,她绝望极了。 祖母的眼闭上了。这个家也永远的落上了锁,以后钥匙始终挂在那个曾梦想有把钥匙的女孩的脖子上。 从此女孩的心永远在那个落上锁的门外徘徊…… [本帖已被绿筱媚清涟于2007年11月21日13时20分33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