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二十四朵百合花
一天我登录电子邮箱时,突然发现有新增的邮件,打开一看,竟是姐姐的绝笔:弟,姐感染上了AIDS(艾滋病),此生无望,唯祈愿你幸福,当你读到此信时,姐已离开了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我大惊失色,冲下楼去,要了出租车,直抵姐姐的公寓。按了数次门铃,不见有人开门,只得掏出钥匙闯了进去。室内寂静的气氛迎面扑来,我的声音不由得哆嗦起来。 姐......姐...... 静得出奇,所有房间都找了,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窗台左侧的百合花上,那些晶莹的水珠和清新的花瓣使我意识到,姐姐刚离开不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幽幽的花香似乎一下子就浸透到了骨髓里。不经意间,我的眼睛已把所有的花朵过目了一遍,一共是二十四朵,难道这象征或隐喻着什么?花在窗台上,合闭的窗帘恰好露一条缝,这使从楼下经过的人,刚好能看见明与暗呈现出强烈对比的百合花。显然姐姐是刻意这么做的。 我立即启动姐姐的电脑,一番查找后,终于看到了姐姐写给一个男人的情书: 亲爱的纯,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当我把卑污和尊严放在天平上时,我无法找到一个让人心如止水的平衡,我的感情是圣洁,容不得半点瑕疵。也许我在你眼里是可有可无的,不过能够用近乎狂热的痴情换来你一夜的宠幸,此生足矣!在我卑微的记忆中,你从来没有正眼瞧上我一下,你的冷漠和傲慢使我确信,你更愿意与你周围的那些漂亮的女人们逢场作戏,而对需要付出时间和忠诚的感情不屑一顾,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长不出翅膀的灰姑娘。 我不想去查你的病历资料,尽管我断定,你对自己的病是知晓的,但我还是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和逃遁。二十四朵百合花代表我们相处的二十四小时,万千温存汇聚于此。当你在窗下蓦然一望,斯人已逝,但愿此情此景,能唤回你对生命和情感的敬畏,哪怕是一点点,我也死而无憾! 原来是他,林一纯,一年前姐姐投河殉情未遂,我就想杀了他,那时,我刚刚刑满释放赋闲在家,心里窝着的火正找不到地儿发泄;而获刑之事也是因他而起,为了替深陷情网的姐姐打抱不平,我的拳头击碎了他的骨头和声誉,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我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卑劣的男人一往情深,难道仅仅是他漂亮的处表和所谓的才情?而他正是利用这一切加上那么一点点名望,无所顾忌的游走于寂寞少妇的床上和女学生的身体上,这在艺术学院尽人替知,难道姐姐对这些流氓行径毫无知晓? 现在姐姐的幸福和尊严全被毁了,所有的旧恨新仇都该有个了结了。我想起了牢中狱友军,他对西宁地下黑枪的买卖可谓轻车熟路,事不宜迟,我即刻给他去了短信,想要一支狙止步枪。我曾在部队里干过特种兵,玩的就是这么一个威风十足的大家伙,我想让正义的子弹把这个丑陋的男人送下地狱。
按照事前的约定,我在一个大巴车站接货,特征是车站后面有一个取名为水怡的花坊。军行事还是那一股男人特有的果决和利索,当我看见披着风衣戴着墨镜的军登下车时,他的俊朗和沉着一如从前让人叹服。不过,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他拎着的那一个大黑皮箱上,心里一亮,随即上去与他交接,整个过程似乎仅点燃了两颗烟,简洁而一目了然。当我低下头掂量手中沉甸甸的皮箱时,军已像擦肩而过的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大雨倾盆而下,似乎要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抹掉,我不禁暗自窃喜,看来,老天也助军这样胆略超群的男人。我竖起衣领,正欲离去,却看见一个老太太在上车时跌倒在地,我下意识搁下皮箱上前搀扶。不料,当我在车上把老太太安置妥当时,车已到了下一个站。这时才发现两手竟然是空荡荡的,我惊出一身冷汗来,狂奔回上一个车站,可是呈现在眼前的,除了四溢的雨水外,就是被雨水驱赶着的行色匆匆的路人。茫然无措的我在雨中呆立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决定想点什么办法。不知不觉中来到一个打字复印的小店前,草拟了寻物启事,复印了十几份,把它们贴在了车站附近所有显眼的位置上。其实我也清楚,这种冒然之举潜伏许多危险,因为毕竟箱子里装的不是日常生活用品,不过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我怀着无比的颓丧和失落回到姐姐的公寓,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事实上,我对找回箱子已不抱任何希望,正思忖着其他的复仇方式。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抓起来一看,是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我的心一阵狂跳,蹦到了嗓子眼来。 请问你是秦先生吗? 一位女子婉妙的声音,我惊异万分,嗯,请问你...... 我拾到了一个箱子,请你速来水怡花坊辨认。 我暗自震惊不已,这是不是警察设下的一个圈套呢?因为除了警察外,一个普通人是不会对违禁物品感兴趣的。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未查看过皮箱、又想亲手将遗物送还失主的好心人。这样的推断使我迟疑不决,嘴里竟是有点含糊的沉吟:哦,水怡花坊...... 怎么啦?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我立马就来! 你来找一个叫水怡的女孩子吧,嘻嘻...... 对方的语调清越透明,似乎不含一点杂质,这使我根本就拒斥不了侥幸心理的诱惑。在抽完最后一颗烟后,我对着镜子整肃起来,是的,我得把身上的杀气和狼籍清理掉,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
在水怡花坊附近观察了一番,从花坊里出来的人怀里总是有一抱绚丽夺目的鲜花,未见任何异常,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消除,于是我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刚好看见一位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从花坊里出来,她正试图用一枚水晶发针夹住鬓角上的那一缕秀发。 请问你是水怡姑娘吧? 她一惊,发针掉在了地上,先生,你...... 我拾起发夹看了看,呈蝴蝶状的发夹上镶满了蓝色的水晶,那瑰丽的光芒从眼前一掠而过,我的心不禁为之一动,多年前,我姐姐也别着这样一枚水晶发夹。嗯,真漂亮! 她接过发夹,莞尔一笑,谢谢,我猜,你不是来买花的吧。 她的眼睛犹如镜子里投射而来的光芒,让心境有些阴暗的我无处躲藏。呵呵,你真聪明,我确实是来取箱子的。 我亲眼看见你把那个老太太扶上车的,感动之余才把你的皮箱代为保管了起来。嗯,你是一个好男人。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像百合花那样清丽动人。 谢谢姑娘的美意。这时,我悬着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 请跟我来。 随即,我便与她进了阳光斑斓、鲜花盛开的花坊。她从另一间小屋子里拎出一个皮箱来。你看是这个箱子吗? 没错,是这个箱子。这么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万千感慨涌上心来。 里面装的什么呢?看上去挺神秘的。 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个人隐私,算了,我只不过随便问问。 不不,没关系,是几幅世界名画。看得出,她是一位灵透细致的优雅女子,我似乎并不想给她留下不解风情的呆板印象。 世界名画!晕死!这么沉! 呵呵,价值连城的东西总这样。 嗯,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呢?她的语气调侃而又不失庄重。 好吧,照顾一下你的生意,给我二十四朵百合花吧。 二十四朵,你也太小气了!她故意与我抬扛,一副娇嗔的模样。 我掂了掂手中的皮箱,陡然想起自己心中的大事,是啊,奇耻未雪,我岂能在这里风花雪月的瞎侃,难道我还有心情制造点艳闻或风流韵事,真是荒谬之极,我暗自扼腕叹息,道了一声谢后便匆匆离去。可我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她呼喊等一等,我转过身来,却见一只黑乎乎的小狗衔着一束百合花来到我面前,绕膝摇尾。 二十四朵百合花,送给你的。水怡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有些吃惊,猛然想起姐姐窗台上的那二十四朵百合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料却啊的一声,跌入了没有盖的窨井里。
我发烧了,三天三夜昏睡不醒,骨头里似扎入了万枚钢针,辗转反侧,总是远远地看见姐姐坠楼和投水的背影,伸出手来一阵狂抓,却总是一无所获,口里一片迷迷糊糊,不停地念叨着百合花......百合花......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诊所的病床上,白色的床单,淡淡的灯光,及晶莹剔透的输液瓶告诉我,时间在这个安静的房子里停滞了下来。怎么会躺在这里呢?颇为诧异的我四下打望,却一眼看见了床头柜上插在花瓶里的百合花,一口气数下来,正好二十四朵。姐姐,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两只手下意识地在枕边摸了摸,触到了一个质坚实而冰冷的物体,调头一看,正是军交给我的那一个黑色的皮箱子。一股莫名的快感骤然升腾而起。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正好是午夜十二点,应该不会有旁人。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箱子,呈现在眼前的是机械制造技术完美而冷酷的作品;一支拆卸开来的七九式狙击步枪,它俊朗的线条和幽幽的光芒映照在我苍白的脸上,心中泛起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欣悦。 我开始熟练地拼装部件,我所接受过的最科学的训练,使我的一招一式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简洁有力。不一会儿功夫,一支气宇不凡的狙击步枪就握在了手中,我将眼睛凑在了瞄准镜上,死死盯住中间的那一个清晰的十字。这时,一个强烈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是啊,我还躺在这里干什么呢!我拔下手上的针头,跳下病床,可立即就是天晕地旋,僵硬的右腿就像枯朽的木桩一样,动弹不得,并伴有撕裂般的疼痛。无奈,只得重新躺回病床,把枪放在手上玩赏,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就这样数次反复后,才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晨,水怡送来了美味可口的早餐,是热气腾腾的汤包和乳白的豆浆。我不禁有些愕然,满脸都是疑惑。 姑娘,你...... 她嘻嘻地笑了起来,瞧你这记性,那天你掉进窨井后,是我和丑丑把你拉了出来,这里是诊所,不是花坊,大夫说你的腿受了伤,你发烧说胡话,我只听清楚了姐姐和百合花几个字,所以我家丑丑就把花送到了这里来。 丑丑? 是我的狗狗。 我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担心自己说漏了嘴,就追问道:我还说了什么? 她竟咯咯地笑过不停,谁知道是些什么,听上去蛮像阿拉伯人在说话。 我用阴暗的眼光扫过她脸上每一个细节,处处皆清澈明朗,忽然看见她头上的那一个蝴蝶水晶发夹,心里豁然一亮,密布的疑云也随之四散而去。 谢谢,你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这样好呢? 嘿嘿,天性使然吧,另外,你那天的行为也让人感到温暖。 我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愣愣地望着她。 那个跌倒的老太太,要不是你去帮助她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哦...... 大夫说你还需要呆些时日才能出院。 我暗自叫苦不迭,我怎么可能像一个废人一样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呢!我瞟了一眼床头的皮箱。一丝焦虑和隐忧浮上心来,水怡姑娘,我看这个箱子还是暂时放在你那里吧。 行,没问题。这些世界名画是准备去参加画展的吧? 是啊,一个盛大的画展。
下午,我瘸着腿出去踩点。对于林一纯的行踪,我多少有些了解,他时常去一个春江花月夜的茶楼品茶会友。我买了望远镜,在茶楼的对面找到一片拆迁的废墟,登上残败的破楼,向春江花月夜茶楼望去,一一观察所有窗口,终于,在一幕半闭半合的窗帘后面,我发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没错,就是他!虽然窗帘挡住他大半个身影,但他五官的特征及搭在鼻梁上的那一副精致眼镜,使我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就是这一副小白脸模样让我的姐姐魂断无归处。而此时此刻,他却正与坐在对面的一个妙龄女郎调笑。我恨得牙痒痒,快意恩仇的冲击使我的脸扭曲变形。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水怡,要她即刻把皮箱送来。 她大为惊讶,怎么回事?画展要开始了吗? 是啊,我得先把作品送到组委会去。 你的腿怎么样?不行,我要陪你去! 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须把箱子交给我就行了。我的语气有些生硬和冷漠,惊天大事一出,我要么亡命天涯,要么投案自首,我可不想把一个美丽而无辜的女孩子牵扯进来。 没想到,她却生气了。你没有一点人情味,自己来取吧! 我不禁暗自感叹,好吧好吧,对不起,你先把箱子拿来再说。 接下来,我把见面地点定在了一个繁华的街口,在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寻机甩掉她。
我逡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斑马线附近,不停地抬腕看表,如织的车流和行人像电影胶片一样在眼前晃动,我似乎听到了时间匆匆而过的脚步声,不禁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我掏出手机想对水怡大发一通,却一眼看到她就在街对面的红灯下,拎着皮箱,安静地等待绿灯的降临。我怒气未释地冲过去,强行在缓缓行驶的车堆里挤出一条缝来,趁她不备伸手夺箱子。也许是由于用力过猛,皮箱竟从我的手中飞了出去,哐啷......落在了斑马线中央。水怡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拾起箱子,不料却被一辆左转弯驶来的大巴车撞飞了起来。 我惊呆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张开的白裙子覆盖在她柔软的肢体上,像从天而降的一缕白纱,二十四朵百合花的残影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恍若一场纷飞的大雪。然而,我却看见一片四溢开来的殷红。时间来不及了,我冲过去,抓起箱子,向春江花月夜茶楼一阵狂奔,轰轰烈烈地冲上破楼,蹲在了事先踩好点的那一个窗口旁,急不可待地向春江花月夜茶楼望去,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林一纯那小子仍然在窗前海谈。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屏住呼吸,摆正皮箱,缓缓启开箱盖,然而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束百合花和一枚未封口的信。我目瞪口呆,用颤抖的手指掏出信来:也许你不会原谅我的做法,偷窥别人的隐私也让我有当小偷的感觉。不过,可能是由于我太钟爱鲜花的缘故,才这么执意地要把仇恨换作花朵。虽然这有违你的意志,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原谅我!当然,我对占有别人的物品不感兴趣,如果你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来水怡花坊取吧,我会悉数归还。谢谢!我数了数那一束百合花,正好二十四朵,心中竟是一片凋零和沧桑,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当我一拐一瘸地返回那个十字路口时,这里已是秩序井然,繁忙如初。我呆立街边,心里一片茫然。突然,我在斑马线附近发现了那一枚蝴蝶水晶发夹,在滚滚的车轮下,她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我奋然扑向前去,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她依然如故的熠熠生辉。 我回到了空空的花坊,正流连徘徊之际,突然听到了狗凄切的叫声,我循声望去,发现丑丑正守在一个黑色的皮箱旁。我猛地痉挛了一下,走过去拾起箱子,弃门而出。午夜如墨,站在人影稀疏的桥上,我的心一松弛,手里的皮箱便坠入桥下翻腾的浊浪中。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