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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家门,看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三十来岁的光景,脸很方正,虽然看起来有些木讷,但眼神却很活泛。穿件泛白的蓝粗布工作棉袄,钮扣掉了2颗,一根粗粗的布带束在腰间,从敞开的棉袄衣领处露出了有些赤红的胸膛。看得出他是赤着身子穿的棉袄。样子像个乡下人。家里从没有来过这样的亲戚,我有些疑惑。 看到我进屋,这个男人站起身来对我笑了笑,我也只好回了他一个笑,然后钻进了我的小屋,进屋前用余光描到他又坐了下来。放下书包,耳朵一直聆听着堂屋里的动静。 堂屋很安静,家里坐着个陌生人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从小屋走了出来。他站起身对我又笑了笑。我也只好勉强的再挤出一个笑。他唯诺而又客气的举动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径直走到后院,看到祖母正在忙活,凑了上去问“奶奶,那人是谁?” 祖母忙着整理炭泥池“帮咱家拉煤的。”头都没顾上抬。 我插不上手。又插了一句话“爷爷呢?” “你爷爷出去炒菜了,你去看看,怎么还不回来?” “嗯。”我应了声就从后门走了,生怕进了屋,那个男人还会再客气的站起来对我笑,我真不知该如何再挤出一个笑了。 每次家里来人,祖母都会吩咐到马路对面的饭店里去炒几个菜。以示对客人的重视。看来堂屋里坐着那个男人,祖母也把他当成客人招待了。 胡乱的猜测着来到了饭店,一进门看到祖父坐在饭店的大堂里在等菜。 这是一家国营饭店,到了饭点来饭店里吃饭的人没有几个,显得异常的冷清,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大师傅正两手插着口袋,站在玻璃橱窗里无聊的想着心事,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看我进来,用冰冷的眼神瞅着我,被瞅的有些发毛,于是掠过他的眼奔到了祖父身边。 祖父看到我,用温和的眼光招呼着“放学了。” “嗯,爷爷,菜什么时候能炒好?” “快了,还有一个菜,坐这等会吧。” “嗯”挤在了祖父身边的长条凳上,搂着祖父的肩歪着脑袋问“爷爷,家里那个人是帮咱家拉煤的吗?” “嗯,是你赵大伯家的亲戚,以后就帮咱家拉煤了。”从祖父的口中得知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赵大伯我倒没见过几次,只知他是爸爸的战友。爸爸退伍分配到了西南,赵大伯则回了家乡,爸爸拜托他多照看一下家里。 我们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壮劳力。平时还好,可每遇到拉煤我们家就犯了难。 每月的煤票,当月不拉就要作费,煤场离的很远,起码也有个十来里路,家里老的小的加起来也不过就仨人,估摸着拉空车去,还没到地,就全都趴下了。 祖母每个月都要和别人家捣弄一下,攒上几个月的煤票,把在城里工作的叔叔姑父叫过来,再借上别人家的平板车。每次拉煤,叔叔姑父的表情都是挺夸张的,这个哼,那个叫。祖母看了气的直骂“瞧你们那点出息样。”家里没有个出力的人。 偶尔也会麻烦一下对门的李大伯和大伯家的哥哥,两家关系还不错。大伯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在我们家混饭长大的。所以我们家这点忙他们也是乐意帮的。 帮忙归帮忙,但总不是长久之计,祖父祖母又都是极讲究的人,能不求人则不求人。于是合计着,请赵大伯帮忙找个小工。花点钱落个省心。 家里的那个男人就是赵大伯帮忙找的小工。是赵大伯的远房表弟,住我们家附近的农村,赵大伯说光管饭,不用给工钱。算是给我们家帮忙。 跟祖父闲聊的当空,一眼瞅见了操作间里的李大妈,大妈是饭店里的掌勺。家里经常来客人,对这儿我是熟门熟路了。 跳下凳子,趴在了橱窗的木台上递给了李大妈一个甜甜的笑“大妈。” “哎,放学了。” “嗯。” 趴在窗台上一边跟大妈聊天,一边看她炒菜。 操作间里长长的木架上,上下两排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白色的搪瓷盆,盆里码着洗好切好的菜。 白瓷砖砌的灶台上除了四个灶口外,就是一溜的盆盆罐罐,油盐酱醋。鼓风机在炉灶口死命地吹着,把炉火吹得旺旺地。蓝色的火苗把黑乎乎的炒勺烧得有些发红,油泼进去“嗞”的一声冒起了青烟,而后顺着墙上的烟道跑了出去,还没来及跑出去的烟就在操作间里四处蔓延。 大妈在浓烟里一手端着炒勺,一手执着长长的铁勺,在快速的翻动着旺火中的菜。一边欣赏着大妈颠炒勺的绝技,一边嘴里叫着“大妈,真厉害。” 大妈趁歇火的空儿,从橱窗下的盆里抓了把油炸蚕豆花递给我。小声嘱咐着“别让人发现。”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把它们包了起来,在手里死死的攥着。小声地回谢着“谢谢大妈。” 四盘菜很快一排溜的摆在了橱窗台上。我和祖父一人手端两盘菜。李大妈瞅瞅没人,把我叫住了,递过来一个手提铝饭盒让我捎回家。掂了一下,沉甸甸的,里面一定是装了满满的一盒菜。 看到玻璃橱窗里的那个大师傅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于是对着大妈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轻手轻脚的跟在祖父后面走出了饭店。 “你大妈是不是又让你往家里捎东西了?” “嗯。” “唉,又占公家的便宜。”祖父接过我手中的饭盒,和我一前一后的回家了。我腿快,跑在了祖父前面,离门还有一步远,我就抬脚把门勾开了,嘴里嚷嚷着“菜来喽。” 祖母已在小饭桌上摆好了碗筷,酒盅里也已满上了白酒,正和从祖父口中得知的那个叫小赵的男人聊着。 小赵在祖母面前有些拘谨。看到我和祖父进来,赶紧从我的手中接过盘子,眼神里透出了一道喜悦,嘴里客气着“大爷,大娘你们怎么这么客气,不要把我当外人,家常便饭就行了,还到外面炒这么多菜?”知他嘴上客套,心里实则欢喜的不得了,眼睛里的那道喜悦已告诉了我。 从祖父祖母的待客之道,他已能感到这是一家实在的人。看来他是来对地方了,以后不再愁不上饭了。 那个年头大家都不算宽裕,虽说讲好的是只管饭,不给工钱,因祖父母为人厚道,不愿亏待了小赵,还是以宾客相待了。 平时我也只是在家里来了客人,才能吃上饭店里的菜。小赵的到来又让我跟着沾了一下光。大家落坐后,因我要上学,祖母催促我快点吃别误了上学。 祖父是个慢性子,慢丝条理的和小赵客套着。喝了杯中的酒后,小赵已不再拘谨,话也随之多了起来,借着酒劲“大爷,大娘我看出你们是好人,以后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尽管跟我说。”看到小赵上了酒劲,祖母怕他喝醉,盛了一碗饭递了过去。 小赵饭量大的令我有些瞠目,像是几天没吃过饱饭一样。一人的饭量竟抵过了我们一家人。 一连气吃了三个馒头,还在呼噜呼噜的喝着碗里的稀饭,盘中的菜也如飞似的见了底。 我光顾着看小赵吃饭了,含在嘴里的馒头也忘了往下咽。气的祖母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暗示我快吃走人。这才回过神来,把碗里的饭余了一口就赶紧撤退了。手中的半个馒头也顺带塞到了祖父的手里,跑掉了。 祖母又给他空了的碗里添上饭,他有些腼腆的叫着“大娘,我自己来吧。”祖母还是固执的给他添满了饭,“你多吃点。”说着又递过了一个馒头。 放学后小赵已回家了,跑进厨房看到中午的菜已被吃光,盘子洗干净后正安静的躺在碗柜里。嘴里嘟囔着“真能吃。” 过了一个月,小赵准时的出现在了我们家里,祖母很满意。说这车煤够我们家烧一个冬天。 小赵光着脊背往炭泥池里,铲着平板车上黑乎乎的煤,满满的一车煤,少说也有几百斤。 我站在门外冻的直跺脚,而站在平板车上的小赵,身上一直在冒着腾腾的热气。水珠子正顺着头发往下掉,祖母递过来一条毛巾,小赵接过来,擦完汗顺手把它挂在了脖子上。黑红的两臂上的肌肉也因用力鼓鼓的。祖母看了直夸“小赵真是个干活的好手。” 我抖抖的嚷着“受不了了。”赶紧钻进了屋。 这次又是好酒好菜的款待着小赵。看到小赵的眉眼都舒展开了。酒喝的也十分的爽气。 以后的光景小赵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就是不拉煤也常到我家来串门,每次来祖母都是客气的留他吃过午饭再回去。 凭着小赵这幅身板在农村不至于落到这步田景。后来得知小赵曾在生产队里当过队长,因违反了计划生育,超生把他家罚的是底上朝天,队长也被撸了下来,只好在外瞎混饭。 渐渐地发现小赵的脸上不再有了先前来时的愁苦,面色也红润了许多,那件掉了钮扣的棉袄,也已换上了祖母送他的崭新的工作袄,腰间的粗布带被棉袄自身带着的袢扣所代替,人精神了很多,已没有了早些时见到的木讷,竟连眼神也是跳动着的。 小赵冬天呆在我家的时间比呆在他自己家的时间长。一周起码也要在我家吃上三顿饭,家里平白的多了一个男人,我总感到不自在。一进门就看到他,我总是气鼓鼓地乱发脾气。他反倒过来劝我,弄得我是哭笑不得。 我早已习惯了小赵坐在我家看报纸的情形。一个冬天也就是拉两回煤。可他已在我家吃了两年的饭。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屋檐上倒挂着长长的冰柱。祖父用铁锹把冰柱打落,生怕太阳出来后把冰融化了,出门时会滴到我的脖子里。 尽管外面冷的直跺脚,我家的堂屋里却暖烘烘的,因有了足够过冬的煤,祖母把炉膛烧的旺旺的。粗粗的烟囱从墙壁里穿出去,加炭时从烟囱里滚出了一股股的黄烟。 炉膛旺旺的,烟囱红红的,炉壁上还烤着焦香的馒头。小赵就坐在烟囱旁靠着墙,两手操在棉袄袖笼里,安逸的打着瞌睡。脸庞已被炉火烤的通红,看来他已习惯了我家的温度。不愿回到那个自己那个家徒四壁的草屋。 座钟上的钟摆已“当当当当当当”的敲过了6下,他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坐在太师椅上晃着两脚听着木壳里的座钟在“叭,叭”的走着,跟着黑色的指针数着一下,两下,数到五下时,祖母把饭菜从厨房里端了出来。 小赵猛然醒了,嘴里叫着“大娘,我睡着了,我该走了。” “走什么,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是回家吃吧。”嘴里说着起身作势要走,被祖父拦下了。“我们爷俩喝两盅,再走吧。” “那好,我就陪大爷喝两盅。”祖父的这句话给了小赵很好的借口,于是就留下了。 我用眼睛使劲的翻着祖父,堵着气吃了两口饭就去翻小人书了。小赵吃着聊着,钟摆敲了8下才回去。 私下里听祖父祖母聊起,当初还不如给工钱呢,碍着面子又不好意思说,看来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后来煤票改为了煤球票,煤球厂离家不远。给些脚力钱,煤球厂的工人就会把煤球送到家里。家里不用再拉煤了。 小赵在我们家出出进进竟十年。后来农村的条件好了,他也少在我们家出现了。 祖父祖母相继过世了。不再有人知道小赵的消息。我想,如今的小赵一定是儿孙满堂,正享受着儿孙之福了吧。不知他还记不记得那个当年的小姑娘? 时光的轨道也已爬上了我的额头,从当年的反感转而为了思念,近三十年的光景让我忽儿想起了这位故人。 |
,挺实在,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