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会 放 弃

西陆苦雨

读此女不淑《珍惜幸福》，我想起了“学会放弃”这个话题。说老实话，这话题够陈腐的了，可是面对“珍惜幸福”这样更古旧的内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东西。

我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她几乎无所不能。据说“注册会计师”资格最难到手，她不做会计工作，可冲着“最难到手”，偏要报考，一考就“金榜题名”。她大学专业并不是英语，但英语水平却令“海龟”（海外归来学子）也暗翘拇指，可听说钱钟书精通二十多国语言，倍感惭愧，于是自学日语，一学就能看懂日语电影。“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她是工薪族，囊中羞涩，做人难以伸展，就业余投资弄一个小酒店玩玩，这一玩每年就是十多万白花花的进项。眼下学位很是时髦，她是“学士”，对学位本无兴趣，可并不拒绝时髦，因而就考上了硕士，现在正“MBA”。

早年曾听过一首叫《样样红》的歌，歌里唱道，“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我觉得这歌简直就是为她唱的。以下是三年前她来信中描述的自己。

每天匆匆起床，以步当车，沿河边小道步行，呼吸新鲜空气，感受四季的更替，或思考，或观望迎面而来的靓女，或干脆浮想联翩。下班再步行回家，既保持身材，又给自己独处的余地。努力地工作，做同事眼中充满智慧的才女，给下级做业务辅导，当教员讲课。上网看股票，查看专业文章，然后炮制几篇投向各类杂志，赚取一些“名气”。看英文报纸，看英文、日文电影，有空帮别人免费翻译各种资料，既得人情，又锻炼能力。同时参加各种考试，以便中国入世后，可伺机到外资企业混混。周末仍像上中学时一样，听自己痴爱的音乐，召集一帮人去野外探险，走遍了市区及周边县的山山水水。夏天在水库游泳几乎被淹死过，冬天到赛武当绝顶的岩洞中露宿险些被冻死过，跟男孩子一起踢球，在马路上飙车被摔成骨炎，胡吃海喝，不吃正经饭菜弄成慢性咽炎，高兴时像小疯子一样狂欢，不高兴时又变成女ED，冷淡，像木乃伊……但无论怎样，我一直精力充沛，斗志很旺地生活着，怀旧起来像个老太婆，新潮起来让小字辈瞠目结舌。喜爱漂亮、做工考究的衣服和饰物，并潜心研究它们的搭配，出门赚取回头率，做有品味、有魅力的女人。

最近三年她爬过神农架，游过九寨沟，上过青藏高原……当然还有很多，仅游山玩水留下的照片就得用箱子装了。

这也许是个很令人羡慕的女孩，可是我知道她并不快乐。她孤独，无聊，甚至绝望，因为她始终解决不了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负担着这种巨大的疑问，一切快乐都轻如鸿毛。

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我突然收到她的短信，她说“我就要崩溃了”，原因是有一位同事老在眼前晃，她很反感。

我问：这个同事欠你的钱不还？

她答：没有，他怎么会欠我钱呢？

他背后说过你小话？

没有，他不会背后说我。

他面目可憎，语言无味？

不是，实际上这个人一表人材，言谈不俗。

我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人家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烦人家？何况你已七窍生烟，人家还在梦中。

她说，我知道是自己不对，我总是不对。

这样讨论下去的结果，便不可避免地走到一个关键问题上，就是“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她还做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候我教语文，同时兼班主任，为掌握学生思想动态，也为训练他们的写作能力，我要求学生每周至少写一篇“生活札记”，对“生活札记”的唯一要求则是写出真情实感。这些“札记”我当然要亲自“批阅”，有些“批阅”比“札记”还长，成了新的“札记”——情形有点像现在论坛上的“回复”或者说“跟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就是“跟贴”“跟”出来的。

我相信大多数老师面对这样的问题都是相当棘手的，这很难说清楚，特别是你面对的还是一个中学生。最初我当然作积极的回答，也就是“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只小帆船”之类，可是很快就被她看出了虚伪。我做老师的时候在思想上一直向学生灌输的是反虚伪，可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被她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老实地告诉她：活着就是活着，没什么意义。我当然还做了一些即兴发挥，“天地者，人生之逆旅（旅馆），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苦夜短，何不秉烛游”，“有肉就不吃豆腐，有高楼就不住窝棚”。我告诉她，第一句话是李白讲的，第二句是《古诗十九首》里面的，第三句是张中行说的。我还问她，你知道张中行吗？张中行就是小说《青春之歌》中“余永泽”这个人物的原型，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文章写得青春鲜活，真正的“随心所欲不逾矩”，“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最近他专门写了“谈人生”的文章，他集八十余年的阅读和阅历，得出了“人生没有意义”的结论，所以他喜欢吃肉，住高楼。

可是我的这些话没有任何作用，道理她都懂，就是做不到——她缺少这方面的心理训练。

被誉为“二十世纪的智者”的英国哲学家罗素曾说，人的不快乐由环境和内心两方面原因形成，从“内心”角度讲，主要是因为未能及时放弃错误的思想习惯，放任错误的、不必要的观念奴役我们的头脑。改变环境可能是较困难的事，但改变内心的主动权始终在我们手中，所以获得快乐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机会还相当大。最关键的是主动加强有意识的心理训练，做好个人“精神卫生”。

人是有思想的，思考当然是生活的一部分，猪是没有思想的，所以猪不思考。可是有些思考可能会令你满足甚至陶醉，有些思考却只能给你带来痛苦和烦恼，甚至还给别人也带来搔扰或不快。“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你能思考出很满意的结果，我当然由衷地为你高兴，并恳请你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但如果你想不出你所想要的结果，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思考为妙。假如连“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样生死存亡的问题我们也能放弃思考的话，我想我们就可能战无不胜了，因为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思考不可放弃。

放弃和逃避应该是两回事，放弃是主动的，逃避是被动的，放弃的是不必要的，有害的，逃避的则是必需的，有利于身心健康的。放弃也许人人知道，但会不会放弃就很难说，所以得从头“学”起，是谓“学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