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生活痛感的文字——访打工诗人郑小琼 作者:金莹 拨通郑小琼的电话,耳边传来的声音竟让我产生刹那的怀疑。电话那端的声音那么欢快,跳跃式的,句末还带有孩子般惊叹似的"呀"的口气。这个她,与我想要采访的郑小琼,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个"郑小琼",27岁就已独自在外打工7年,她的打工诗歌里充满激烈的情绪和生活的疼痛感。近日,她以《铁·塑料厂》一文,获人民文学奖"新浪潮"散文奖,以诗歌作品获东莞市首届"荷花文学奖"。在领奖台上,一席关于"断指"的获奖感言,感动所有评委,赢得最热烈的掌声。 然而,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郑小琼。采访是在QQ上完成的。谈及多年来繁重工作之余坚持下来的诗歌创作,郑小琼说得最多的一个词语,是"习惯了",并时不时发过来一个吐舌头的笑脸。
回不去的故乡 在获得人民文学奖散文奖之前,郑小琼在诗歌界已小有名气。她获得过"首届独立民间诗歌新人奖",2005年还参加被称为是"诗歌界的黄埔军校"的"青春诗会"。 郑小琼写的第一首诗叫做《荷》。2001年她从卫校毕业后,就离开故乡来到广东东莞打工。初到东莞的她很失意,拿到的第一笔工资只有284元。这与家里为供她上学欠下的近万元债务相比,完全是杯水车薪。她觉得自己"内心里憋了很多东西",就开始诗歌创作。在《荷》中,她写道,"每天/我漫步在记忆的池塘/乡愁的中央/居然是/站立的荷/飘出淡淡的清香"。 之后,郑小琼不断用诗歌写下一首首纸上的"故乡"。这个"故乡",是《东山村》或者最初的几首《黄斛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纸上的诗歌就是我的故乡。"郑小琼说。但其实,那个位于千里之外的四川南充的内陆村庄,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我们那儿的村子没有名字,就叫一村,二村。我们叫十二村。" "风吹走了我的一切/我剩下的苍老,回家"2006年,郑小琼辞掉做了五年的五金厂的工作,返回故乡。但这一次回乡之旅,只让她发现了一个已经被工业和化肥污染了的、道德和精神正在堕落的村庄。村里只剩下一些五六十岁的人种地,带着十多岁以下的孩童,像她这样的青壮年都漂泊在外地打工。故乡的改变让她心中充满了凄凉,她不断地询问自己,并写下诗句:"把欲望,道德,内脏都涂上胆汁/这苦,只有一个保持老式传统的神像才阅读"。 故乡已经回不去,郑小琼又回到东莞,毕竟这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但她依然迷惘,"我们这种打工者,一个月一千块钱,在城市扎根是不可能的。再过几年就会老了,结婚生子,把儿子带大一点,然后把小孩留在家里,自己出来,这基本是我们这一代农民工的命运"。她将自己称为"很迷茫,可能也是不知所措"的一代,只能像浮萍一样在城市里流来流去。
写作让她丢过两次工作 与郑小琼的对话,最终还是在网上进行。她说,因为接受采访、参加颁奖等原因,写作已经让她丢过两次工作,所以她不愿意再请假,"不是很麻烦,但是找来找去,一年下来很累"。 但郑小琼一直都没有丢下写作,"下班后写东西,写了五六年了"。她一开始倚在八人宿舍的床头写,宿舍没地方就去食堂,诗歌也大多写在工厂的合格纸或报表背面。如今她住进四人宿舍,开始在电脑里写,但一天还是需要工作十多个小时。此次的获奖文章是她"打工手记"里的两篇。《铁》是她利用放假的一天写成的,《塑料厂》则是她花了三四天时间,在上班时偷偷地写的。"打工手记"这个系列,她每天都会抽时间写一点,"习惯了,就坚持下来了"。 "可能是我在一个家具厂做过,一天十六个小时,所以觉得现在不苦了。""都已经习惯了。"
写内心想说的,无论是不是"文学" 即使到现在,郑小琼还是没有想过要用写作去换一个舒适一点的工作。她说,自己只是想写内心想说的那部分,这和"是不是纯文学或者是不是文学都没有关系"。两三年前,就有朋友想把她介绍去做杂志,但她都拒绝了。即使在获得人民文学奖后,她依旧表现得十分平静:"我会一直按着自己的计划写下去,可能不会有多少改变。因为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不写,我跟我工厂的工友们一样,还会呆在工厂。" 她一直觉得愧对父母,"如果他们知道我能换工作而没有换时,我会更觉得愧对他们。"但如果告诉父母自己在创作诗歌,他们第一句话就会问,这个挣不挣钱?她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次获得人民文学奖的奖金,她要寄一部分给父母,但她依然无法告诉他们,这是一笔如何得来的钱。
"文字的力量太弱了" 在接受人民文学奖时,郑小琼的获奖感言数次被掌声打断。她说,"在珠江三角洲有4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 说到断指,是因为她的拇指被机器轧过,还把拇指盖轧掉了。此后她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机器轧得重一些,她的拇指或许也就断了。怀着这样的恐惧,她开始写"打工手记"这些散文。郑小琼说,当她得知自己获奖有一万块奖金时,她想到很多,这一万块是东莞很多女工差不多一年的工资。她们在从事工作时,不小心就会有断指的疼痛。她写《铁》的时候调查过,在珠三角,每年的断指就有4万根。 除了诗歌,散文,郑小琼还帮很多工友们写过劳资纠纷的东西,但"文字力量太弱了",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想想我以前呆过的五金厂,有那么多断指出现,而我却面对现实无能为力。"她跟打工诗人许强说过,她愿意学他,学习《劳动法》,就能帮工友们解决一点实际的问题,"他在这方面很精通"。一说起这些情况,她就觉得对工友们有一种愧疚感。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愧疚感,郑小琼无法离开工厂。在七年的漂泊生涯里,她呆过塑料厂,家具厂,流水线的电子厂,五金厂,现在是一家五金厂的业务员。"因为想写另外一些厂,想在这两年再进一些工厂。" 她说,"有些东西,保持身体的在场感,总比想像更实在一点,痛疼也更深一点。"她觉得自己还需要保持这种在场感,一种底层打工者在这个城市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让我不会麻木。这种在场感,会让我对一些事情充满敏锐感。如果离开了,这种敏锐的触角就会消失。"
实习记者金莹
获奖感言 "文字在现实面前如此脆弱,但我仍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 郑小琼 因为一桩交通事故,我知道了衡南县河口镇贫穷的河口村,这个只有1300多人的村庄,这个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壮年在广东打工的打工村庄,1996年至2006年十年时间里,这个村庄有九个人在广东打工非正常死亡了。我不知道在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打工村庄,也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外出打工者非正常的死亡异乡。文字的力量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脆弱。当我的手指曾经让机器压掉了指甲盖时,我内心充满了对机器与打工的恐惧,这种恐惧从肉体延伸到精神。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时光,每个月我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续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断指,但是,我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我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在南方打工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在现实中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来源:文学报 ※※※※※※ 欢迎光临 幽梦帆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