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 荷叶从莲藕深处慢慢地不停往水面上爬,爬得累了就歇在静静的湖面脸对脸,背对背的睡着了。 风吹过,叶们醒来,想着未完成的使命,又继续不停地往上爬啊爬,直到终于对着夏季的天空大大地张开,开始了她们枯萎前最后也是唯一的歌唱… 因为荷叶其实就是莲藕深处长出来的,湖面的一张张妙嘴,长出来就是为了向着夏天歌唱。 夏雨整整下满了三个月,藕已经不知道去向了,荷叶上长满了青苔,荷叶上的小青蛙被苔藓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叫蔻的小女孩从青苔中爬了出来。 蔻出生的那天,村庄夜空中下了一场鱼雨,数不清的箭状的鱼儿从星星的尖唇中一个劲儿的往下落,落得荷叶和莲藕上都被鱼眼铺满了晶晶莹莹的一层,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旺还清鲜。 早上太阳出来了,村庄的孩子提着竹筐满满拾了一整筐一整筐的鱼,爷爷望着荷时上一片片被鱼鳞拨下的的苔藓对着小青蛙的大眼睛说:蔻儿来了。 爷爷是村里最奇怪的爷爷,没人知道他是谁,来自何方,只知道他来的时候就是爷爷,爷爷喜欢和花呀草呀鱼呀蛙呀说话,还常说水里有精灵,树下有妖仙,都是他的朋友。爷爷说,蔻儿是天上来的娃娃,没人敢要,爷爷便养了她,而蔻也真怪,她居然只吃那些开谢的花。 蔻儿的花篮中时时都有她采集起来的奇花异草,常常都有她喜爱的小动物和青蛙们喜欢听的箫, 这一年蔻儿十二岁了,她跟着爷爷到山中采参。蔻儿拖着一条黑黑的长辫子拿着红线在参娃娃的红果果花上系蝶儿花,爷爷说过的参娃娃系了红线线就乖乖地呆在那儿,跑都跑不到掉了。 只短短的一个清晨,蔻儿的红线牵遍了整个山野,她在山谷中笑啊、跳啊,连挂在腰间的那管紫箫遗落在山涧狭小的山凹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留下。后来蔻发现箫儿不见了,寻了一遍又一遍的山,哭落下一身又一身的泪。她开始试着解那些红线,却怎么也解不开了。 哭着解着,蔻儿睡着了,爷爷坐在旁边,拿出酒葫芦,唱起一只暗哑的古调,喝着喝着也睡去了。 这时候----- 天已黄昏,蚊子爷爷从小草丰腴的山凹中飘到葫芦旁,斜靠着爷爷,喝着爷爷剩下的酒,心里想着蚊孙孙们,哼着嗡嗡的塞外曲,在爷爷耳边沉沉地睡去…… 天又黑了一寸,月亮升起来,照着蔻儿,照着爷爷,也照着葫芦旁的蚊爷爷。塞外的风,从天山脚下,翻越兴安岭,呼啦啦地吹进山野,蚊孙孙和蚊孙孙的孙孙们,嗅着风里的酒香找自己的爷爷,一群群黑压压的蚊子压倒在葫芦口,醉了一片又一片,蔻儿听到“咔喳”一声,揉着眼醒了,她看见葫芦破了,白花花的酒面上浮了黑厚厚的蚊孙孙们。 她的心里乱乱的,看着爷爷还睡着,月亮静静地看着她,蔻儿叹了口气,沿着山涧慢慢走去。一阵让人心紧的箫声响起,在惨白的月色中呜咽,那一瞬月亮好象也抖了一下,蔻儿象遭剑刺似的定住了,倾听着她从未听过的声音,象是记起了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好象是她的箫,又好象她曾经是谁…… 她拥有那只箫很久了,从那次采花偶然间拾到,但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箫声继续在夜空中絮绕,时断时续,一种前世的召唤,越来越明显地在蔻儿的心头响起,她跟着箫声慢慢走去。 那一夜,蔻儿长大了…… 那一夜,爷爷老了,并且老得很可怕,如同得了缩骨症般,身体一寸寸地短下去了,纯白纯白的胡子却一寸寸地长了起来 ,为了使老花镜不掉下来,蔻儿解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把老花镜挂在爷爷头上。 天上的星星很多,爷爷的心事很多。爷爷叹了口气说:“蔻儿,咱们家的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 爷爷取下断了一只腿的眼镜,颤萎萎地搁在灶台上,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的竹罾里,冒着热腾腾的气,爷爷的眼在灶柴火的照耀下,出奇地有神,爷爷嬴弱的身子靠在蔻儿的肩头,把枯瘦的老手放进蔻儿的掌心,数数落落地对蔻说:“蔻儿啊,千万别怪你娘。你知道别人都笑你吃草吃花,都说你好香,因为你娘啊,她是百花仙女中的荷仙,她化身爱上那个人间的紫箫剑客,就这样才有你这段孽缘,那年的中元,湖精无意中泄露了此事,天帝震怒,她只好佯装失足落水,命归黄泉。紫箫剑客痛极失心,从此疯疯癫癫地围着水流浪。那管箫也遗落在花间。没想到,居然被你无意拾到又无意失去,重又落回到他的手中。蔻儿,你听,那箫声又响了,那是你的爹在哭你的娘啊!明天又是中元夜了,第十二个中元了…… “唉,其实,我想你也该知道了,爷爷也不是你的亲爷爷啊。” “当时你乖乖地躺在一只扁扁的荷藤编的小荷舟里,张着一双大眼睛,村里的人忙着拾天下落下的鱼,说是天下的娃娃精怪的很,都不敢要你,那晚小青蛙蹲在爷爷的鸭棚跟爷爷摆,它让爷爷收下荷娘的蔻。” 蔻什么都没说,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水汪汪的泪。第二天,爷爷拄着杖送蔻儿出了村,蔻儿搂着爷爷哭,“爷爷,健健康康地等着我带俺爹回来。 蔻一走就是六年,爷爷说的爹寻娘的湖畔、山涧被蔻的脚踏了深深的圈印,蔻儿寻不到紫箫客,也寻不到那管箫泣的悲歌。 那一日,蔻儿在湖边睡着了,夜半时分,荷池里亭立起一个白衣丽娘,她轻飘飘地移到蔻儿的身边,久久地看着蔻那张梦中还挂着泪的脸,一滴大大的眼泪滴在蔻的脸上…… 眼泪在蔻儿的脸上化作一张张大大的荷叶,荷叶上露珠晶莹如天上的星星,点缀着如棉被的荷叶,厚厚地盖在蔻儿身上。夜已经很深了,白衣丽娘呆呆地立着,湖水上升,白衣丽娘“咔”地一声滑倒。“爹爹”蔻儿猛地一惊。 夜月中箫声从湖面上泛波的画舫中传来,隐约间轻轻地带着蔻儿走,蔻在心里呼唤着一个字“爹”。她踏上渔翁的木船,赶着那艘画舫,她急促地从木船跃上画舫,飘飘的长裙在湖面上舞蹈…… “爹爹”,蔻推开画舫精致的门,她看到一群艳丽地女人,一堆艳媚的笑,直逼得蔻儿退了好几步,那管箫,那管她在采花时拾到又在山涧中遗失的紫箫正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而在女人群里半倚着一个俊逸的男人。 箫还是那管箫,人却不是那个人!蔻劈手夺过箫,转身踏波而去,水下一个凄苦的女人双手托着蔻儿脚下的翻卷的波浪…… 岸,野岸,无人的野岸。 蔻儿一动不动地坐着,惨白的手紧紧握着那管箫,这是在离她不远处的树林,一个身着破旧黑袍的男人,游神般无声地穿过,那种冷漠的神情完全不属于人间,他越走越远,离蔻也越来越远…… 是的,他就是失去了箫也失去了爱的紫箫客,这是在他寻妻的十八年里和蔻寻爹的六年中第一次擦肩而过。 又是中园之夜,箫还是那管箫,月还是那轮月,刺向夜空的箫咽声如泣如诉,蔻儿寻着声音,漂漂忽忽虚虚幻幻。 “爹啊,爹…,我找你找得好苦”黑袍长衫的僧人转过头来,“我不是你爹,你的爹爹只是我的一个故人,许多年前我们一起飘摇行走江湖。但长年来,他为情所困,看不透尘世的红颜孽缘,直到前些日子,方才顿悟人生,彻底地遁入空门。他已经不想再见你了,白衣丽娘是天上的仙女,贫僧管她不得,我只求你今后别再找你的爹了,我这里有点灵药,可以彻底治愈你爷爷的病,这是你爹无情大师要我交给你的,你去吧” 蔻儿从梦里猛地一惊,四周空空寂寂,身边却真的多了一包灵药。 蔻捧着灵药伤心地哭了,哭苦命的娘,哭狠心的爹,也哭她自己。她恨她的爹,也恨长衫的黑衣人。她脆倒在沙滩上,在细沙中点燃一千只兰色的蜡烛。一万支黑色的冥香,她叩头磕得头都破了,血红红的流淌在沙滩上,顺着湖面一圈一圈的荡开再荡开。 蔻儿掩埋下那管她寻觅多年的箫,象真正死过一回,头也不回的向着前方走。 这一刻,蔻儿想起了爷爷,要命地想。 -----蔻儿是焚了心! 残月顺着山谷跟着蔻儿失魂的影,空灵间蔻的长发被乱风扬起,如一首无字的歌。 这时,有一道目光从蔻儿归途的路上送来,细腻深遂柔情断肠,蔻儿在生命的断裂的湖面找到了一种依靠。她情不自禁地倒在那宽阔的臂弯中…… 中圆夜,又是中圆夜。蔻儿一夜间真正做了女人,她解释不清对男人的理解和感悟,柔情的夜色,熏人的轻风,蔻儿跟着那弯臂,蔻儿悄悄地对自己说:我在恋爱吗? 终于有一天,蔻儿从沙滩上挖出那管箫,所有的一切就发生了…… 那弯让蔻儿枕着甜甜入梦的臂捧着紫箫,双手不停地颤,从他的眼里放射出刺眼的寒光,他发疯地摇晃着蔻,嘶裂地大叫“箫…” 蔻儿失神地望着,一种不祥的念头在心中升起“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闪电在黑幕一划,万条河从天宇直倾湖面,荷叶漏了,荷花败了,湖底掀起高入云端的浪,一个凄苦的声音在浪花上飞溅,蔻儿倒了下去,被深深的漩涡带走,了无痕迹…… 第二天,湖面又平了,静如处子,万番含羞。 爷爷又在喝酒,斜依着一座无碑的坟头,蚊爷爷也在喝酒,斜依着微醉的爷爷。 那场大风浪之后,世上没有了紫箫客,因为当他看见那管箫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他该去哪儿。 “荷娘啊,你早该这么做了” 爷爷自言自语地说道,“蔻儿,是不该来这一遭,你早该带她走了。”“我知道,你会让蔻完成这个轮回的启示,才让她走的。” 这时带蔻儿来的小青蛙又来到爷爷的身边,只是它现在也已经是蛙爷爷的爷爷了。 “荷娘,为什么最后还要去见紫箫客呢?”蛙爷爷的爷爷问。 “因为她要借蔻儿的身体去回报他十八年的苦难,并且给他最后的指引,毕竟仙人殊途啊!” “蔻是怎么看她母亲这样用她的身体的?” “蔻儿那时已经是香草神女了,她知道那不过是一具尘世的皮囊罢了!” “爷爷,那这是谁的墓?” “你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