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海明威

       读新月林子少爷的获奖作文《城市垃圾处理设想》，我想起了海明威。

由一个“垃圾处理设想”联想到大洋彼岸的一代文豪，乍看有点莫名其妙，实则大有说头。

因为做语文老师的缘故，我读过不少“创作谈”，可“创作谈”好比诸葛孔明的“麻衣相法”，又如欧阳西毒的“蛤蟆神功”，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就越糊涂。搞创作的人通常不擅长谈创作，而擅长谈创作的人又往往不创作——海明威就曾说过，“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哪个狗崽子自己能写作，就不用上大学去教创作”。我猜想作家“谈创作”所以屡屡失手，大约是因为过于慎重其事，以为自己是个小说写作的行家，当然也就是文论的行家，理应把文论写得像小说一样漂亮。殊不知人也分男女，术业有专攻。老牛是田间劳力，虱子是吸血小虫，作家好比老牛，评论家正是虱子，虽然都是吃，可吃草和吃血的方法是明显不同的，用吃草的办法吸血，就有点像古代中医隔着门帘用绳子为妇女把脉，望是望了，切也切了，可望的是块布，切的是根麻。

相反，优秀作家在谈笑间不经意的几句话反而倒能道出创作的奥秘。以下我想抄录鲁迅和海明威的几句话，这些话看似不经意，却真是金玉良言。

鲁迅在回答“我是怎么做起小说来”的提问时说，“读了两百多篇外国小说，我就做起小说来了”。鲁迅的意思很明确，他的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读出来的，这等于在告诉我们，“读功”是写作的第一功夫。我的体会是，不读你就不知道你该写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写——当然，读了你也未必就能知道写什么，怎么写——可是读了你就有知道的可能，不读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点意思海明威说得更明白一些，“听着。你写前人已经写过的东西，那是没有用处的，除非你能超过它。我们这个时代作家要做的事情是写出前人没有写过的作品，或者说超过死人写的东西。说明一位作家写得好不好，唯一的办法是同死人比。活着的作家多数并不存在。他的名声是批评家创造出来的。批评家永远需要流行的天才，这种人的作品既完全看得懂，赞扬他也感到保险，可是等这些捏造出来的天才一死，他们就不存在了。一个认真的作家只有同死去的作家比高低，这些作家他知道是优秀的。这好比长跑运动员争的是计时表上的时间，而不仅仅是要超过同他一起赛跑的人。他要不是同时间赛，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可以达到什么速度。”

我曾和吾友“胖子”交流过抽烟的体会。胖子是位酒仙，同时也是杆烟枪，我虽不胜杯杓，却也是烟鬼一个，所以很容易就对上了火。我们的共识是，长期抽劣质烟草，偶尔吸一两支高档烟叶，你不会尝出高档的好，可是如果长期抽高档烟叶，突然来口劣质烟草，你马上就会发现劣质的坏。读书有同样的道理，坏书读多了，你就会把“极品中华”当白桦树叶烧了。胖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因而我真诚地劝他尽量少在网络论坛遛跶，因为论坛上总是弥漫着“穷聊”（琼瑶）的奶腥气。

我觉得琼瑶是个敢于撒娇的老女人，她永远长不大，却又非常老。我们知道小姑娘撒娇有时候是很可爱的，老女人城府老到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可是小姑娘城府老到就不怎么可爱，同样道理，老女人撒娇也不是很可爱。老女人撒娇只能欺骗还在吃奶的孩子，而且一骗一个准，因为对没吃过奶的孩子来说，有奶便是娘。琼瑶小说的主人公通常都是些个性“独特”而又“张扬”的女孩或女人，这些女性乍看聪颖而奔放，实则是狡黠而乖戾，这正是我说她“永远长不大，却又非常老”的原因。聪颖而奔放对未成年人特别是女孩子是极富吸引力的，所以读琼瑶就好比吸毒，一旦上了贼船就很难下来。不同的是人人都知道吸毒有害，可读琼瑶却身在毒中却不自知，明明吸的是毒汁，却总以为正喝着“脑白金”。

台湾有一位大著作家叫柏杨，这老爷子坐过大牢，自称是“绿岛大学毕业的”（绿岛是国民党关押政治犯的地方），心肠极好，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伤人。他公开致函琼瑶，要求少玩花活，多关心点民生问题，最好常去妓院看看，因为有很多雏妓太小，只有动过手术才能接客。琼瑶当然置之不理了，因为她是“小燕子”，是“穿紫衣的女人”，哪能和一个劳改释放犯计较？也幸亏柏杨老爷子不是外科医生，否则，以他“绿岛毕业”的脾气，真会朝琼瑶动刀子。

我说上面这番话有两点意思，一是胖子喝酒是名家，读书却未必是高手，我有点担心他迷上“穿紫衣的女人”。二是我没能力像鲁迅和海明威那样开读书单，但我至少知道琼瑶绝不是好玩艺。

如果说“读”是写的必不可少的功夫，那么“看”（观察）就是写的更不可少的功夫。

海明威说：“如果我们见了一条鱼，你要看准了，看每个人是如何反应的。你如果在鱼跳的时候兴奋起来，你就回想一下，使你产生这种感觉的具体动作是什么。是钓丝从水面升起来，是它像琴弦似的绷紧，水开始滴下来，还是它跳的时候猛撞泼水的动作。回忆一下声响，说了些什么话。找到产生感情的东西；找到使你激动的行动。然后写下来，要写清楚，叫读者也看得见，能产生与你同样的感觉。这是手的训练。”

他又说：“然后你换一换，钻到别人的脑袋里去。如果我冲着你大叫，你就尽量揣摩我在想什么，你的感觉是什么。如果卡格斯骂胡安，你就想一下他们双方的情况。不要光想谁是对的。对一个人来说，事情总有该如此和不该如此两个方面。作为一个人，你知道谁是谁非。你得下一个判断，付之实行。作为一个作家，你不应当判断。你应当明白这一点。”

他还说：“现在听着。别人说话的时候，你要听全。别想你自己要说什么。多数人从来不听人家说话。他们也不观察。你进了一间屋子，出来的时候应当明了你在屋子里见到的一切东西，而且不能满足于这一点。如果那间屋子使你产生某种感觉，你应当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使你产生这种感觉。你试一试，锻炼锻炼。你到城里去，站在戏院门口，看从计程车或者从汽车里出来的人各有什么不同的表现。练习的方法有一千种。不过，你老得想着别人。”

林子少爷的作文我只读过这一篇，本来不该说三道四，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这是篇获奖作文，我更愿意获奖的原因是“文从字顺”，而不是别的。一个小学生，文章能写得文从字顺就应该获奖，最好不要奖励他的“创意”。我从《城市垃圾处理设想》中多少读到了一些过于成熟也可以说老于世故的东西，我觉得这对孩子是有害的。我喜欢天真活泼的孩子，当然也喜欢天真活泼的文章。天真活泼可能意味着不成熟，可它却始终保持着童心，童心对写作来讲比什么都重要。每个人都曾拥有过童心，可是世态炎凉，要想始终保持住是很不容易的事。有两个人为我们提供了保持童心的药方，他们是鲁迅和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