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与“七里茶坊” “苦雨”即茶。 我最早看到把“茶”称作“苦雨”的是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有一个文集,取名就叫“苦雨斋集”。我觉得这种称名非常雅致,颇富书卷气,有一种平静冲和的香味,当时就想,假如某一天有必要取个笔名什么的,就是它了。 其实,如果从词的本义上分析,对茶的这种称谓很是稀松平常。茶当然是苦的,这就是“苦”,优质茶必须在谷雨前(更优质的则在清明左右)采摘和制作,这就是“雨”,合称“苦雨”,并无太多的创意。可是汉字的魅力就在这里,本来很普通的两个字,重新组合在一起,居然就有了别样的光晕。 我们这一带只产绿茶,规模不大,算不上真正的产茶区,但几乎人人都爱喝茶,特别讲究以茶待人,对人情淡薄、势利小见的评价也多以喝茶做标准:“连茶都混不到一口喝”。茶虽小道,居然也包含着世态炎凉。有一副对文对得极好:“两盆花,知四季冷暖;一杯茶,品人生沉浮”。 绿茶通常只喝四道。第一道叫“姑娘茶”,因为是初沏上,喝起来茶味若有若无,甚至多少还有些生涩,可是闻起来真香。敢情喝这道茶不能用口,而要用鼻。第二道叫“新娘茶”,无论是色、泽,还是雾、味,都正处极致,喝起来不仅满口生香,而且苦得地道,甜得温柔,回味悠长,却又言说不出其妙处。唐朝诗人“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正描述的是这种境界。第三道叫“老婆茶”,这道茶不仅光色泽已大不如前,而且也只苦不香了,可它的优点是解渴。第四道茶叫“老伴茶”,实际上这道茶已经不能叫茶了,既无色泽,又无香气,甚至连苦味也没有了,可是这时喝茶人也已品尽了四季冷暖、人生沉浮,即使再沏上正宗的“碧螺春”,恐怕也无动于衷,与其说他已经满足了,不如说他的确淡然了。 在我所读到的作家中,汪曾祺是最平静冲和的一位,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行文都非常雅致,颇富书卷气。我喜欢这种味道,凡他写的书,能找到的我全读过,有些篇什还读了无数遍。他的小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七里茶坊》,这篇小说对人生的关怀叫人伤感,它的平静冲和又令我迷醉。 我很喜欢七里茶坊这个地方。这地方在张家口东南七里。当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国的许多计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给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沟,三十里铺。七里茶坊大概也是这样。远来的行人到了这里,说:“快到了,还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这里,客人就说:“已经送出七里了,请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壶茶,说了些话,出门一揖,就此分别了。七里茶坊一定萦系过很多人的感情。不过现在却并无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连遗址也无人知道。“茶坊”是古语,在《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水浒传》里还能见到。现在一般都叫“茶馆”了。 汪曾祺说:“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人是不能脱离自己的民族的。‘民族’最重要的东西是它的文化。一个中国人,即使没读过什么书,也是在文化传统里生活着的。有评论家说我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可能,我年轻时很爱读《庄子》。但我觉得我受儒家思想影响更大一些。我所说的‘儒家’是曾点式的儒家,一种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 “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我自然是做不到的,可是我的确非常欣赏,非常向往。 汪曾祺现已辞世,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小说集叫《矮纸集》。“矮纸”来自陆游的诗《临安春雨初霁》,全诗如下: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