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红里的萧姨 一 董桥先生有一柄朱镜波一九二七丁卯年画的桃花扇,扇上题识也多,其中有诗句云:几见芳菲露井东,闲情收入画图中;阿谁笑比香君血,崔护重迷旧日红。董先生以旧日红为题,写了一篇忆往小品,登在《中国时报》上,后收入散文集《从前》。萧姨是 《旧日红》中的人物。 二 “她是苏州人,嫁给一位华侨巨富,守寡多年,家业靠成材的独子张罗,那几年越发火红了”,董先生写道,“萧姨拜佛画画吟诗吃燕窝,细腻的粉红肤色衬着精巧端庄的五官,简直钱慧安的淡彩工笔仕女。”那时董先生还小,正跟亦梅老师学旧诗词。有一天下午,老师刚在书房里给董先生的一首七律习作改好,萧姨来了,顺手拿去一看,夸董先生终于摸出旧诗的窍门“清愁写得够古秀了!”那天萧姨一身粉蓝旗袍,套着一件薄薄的墨绿毛衣,亦梅老师称赞,“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没等念完,萧姨先白了他一眼:“老豆腐馊了,还吃!”这是在万隆的事。一九六0年董先生辞别老师到台湾读书,一九八0年董先生从英国回香港做事,亦梅老师也已定居厦门,却常常来香港和满堂子孙叙天伦,在印尼的萧姨应该寂寞了。 三 萧姨头上的翡翠发簪是她的心爱之物,其后园书斋春绿馆取的正是这只翡翠的心意,董先生在春绿馆里看到不少鸳鸯蝴蝶派文人的书画作品。上海当年那个鸳鸯蝴蝶派的文人团社——星社里的骚人墨客都是萧姨父亲的诗友画友,以如此家学身世,萧姨手头藏有一批书画名家的精品自不足为奇。比如仇英的,比如董其昌的,比如八大山人的。董先生至今还记得萧姨手头那柄黄淡如的燕青夜会李师师的细笔扇子。当年董先生迷恋《水浒传》,对这把扇爱不释手。萧姨说,“傻小子,这把不能给你”,“萧姨 改天写信到上海找人请房虎卿替你画一柄武松打虎!”人事沧海桑田,这话变成了敷衍。 四 亦梅老师来香港过年,和董先生聊天,说起他早年镇宅之宝王冕墨梅册页,近来有人出美金高价要买,弄得他心绪不宁。他说,这已经不是第一回的诱惑了,萧姨千叮万嘱要我留给子孙。“斯文都扫地了,留一件是一件”,这是萧姨的原话。 董先生问萧姨还常不常来信,老师说他两年前下世了,“春绿馆里那批书画也全泡汤了!”她儿子不懂这些国粹,苏州有个远房亲戚说是可以卖个好价钱,她儿子真的全运了回去,不用说是被骗了。 五 亦梅先生寄来一柄残旧的折扇给董先生,是民初名头不大的画家画的武松打虎。附有短简说是代萧姨买下送董先生的。还说,骗掉萧姨那批古书画的远房亲戚是萧姨嫁到南洋前青梅竹马的旧情人。董先生在〈旧日红〉文中最后写道:”那几天我常常想起萧姨的粉蓝旗袍和墨绿毛衣,崔护薄幸,初恋那片旧日红,竟跟萧萧墓草一样寂寞了。” 六 读董先生的美文,那叫舒服。以《旧日红》的分量,作为《从前》的开卷之作,当仁不让。而董先生的《旧日红》写下的岂只是与萧姨有关的那点往事,读文章开头一段,再对比倒数第三段,便不难明白作者的心意心态了。董先生所依恋的旧日红是“劫后”“残留的旧时月色”,所牵挂的旧日红是“案头灯下”“片 褚零墨”中“劫后的烟树和人面”,这不单是理解《旧日红》的钥匙,也是贯彻《从前》的主题。可惜小子我还不够文化,既然董先生的《从前》是“顺着营造小说丝丝缕缕的敏感追寻走过的从前”所得的,那么以我的浅薄,在意的就只是文章里透出的那点故事了,说来真是 惭愧惭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