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 察 大学写作课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讲的第一句话是“写作不可教授”。接着他又说,“如果写作也能传授的话,周海婴就应该是鲁迅第二,可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是,如果比试写杂文,他还不如我。” 老师的这番话是经过我加工整理的,原话远没有现在这样顺畅。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每一根都像银丝,但脸色却十分红润,这主要因为他略微有点口吃。口吃的人总是容易激动,尽管他并不需要激动。 我发现我这位老师的麻烦多半出在叠音词上,每遇叠音他必然跌跤,而且半天还爬不起来。比如“民主革命”,他通常是能够较顺畅地讲出来的,但如果是“民主主义革命”就有些为难——“民主主主主……义,革命”——他会一路“主”下去。我还发现老师的跌跤与眼睛有些关系,因为在“主”个不停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而且眼睑也像接通了电流,节奏飞快地跳动,只到“革命”成功,才重开雨露,再见天日。 因为发声障碍,他不喜欢说话,他的课是名符其实的“写作课”,大量板书,很少说话。他板书一段要领,就侧对着我们,先将左手手心向上朝黑板上指一下,再将右手手心向上朝黑板上指一下,目光中充满了期待,敢情他在黑板上摆了山珍海味,左手的意思好像是说“请下箸”,右手的意思又好像是说“别客气”。 我所以敢在这里对老师“大不敬”,讲他的缺陷和笑话,是因为在私下里我不仅仅把他当作良师,更看成是益友。他出生在一个“麻疯病”盛行的地方,当地控制“麻疯病”的主要办法就是把患者活活烧死。他祖父是烧死的,叔父也是烧死的,父亲则因为及时地逃往深山才幸免于难。他很有学问,又为人坦诚,心胸开阔,不拘小节。我想,如果他看到我描述他的文字,一定会哈哈大笑,尽管这笑声未必爽朗。 他不教我们写作,却一再强调“观察”对写作的重要作用。按他的说法,文学作品给人留下的永远都只是细节,小说也好,电影也好,没有细节描绘就很难生动传神,细节写活了,才能引起共鸣,叫人身临其境。而细节又来自观察。观察不光针对环境,人物,动作,还针对语言。我至今都还记得他对鲁迅小说人物“豆腐西施”(《故乡》)的分析。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豆腐西施”不过是想利用“迅哥”搬迁之际捞一点油水,却经过了精密的设计,这种设计没有一点细心观察的能力还真觉察不出来。她的套路有五步。先是套近乎,“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发现“迅哥”愕然,马上就表功,“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发现“迅哥”愈加愕然,紧接着就是恭维,“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当“迅哥”强调自己并没阔的时候,就激将上了,“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发现“迅哥”不吃激将,终于原型毕露,十分愤慨,“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老师说观察是一种学问,至于怎么观察,他建议多听听海明威的意见,海明威是观察的高手。海明威常常训练自己去寻找“产生感情的东西”,“使你激动的行动”,然后“写清楚”,“叫读者也看得见,产生与你同样的感觉”。 海明威总是有异乎寻常的感觉,又特别重视这种感觉。 巴黎所有的食品店都在橱窗里摆设了精美诱人食品,大家还在人行道上的桌子边进食,要是你有一点没吃饱,看到、闻到这么多吃的,就更觉得饥肠辘辘了。像我这样已经放弃了新闻记者职业,写的东西连美国也没人买的人,在家里打招呼说到外面和别人一起吃午饭,那么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去卢森堡公园,因为那里从观象台广场一直到伏吉阿路都见不到、闻不着食品。你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到卢森堡艺术馆去,而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反而会使你觉得那里所有的油画都变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丽了。我就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学会了更加深刻地理解塞尚的作品和真正弄懂他描绘自然风景的方法的。我时常猜想他是不是也饿着肚子作画的;但我又想,也许他只不过是忘了吃饭罢。人在失眠或者饥饿的时候常常产生这一类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很发人深省。后来我想,塞尚大概是在别的方面饥饿吧。(海明威《流动的圣节·饥饿是有益的磨炼》) 海明威对饥饿好像情有独钟,他的饥饿感觉也十分独特。有一回他赌马得了一笔横财,和妻子饱餐了一顿,可是饥饿的感觉却无法消失。 进了米肖饭店,我们觉得吃的那顿饭丰盛极了,吃完饭,肚子饿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上公共汽车回家时,在桥上类似饥饿的那种感觉还没有消失。一直到进了家门、上了床,在黑暗中温存一番以后,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夜里我朦胧醒来时,敝开的窗户外,月光照在高楼大厦的屋顶上,那种感觉还在。我把脸从月光下移到阴影里,但是睡不着,就躺着想这件事。夜里我们俩醒过两次,现在,妻子睡得很甜,月光照在她脸上。我必须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太笨了。那天早晨我刚醒来的时候,生活显得多么简单啊,我看见了虚假的春天,听到了牧羊人的风笛,还出去买了一张赛马报。 然而,巴黎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我们又很年轻;这里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甚至连我们碰到的贫困,突然挣到的一笔钱,头上的月光,事情的正误,还有躺在你身边、在月光下熟睡的人的呼吸声,都来不那么简单。(海明威《流动的圣节·虚假的春天》) 我非常感激我的写作老师,尽管他的话不多,所传授的内容并不丰富,却非常实在,远比那些口若悬河的有用。尽管我是老师的不肖学生,也学会了文学欣赏。现在我手头上有一本《小说月报》(2003年第9期),我想以其中一篇小说(石舒清《羊的故事》)的一段细节描写结束这个贴子。 我还记得一个细节,冬季冷,我们就把家里熬罐罐茶的罐罐提上,反正这种罐罐是很容易再做一个的。这罐罐往往有一个钢丝做的手柄,很长,可以做到不烫手。这茶罐罐就成了我们途中的炉子,燃料就是羊粪蛋,漫山遍野都是,一点也不缺的。燃着,野风不断地吹着,使里面的火总是处在旺烈中。手冷了烤手,脚冷了烤脚,一批羊粪蛋儿燃败了时,再拾一批投进去。刚投入火里的羊粪蛋不变形,能维持原状好半天,像透过潺潺的清水看水底的石子一样,这一点可以透过风中闪烁的火苗看得很清楚。 “像透过潺潺的清水看水底的石子一样”,这细节真是写神了!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