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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下午父亲来电话,让我晚上去奶奶家吃饭,顺便带上十刀(烧给亡人的黄色草纸计量单位)纸,这时我想起今天是冬至,晚上要陪奶奶烧纸钱。一年四个烧纸钱的节气我总会忽略过去,然而却记得是什么日子:除夕夜、清明节加前三天后三天共七天(任选一晚)、阴历七月半、冬至。 六点时关上店门,去超市买了半只板鸭,看到居然也有黄草纸(这种纸始终闹不清书面语)这样迷信的东西,卖家妥协于顾客的做法也够彻底的了。奶奶做饭的时候我在旁边打下手。奶奶再一次问起我的恋爱情况,今年这个话题在亲戚间被提及的概率最大,毕竟我是房屋里的长孙,也是唯一的男孩。对我却是全年郁闷的种因——但问话的是奶奶。我说早着呢,最近忙着写东西,年底生意也忙,明年吧,明年专心给你找孙媳妇。我推测奶奶接下来要说你也别太挑了,马马虎虎就行了,过日子而已,人总要结婚的。 “你也别挑来挑去的了,好好谈一个,你不急我倒急着抱重孙子(曾孙)呢。我要身体好了,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奶奶仿佛听到我脑子里的话,虽然说法有些不同。奶奶将小碟里的葱、蒜、老姜一下子洒进锅里将熟的鳊鱼肚子上,瞬间激起的烟气熏到我眼睛里,我伸手揉眼睛,忘了刚刚姜片是我切的,指间的姜沫浸进眼里,越发难受了,我背过身大声打了个喷啑,笑道谁在说我坏话了。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婚姻并非个人的事,至亲长辈的期望在其推动中占有很大因素——姐姐二十八岁结婚,也是迫于家庭压力,尽管她很幸运,婚姻生活我看来还算幸福。我总觉得自己有些害怕婚姻。记得父亲在我十六岁生日时说过:婚姻对男人来说,需要足够的勇气,因为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有承担一个家庭各项事务的能力——这话指涉的对象是小舅舅,那是十几年前,我在念初二,小舅舅当时应该是二十九岁,赋闲在家,喜欢看古文,写写诗什么的,懒见人导致怕与外界接触,非常愤世。真像作梦一样,弹指间十几年都过去了,父亲的意思是小舅害怕婚姻,因为没有承担家庭的心理准备。 然而今天又想起父亲的话,很觉得应该拿自己与小舅舅一比。我并不愤世,也比较合群,只是有些极端,刚刚跨出校门时A片看过不少,认为娶妻最好是娶个妓女,常理推断,她们的床上功夫应该不错。二十一岁与初恋女友同居后发觉性生活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给她买的最贵的东西是一对12克的铂金耳环,她当天就去退掉了,用这个钱给我买了双份保险。在记忆里这是件很痛苦的事,因此我常常会拿出来让自己痛一下,二OO二年盛夏完成中篇小说《一意孤行》,写到尾声时男主角自语:“好的女人,不是没有,只是我配不上。”让我很痛快地哭过一回。 饭后收拾餐桌,我把碗筷拿去洗了,在厨房里听着细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微小声响,我点一根烟,朝着在客厅收拾纸钱等物件的奶奶叫:“下雨了,奶奶,要不要等雨停了再去?”“打把伞!雨不大。”我应了一声,饭后身上的热力散去不少,有点发冷,我用力吸了几口烟,出厨房前把半截香烟捺灭在垃圾桶里的苹果皮上。 雨下着渐渐干冷,成了雪片,风也大起来,卷起火影中未燃尽的纸钱碎片和纸灰夹着半空中的雪片飞舞,奶奶说烧不下去了,用宽阔的黑伞挡风,纸钱上的火头四处快速摇摆,发出“霍霍”的声响,火光映得奶奶的脸皱纹密布,倍觉沧桑。这第一堆纸是烧给大姑妈的,她死于肺炎,我从未见过她。小时候姐姐最爱打听大姑妈的事,因为从大人的碎言片语中得知,她是堂屋里最漂亮的女孩。她病逝的时候只有13岁,肺结核,就是当时人们经常提起的“痨病”之一,饥荒年死于痨病的人不计其数。 奶奶说大姑妈很可怜,因为她是没有罪的,我问为什么说到罪。“她还是在家的女孩子。她还没结婚。”这种矛盾的说法每年我都要跟奶奶讨论一番的:处女离世就是无罪,却又可怜--无罪所以可怜。那么有罪呢?我想我理解不了奶奶的看法,她更多的只是在感慨吧。前几年还曾跟姐姐谈到大姑妈,她如果还活着会怎么样等等。可能她的孩子也该有我这么大了吧?无意义的假设是很有趣的,关于这件事的假设带来更多的是伤感,当然大可不必,我们没见过她,她连照片都不曾留下。事实却是伤感的。我们真的很奇怪,对现实中的情感往往忽略,却常投入无根据的缅怀中。 雪片更大了,我含着一根烟凑到火头上点烟,烈风中的火舌吞吐不定,我呛得眼泪都下来了,嗓子里涩涩的。这时候已经烧到亲情较远的大爹爹(祖父的长兄)这堆纸钱。对这个长辈并无具体印象,在校时只听父亲谈起数次,说大爹爹毕业于皇甫军校,在国民党中军阶最高时到了团级,父亲小时较之对祖父而更加信服他的话。父亲转述过关于大爹爹的某个所谓的人生箴言:男人成立家庭后,从品格上需要在邻里建立好口碑,事业成功是生活必须的基础,以成为对别人有用的人为目标。我二十岁那年,有次父亲重复引述这番话,我反驳:这是要让人往德高望重那个圈子里奔,是件很摧残人的活。回想起来十分好笑。 如今何尝不是回想?年岁近三十,日子流水般淌过,以为仍然年轻,大把的未来等着我去荒废,我真的曾经追求过什么,把握过什么了,事实是没有,贪图安逸很容易就成了惯性,懒是巨大的生活障碍。恋爱,婚姻,事业,徘徊彼岸的我只是随遇而安,不曾努力改变。我狠狠地吸烟,剖析自己感觉并不好受,我也向来回避揭示问题而无答案的枉然。奶奶指着飞在空中的烟灰说是亡人在收钱了,我笑说这么多人烧钱,造成冥界通胀就是罪过了。奶奶单纯地认为大额冥币是假的,十元面额及以下的才有真确性。 回家后情绪一直低沉,本要写点构思成型的小文字,想起一位我很敬重的网友说过,文字的追求毕竟还是老三样:真、善、美。虽然谈来十分流于套路,我也十分赞成,然而关于老三样,对我却又十分模糊,此类终极性的寻求在我极端的认识中只有美。美肯定是存在的,在于寻找,在于发现。今晚抽了许多烟,生理的疲劳造成了思考的倦怠,时间还早,我做了一些单调的锻炼,俯卧撑和臂力拉簧,出了一身汗,直觉精力充沛,心情大好。推门出外,雪夜的寒风无止歇地扑面而来,雪已停了,明天准会冰结某些少人的路面。我打了个冷战,漫步在城南主街道,路过十字街人民广场,径直往东,越加行人稀少,未修整齐备的水泥路面坑洼处被雪和灰尘染出了漆黑的肮脏。 东大桥下护城河里水如绸,流动静谧,俯掠水面,一览无余地穿过广阔的空间,远处竟有渔灯似的闪亮,或许那只是郊外住户灯火的反光。在这个冬至的夜晚,思绪如潮,刚经过剧烈运动的身体仍处在未逝的兴奋中,兴奋使我充满自信,我想我一直仍是在追求快乐的,我试图回避脆弱和消沉,毕生追逐坦诚和直率,也许生活中诸多的事件不时影响我的情绪,然而当我明白错觉不可避免,我便仍然欣赏我愿意欣赏的东西,那让我宁愿相信自己,我可以,我是对的。 断写于2007.5.26午后 ※※※※※※ 他说,有这个可能 [本帖已被元杰123于2007年6月1日11时2分43秒修改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