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如西风中飘零的黄叶,纷飞于童年的天空...... 真想设计一个"还原程序",找回那些从记忆的磁盘里失落的文件...... 可是,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伸出手,捞到的只是,零星的几片雪花,看看就要化了...... 面对她们的消逝,我多么的无能为力...... 年·远 小时听讲过关于"年"的传说,完全不能理解,大人们为什么总把"年"描述成一个万恶的凶兽呢? 我不解,那些新桃、旧符,春联、门神,爆竹、烟花,逗狮、舞龙,竟都是千百年来在驱逐"年"的过程中被发明被完善的? 我不解,人人都盼着过年,忙着过年,为什么在"年"来了之后,还要赶走它? 没有人解答我的疑问,只是笑指着我说"痴"。 我宁愿,"年"是这样一种动物,有龙的吉祥,凤的轻灵,熊猫的可爱,毛茸茸,粉嘟嘟,温顺可人,憨态可掬,永远都不会长大,它没来时,我盼它,它来了后,我宠它,它离开我了,我依依不舍地恋它,希望和它快一点重逢,甚至,我愿意像现在的新新人类饲养宠物一样养着它,让"年"永远陪伴着我。 多年以后,发现自己真是"痴"得不能再"痴"的了。 "年"怎么可能永远不会长大,正如我怎么可能逃脱得了成长的烦恼呢? 面对"年",已过而立的我,沾惹风尘的我,再也感受不到那种纯净的期盼与欣喜了。 我把曾被我视作掌上明珠的宠物"年",丢失了。 它也扔我进了岁月的回收站,彻底地抛弃了我。 因为,"年"只喜欢小孩子,正如只有小孩子喜欢过年一样。 "年"是属于孩子的。 欢快的"年",调皮的"年",又追逐那些至真至乐的孩子去了,任我看着它的背影黯然神伤。 年依然在过,而且越过越丰盛,但过年的那份心情,在我成长时,已悄然剥落了,像鳞片从鱼背上剥下,心,微微的有些痛。 好歹能从孩子们红红的脸蛋上偶尔寻回些依稀的旧影,让我在这喧闹的春节里不至于有无边的落寞。 年,竟离我越来越远了...... 盼·圆 过年的心情,最初是从"期盼"开始的。 但我的盼,并不同于其他的孩子。 我当然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盼望着穿新衣、买新玩具、收获一大沓压岁钱,在周围孩子艳羡的眼光里,一支又一支地放好看的烟花。 可这些,都距离我太遥远。 我所盼的,不过是一个"圆"字,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地过新年。 父母都是船员,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驾着船,在一艘老拖舶的牵引下,沿沅江而下,出洞庭湖,进入烟波浩淼的长江,再顺江入海,将山里的煤、矿、木材等资源送到现代化的工业城市,再空着船回来,再运,再回,一趟又一趟。 行船很慢,一艘拖舶后面通常串有十来只木船(这些木船没有机动力,不能独自行动,顶多算是火车头后面的一节节车厢),远远望去,活像一只老迈的蜈蚣。一年365天,总有300天在水上飘泊,父母不得不抛下三姐、四姐和我在对我来说还很陌生的县城里。 这样,每年与父母相聚的那几十天,就变得弥足珍贵的了。 那时,三姐已经是高中生了,四姐读初中,我读小学,三姐、四姐就像父母一样照顾着我,姐弟仨就这样在孤独的城市里相依为命。我也打小就承受了城市孩子所不能想像的乡村孩子担负的生活困难。 最高兴的,莫过于听到父母的船回来的消息了。 船一出行,三姐就在日历本上做个记号,一天又一天,姐弟没事就估估行程,算算船回的日子,在焦灼中等待,在等待中期盼。 父母回来的时候,总会托人带信给我们,第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就会写一张纸条,塞进藏钥匙的门洞里,然后撒腿就往停船的码头奔去。 这纸条,是我们一年到头都在盼望着的最让人兴奋的礼物。第一个回家的人,在将手伸进门洞拿钥匙的那一刻,都在心里暗暗祈祷门洞送上一个惊喜。 虽然很多时候只是失望,但纸条总会在年前及时出现,那时候,父母的船总会回家。所以,幼年的我,对"年"这头怪兽充满了好感。 "年"来了,父母领着弟弟回来了,出嫁的大姐二姐也回来了,一家人就团圆了。 这比任何礼物都让我快乐。 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姐弟们照例又等来了父母回家的消息,等我们兴高采烈地奔上船,看见的,竟然是父亲冰冷的尸体。 从此,从门洞里掏出一张让我们惊喜的纸条终成为历史,一去不返。 本是圆满的"圆"缺失了一个大角。 童年的期盼走到了终点。我的"年"开始渐渐离我远去。 DIY·甜 "DIY",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新词,一个IT时代的时髦语。可这样一个新潮的词儿,竟然会从我童年的回忆里突然蹦出来,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八十年代的孩子,已经扎下了"DIY"精神的根。 父母回来以后,一家人就忙开了。当然,采买年货的事,用不着孩子们操心。于是我们想着方儿布置那三间简陋的木屋,让她看起来更漂亮一些。 老早三姐就发动我们设法收集了一摞一摞的报纸。在腊月二十八,熬上一锑锅浆糊,撕下木板壁上旧有已被烟熏火燎弄得发黄的报纸,各自拿着把刷子醮上浆糊刷开了,然后把白白的新报纸糊裱上去,原本阴暗的室内看着就亮堂了起来。 这还不算,姐姐们还有更多更美的创意,总是给大家以惊喜。 三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塑料橙汁瓶子,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绿色的,洗净晾干了,然后和四姐东一剪西一剪,一会儿拉一片长叶,一会儿又裁一束花朵,用不了多久,一个个漂亮的花篮、灯笼就在她们手底下栩栩如生起来。 有时候我看得眼热手痒,也一把抢过剪刀,在姐姐们"小心剪到手"的惊呼声中,装模作样地剪起来,剪出的花篮、灯笼虽丑了许多,也不免让我得意上几天。 四姐最喜欢收集精美的糖纸,还发动我到处捡拾。 四姐把收集到的糖纸一张张洗净晾干夹在书里,等年关近了,她已经集了满满好几本了。每每翻开那些书,看着书页间那一张张精美绝伦的糖纸,在赞叹之余,我不禁奇怪,那时有集邮的,有集火花(火柴盒上的图案)的,四姐为什么单单喜欢集糖纸呢? 谜底终于在年前揭开。 四姐变戏法似地拿出些斑斓五彩的塑料珠子,又教我把一张糖纸卷成一个圆柱形,然后用根彩色的长线,将珠子和糖纸做成的圆柱穿在一起,一个圆柱糖纸间杂一个珠子,在线的最下面,系上一个白纸扎成的小船,连着做了二三十根这样的"线"后,再把这些线系牢在一根竹管上,然后她把这东西挂在门枋上,笑着问我们:"好看吗?" 那一根根穿着珠子和糖纸的线垂下来,竟然是一副漂亮的门帘。四姐用手轻轻地拂动,斑斓的珠子和水晶糖纸交相辉映,漂亮极了。 "好看。"我们说。 于是,大家齐动手,一边吃着母亲刚从油锅里捞出的香喷喷的"黄卷肉",一边用三姐做的花篮、灯笼和四姐做的门帘还有其他的一些小玩意儿,对房间做了些布置,木屋里一下子溢满了浓浓的新年气息,没有吃糖,心里竟也像吃了糖一样甜滋滋的。 吃年饭之前,父亲撕开一挂"大地红",将手里的喇叭筒狠吸了两口,正要点火,想了想,又用手指熟练地掐了两下,变戏法似地晃出了两截短短的鞭炮,我和弟弟顿时尖叫连声,双双扑了上去,各自拿走了自己那份,就忙忙地点燃了一根香,到野地里撒欢去了--尽管我们慢慢地放,这一挂鞭炮还是很快就放完了。 我和弟弟就自己动手"DIY",我们满街搜寻幸免于"炸"的零星鞭炮,从中间折断,把里面的火药控出在地上,然后把许多折断的鞭炮绕着小山似的火药堆,围成一个圈,或者排成一条长龙,或者弄成别的什么形状,捻上引信,点燃后跳开,观望那瞬间的辉煌,那些火药有时候燃成一朵花,有时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燃起,看得兄弟俩兴奋得哇哇大叫,那一种简单的快乐至今让我回味。 可是,一年又一年,父亲去世了,大姐疯了,三姐、四姐远嫁他乡了,弟弟到外地工作了,最后是母亲失明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过年的氛围一年比一年淡。多少年了,不再一家人围在一起,二姐擀着皮儿,三姐剁着馅儿,其余的人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皮儿,一边包着形态各异的初一饺子,一边讨论着怎样把饺子做得更像元宝? 生活相对比以前更好了,物资也更丰富了,年也不用再过得像以前那么忙碌了,却总也忘不了儿时一家子忙年时的情景。 每年,我都对能聚在一起的家人提议,初一自己包餐饺子吧。 反对的声音一时四起:麻不麻烦呀?哪里没有饺子卖呀? 说完,也不再理我,自顾自抹他们的麻将去了。 是呀,什么都有的买,还这么麻烦干什么? 可不知怎么的,真的很想发动全家人再"DIY"一把,一齐动手包一次饺子呀。 叶·愿 三姐递过来一片叶子,说,把它夹在书里,等过了年,你打开书,它变成一根红丝绸的时候,就会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这是一片银杏叶,扇形的叶片,青葱碧绿得可爱,脉络分明,像扇骨,又像父亲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我用两只手指拈起它,把它当作一把扇子扇着,有微微的风在耳侧回流。 我问,真有这么神吗? 三姐没回答,只微微地笑了笑,那样子很神秘。 但我从她的笑里收获了信心。 我郑重其事地把银杏叶子夹进书里,那是我喜欢的一本书,《安徒生童话》,我相信,只有躺在童话书里,这枚银杏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不过几分钟,我又翻开,想偷偷地看它有没有变化。 结果可想而知。 三姐说,可不能这样,会不灵的。合上吧,压在箱底,等过了年,再打开,肯定有一个惊喜等着你。 天啦,还要等过年?这得多少个日日夜夜呀。 既然要等待这么长时间,何不多夹几片银杏到书里?我可是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呀。 我缠着姐姐,到公园里摘了一枚又一枚银杏叶,一一夹在了那本《安徒生童话》里。 夹上一枚,我就许下一个愿望,夹上另一枚,又许下另一个愿望。 我许愿,能得到在百货店橱窗里躺着的那款精美的"森林大帝"文具盒; 我许愿,夏天能天天吃到绿豆冰棒,冬天天空中雪一样飘飞着"大白兔"; 我许愿,交通局那扇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不用翻墙就能看到电视里播《排球女将》; 我许愿,能够手持票根,堂堂正正地在文化剧场看阳戏,不用敛声屏气地躲在长凳底下逃避那个恶声恶气的检票员。 我许愿,能读到很多很多的书,多得像树上的叶子,让我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 ...... 第一年初一,我迫不及待地从箱底拿出那本童话书,希望我的一条又一条愿望都像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舒醒。 然而,银杏叶却仍然静静地躺在书里,而且已经枯黄,变硬,没有什么红丝绸。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难道是自己不够诚心吗?抑或是我当初的偷看所致?要不就是我的愿望太多,需要更长的时间等待? 再一次把书放进箱底,我发誓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决不偷看一眼。 一年又一年,姐姐的"谎言"让我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希望。 在这希望与失望的轮回中,我品味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姐姐对我的"欺骗",她送给了我一个虽然虚幻但却是多么美丽的梦境啊。 人,不仅仅需要活在现实中,还需要活在梦境里。 还是那个公园,银杏业已抽芽,等夏天的时候,我会摘下一片青葱碧绿的叶子,送给女儿,把这个美丽的童话种到她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