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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耀儒是我在修进时的同学,后来成了朋友。 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在北京混的刘耀儒,虽说看上去有点像梦游症患者,时常背诵着阿城的《孩子王》,觉得总是送别人离去,最后就剩下自己孤独地留在北京,那副模样,让人不得不去同情他。可他在一个方面,总是保持着警惕性,从来不跟我讲从他家乡湘西带来的故事。为了能使他放松警惕,我使过不少手段,用烟酒作饵,钓他。刘耀儒却有着周佛海一般的精明与奸滑(刘和周都系湘西沅陵人氏),我白白地扔了许多的饵,无有所获;等到我要寻找新的办法来引诱刘耀儒时,他却买了张单程车票,从北京西站乘车去了长沙,躲进省作协大楼,做了编辑。 我对刘耀儒的湘西故事耿耿于怀。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从南京发往广州的火车进入湖南境内的第一站--株洲--我下了车,刘耀儒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从长沙赶来接了站,他的故事依旧深藏不露,他的胡子也被省城长沙的文明剪去了。 湘西是出土匪的地方,电影演员申军宜就是靠一部《湘西剿匪记》中扮演土匪头目,而声誉影坛的。刘耀儒说他的爷爷是土匪,小土匪,刘耀儒身上有土匪的遗传,他的相貌就像那种长年钻在山沟山洞里的土匪,不过湘西的土匪与东北的土匪给人的印象是两回事,千万不要把"座山雕"的形象来套刘耀儒。湘西的土匪个子矮小精悍,长得有凌角,苟于言笑,目光阴冷潮湿,头发长得很上,笑里遗传着奸诈。不过刘耀儒的性格养成,注定他不是冲锋陷阵的料,属于军师,出谋划策者,但又偏于理想,所出的谋,划的策,与实际不符,每用每输,刘耀儒最多是个走村踩点的角色。所以现代的刘耀儒适合于写小说,当作家。 刘耀儒也有仗义的一点。 刘耀儒毫无顾忌地把他新写成的还没有公开发表的小说给我看。 难道刘耀儒就不知道,能用到小说中去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并且一样是可以给我篡改了用。 读了刘耀儒的小说,让我更加向往湘西,让我清楚了中国怎么会有了沈从文有了黄永玉。 下面是我摘录刘耀儒小说中的一首乡谣,是山村教师在教孩子认识"人"字时所参照背诵的一段乡谣。 教师:人--人-- 做人的人 童声:人--人-- 做人的人 教师:娘屋做女一个人 童声:娘屋做女一个人 教师:嫁到婆家俩个人 童声:嫁到婆家俩个人 教师:七搞八搞一屋子人 童声:七搞八搞一屋子人 简单的四句话,把一个女人的整个生命都概括其中,包括了人类的繁衍规则,如果能用湘西的方言来背诵这首乡谣的话,给人的感觉,单单一个美字是表达不尽的。可惜后来那位教师被扣上"流氓"的帽子了。 刘耀儒说,他们湖南作家中,善于运用半荤半素民谣的,当数蔡侧海。 我在刘耀儒的办公地点,看到穿着一件暗红色西装的蔡侧海,风流倜傥,那是得益于民谣的滋养,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作家的营养在民间,民谣当是作家极好的食粮,无污染,无虚假。 二 国际劳动节那天,我随刘耀儒到了洞口县城。 洞口的来历是源于1949年解放军为了打进县城,在县城河南面的山中用炸药炸了个洞,从洞中钻进县城,"洞口"成了县城今天的名字,以志革命的记念。 洞口的朋友带我们去了让洞口人引以骄傲的面积有一平方公里的"回龙洲"。回龙洲是县城旁的一片原始森林。走进回龙洲,那些参天大树确实让人感受到自然安逸,也就自然地有了亲近感,可这种感觉只在内心滞留了几秒钟,便被另一种景象奸污了。在这片原始森林中,星散着几十个搭建的小棚子,一个个挂着招牌,喝茶、喝酒、吃饭、KTV大厅和包厢。这里是洞口县最密集最安全的娱乐场所。我所见的回龙洲中一棵棵已经成材的香樟和臭椿已经死亡或正在死亡,随意地数了一下,六十多棵大树从此不在存在生命,三十棵大树行将就木,这不包括我没有看见的数到的。在进入洞口县境内时,搭在公路上的两块牌坊,一块是"全国瘦肉型猪养殖基地",另一块招牌上写着"全国绿化先进县"。 既然是全国绿化先进县,绿化面积肯定是非常充分的,死去几十棵大树,仅仅是我的惊愕,对于洞口县而言,不值得大惊小怪,也算我是"多见人少见树"了。洞口县的朋友介绍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位台湾经营文化的商人,曾经看中了回龙洲这个地方,愿意来投资,把回龙洲保护起来,在旁边搞些建筑,让全国的艺术家们到这里来写生来创作。台湾商人要求洞口县政府做的工作,就是紧挨着回龙洲这片原始森林居住的居民,搬迁走,这样便利于把回龙洲圈起来保护起来。当时的县委书记,觉得这位台湾商人,不是在经商,而是在间谍活动,说,共产党死了成千上百万的人,好不容易从国民党手里抢夺来天下,怎么能让国民党领导下的商人圈起来呢?这句话说了十多年过去了,洞口人确实也在开发利用回龙洲这片森林资源,不过,更多的是在破坏,是在让片原始森林尽快地从洞口县境内消失,尽快从地球的消失。 回龙洲里面的饭店和娱乐场所,没有一家有工商营业执照和从业人员卫生许可证,也不要向国家或地方税务部门纳税,每年只要向县林业局上缴一笔管理费。也就是说,谁想要在回龙洲森林里面开设娱乐场所或饭店,只要给林业局打个报告,缴一笔钱就行。 这就是林业局的"以林养林"。 把一部分人杀了,用他们的血和肉来喂养另一部分人。 如果我说洞口县林业局的领导应该被逮捕,洞口人会以我是故意骇人听问,危言耸听。 洞口人的娱乐很难离开"妹子"。 "妹子"在这里就像是菜谱上的一道菜名,甚至比烧出来的菜还具有随意性,可以随意地点,随意地调换,随意砍价,随意评说。 这道菜咸了淡了辣了酸了香的臭的贵了贱了......味道如何如何。 这个妹子肥了瘦了高了矮了美了丑了贵了贱了......味道如何如何。 有一道特色菜要尝尝吗? 有一个好妹子要尝尝吗? 在这里不要以为男人就是嫖客,更多的时候,婊子先在精神上嫖了男人,再让男人在肉体上成为嫖客。从小范围看,认为女人是迫于生活而卖淫,至少只能说明极少数女人可能是这样的,而大多数女人因其本身的劣习作祟,觉得用这样的劳动获得报酬较之八个小时上班,要容易些,轻松些。其实卖淫在全世界范围内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在许多国家有合法的手续和合法的身份,按章纳税,受到保护;我国许多地方抓到卖淫的嫖娼的课以每人5000元的罚款,至于被罚之后,卖淫的是不是还继续卖淫,嫖娼的是否还继续嫖娼,没人关心。 在这里与妹子谈交易,让人觉得迈入了市场化,只有价格高地只有成交与否,没有羞耻。 金钱社会的交易中,计算的是利润,其它都不重要,是多余的。 妹子不仅仅是洞口的风景,妹子已经融入湘菜的菜系里面了。从长沙出来,一过湘江大桥抵达湘潭,公路两旁的无数饭店,没有一家的门口不坐着几个标致性的妹子,甚至把床搬到门口,几个妹子半坐半躺在床上,用一条被子盖住了下半身,热情地向所有路过的车辆招手。 湘潭--湘乡--双峰--邵东--邵阳--隆回--洞口-- 一路的妹子。 那天晚上,回龙洲的娱乐场所里同样上演着精彩的节目。 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在台上唱着跳着说着。 他(她)说: 男人好色,英雄本色; 女人风骚,高尚情操。 三 洞口县城外十多公路处,有一个水库,水库旁边有一个寺庙。 寺庙从外到里,都具有浓郁的民间色彩。 只要你想来,只要你愿意进去,任何时候都可以,无需要购买门票;你可以是虔诚的香客,也可以是信马由缰的浪子;你可以施予,也可以分文不给;你可以是一个好人,也可以是一个坏人,或者是亦好亦坏,不好不坏的人,但你必须是一个真人。就这一点恐怕也会使太多的人觉得勉为其难的,以真面目示人者,到底是不多的,狡兔尚且三窟,何况人乎?真是最容易受到攻击受到伤害受到诬陷受到杀戮受到毁灭的,真便成了原始的一种符号,真便成了今天对自己的一种假设,对别人的一种愿望。 即便"真人寺"未必为真,假到真时真亦假啊。孙猴子当年也相信自己到底了天边的山脚下,像今天伟大的游客们到处题诗留念一般,特地撇了腿撒了泡猴尿以示留念,哪知道仅仅是在如来佛的手掌上撒了次野。 真已经是一种感叹了。 寺庙里到处悬挂着笨拙的字体,当然这在佛的眼睛里叫做返朴归真。 寺庙只有一个和尚,负责登记施主的捐赠。 寺庙还有一个邻近村子里的村人,与和尚一手一搭地负责占卦、抽签,计算人的生死祸福命运前程。 求签者必须跪下,这是规矩,以表达自己的虔诚与敬畏。 刘耀儒在这里求了一支上上签。 上上签得付上上签的钱。 若是求得是一支下下签,就无需付钱,这是佛的善。 在真人寺门前有限的文字记载中,向来人阐述了真人寺的来历。在真人寺的旁边有一条小溪,忽然有一天,人们发觉这里的溪水能治百病,再试试溪水的上游和溪水的下游,都无此功效。这当然是佛的恩赐,是上苍的眷顾,于是就有人在这里建设了寺庙,承受着香火,来朝拜许愿还愿的香客不断。只不过我所看到的真人寺旁边的那条小溪,已经被人为地污染了,溪中随处可见的是山外带去的垃圾,人和畜的粪便,溪水喝不得了。可这并不妨碍山外的人前来这里向泥塑的像致敬跪拜。因为每个人都有愿望,每个人的愿望在自己的眼睛里都是崇高的重大的。站在真人寺庙的门口,看到几个从山上下来的游客,其中一个男人的腰间和肩膀上,缠着一条足有两米长的蛇,他的手牢牢地抓住蛇头,蛇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嘴微微地张开,蛇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凶狠了。刘耀儒告诉我,这种蛇的头上有个"王"字,这蛇就是蛇中之王,山里其它的蛇只要看到它,个个害怕,可这蛇不是毒蛇,对于人来说,即使被他咬了一口,仅仅是疼痛,无性命之虞,所以这种蛇经常能被人逮住。 逮住以后呢?我问。 吃。刘耀儒说。 除了吃之外呢?我问。 卖。刘耀儒说。 买了去干什么呢?我问。 吃。刘耀儒说。 我不能说逮蛇的人不善良,他的模样比他所逮的蛇的形象善良何止千倍? 吃与被吃,早已经超越了善良这个标准;就如寺庙的存在,也早就不能用虔诚中必须的善良和道德来做为标准。 为什么男人如此对待蛇呢? 唯一的解释是在西方的《圣经》的"创世纪"能找到一个牵强的答案。 耶和华对蛇说:"你既然作了这事,你必须受到诅咒,比一切牲畜野兽更甚。你必须用肚皮行走,终身以土为食;我要让你和女人终身仇恨为敌,让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终身仇恨为敌,让女人的后裔砸烂你的脑袋......" 这就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仁慈的。 佛也是仁慈的。 生杀予夺见多了,我不会为一条蛇祈祷,也不去诅咒那个抓蛇的男人。 也不会在真人寺中求一签,问一卦。 四 出了洞口县的洞口向西南方向,就进入了雪峰山脉。 汽车快速地前进,刹那间山峰若扑面而来的波浪,绵绵不断,而小车则是波浪上颠簸起伏的一叶扁舟,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随时都要被波浪掀翻卷走。 我的心情不再因为回龙洲的陆续死亡而忐忑不安。 在江南平原上生活呆的岁月久了,一下子进入群山包围之中,有了一种从天而降的满足,首先是视觉,接着是心灵。思维停止了,我的目光成了摄入器,把群山中生长的气息直接输送给我的内心,使我的心灵接受一种新的生命,接受山峦和森林的诊治,我在健康着。 七十公里的盘山公路是一条五线谱,汽车是创作的笔。 七十公里的盘山公路是一架钢琴,汽车是跳动的音符。 那溪瑶族乡是休止符号。 那溪就座落在雪峰山脉之中。 (注:那溪的那字应加草字头) 一到那溪就遇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毛主席习惯地背着领袖的双臂,站在那溪瑶族乡政府的楼前,注视着每个进出乡政府的人。乡政府的墙壁上悬挂着当年只有毛主席语录才能享受的待遇,不过现在是一条让人说不出滋味的"资方"式的警告--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那溪是洞口县少数民族积聚的地方,可我一路走过去,没有能够从外表上看得出是少数民族兄弟,他们说着汉语,穿着都市人一样的西装和时装,唱着流行歌曲,民墙上新刷的标语是"以江总书记的三个代表总揽农村的一切工作",我看了半天,没有能理解这条标语的意思,泛意义我知道,宣传"三个代表"。不知道站在那溪乡政府楼前的毛主席是不是清楚"三个代表"?我想大概不会知道。"三个代表"是"老祖宗没有提过"的新思想新理论。 年轻的乡党委书记积极地打电话联系"瑶家妹子",要让我这个从山外来的汉人,目睹一下瑶乡的自然资源和特色。找了半天,没有着落。说瑶乡的妹子大都走出大山,去广州深圳打工了。还是瑶乡的老文化站长有办法,在路上随意抓了个瑶乡妹子,拖进车内,那架势实在暧昧。瑶乡妹子不愿意随老站长去风景区,而老站长觉得怎么都得带个瑶乡的妹子去瑶乡的风景区,给外来的客人作点介绍。一拉一扯,像抢亲。 继续车行13公里,来到雪峰山脉海拔290米的地方,这里是雪峰山脉海拔最低处,原先是伐木场,森林破坏,山成了秃子了,伐木人离开了这里,看着丢弃在这里的一幢三层高的砖瓦水泥楼房,就可以想象出当年伐木场的兴旺与火热。如今有几个从山东来的人,意想天开地准备把这里搞成旅游景点,说这里有个山洞,从来没有人走到最顶端过,夏天吹出来的风是凉的,冬天吹出来的风是热的,这个山洞叫做冷暖洞。再就是有一条溪,有300平方米的平地。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能搞什么旅游。 在这里制造毒品倒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利于躲藏。 老站长硬是坚持要那个瑶乡妹子穿上他临出乡政府时带上的瑶族服装--仅仅是用劣质材料做成的饰品,专门用于有山外人来,招待客人的--瑶乡妹子很不情愿地穿上瑶族人的服装和我们留了影。 不知她是羞于再次穿上这种服装,还是不屑于和我们合影,她低着头,双臂背着,像是被束了起来。 我从内心里愿意瑶乡妹子是不屑于和我们这些外来的汉人一起拍照。 千万不是羞于穿上本民族的服装。 五 老站长姓谢,七十多岁了,精神不错。从他的言语中可以体会到他对文学对文化的钟情,他把我们带到他的家中,我在老站长的木屋前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我在瑶乡所见最为完整的,也是唯一的属于瑶族人自家的东西。 一走进老站长家里,靠门最近的就是一张桌子,桌子上和墙壁上放着数十种的证书,无论是资格证书还是获奖证书,都无言地裸露出主人的一生的资本,站在这样的摆设前,有种莫名的感觉顿时遍布了全身。当我用照像机的镜头,对着这些证书奖状拍摄时,老站长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无尚的骄傲和光荣。 老站长说自己在乡政府工作了二十多年。 我问老站长退休后拿多少退休金。 老站长说,没有退休金。接着他又笑笑说,他退休后,乡政府的领导让他的儿子顶替了他的工作,现在他还经常到文化站帮忙,他说他总担心儿子搞不好文化工作。 晚上我们随意在那溪镇上走走,所有的商店里出售的都是山外带进来的货,看着货架上的商品,可以说是在江苏在山东在河南在北京郊外,不一定是那溪瑶族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来到一家瑶族老乡的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略带羞涩地招待着我们,在她家的墙壁上挂满了山水、仕女画,都是这位瑶族妇女画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瑶族妇女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上过一天学校的大们,也没有拜过任何一个画家做老师,生来就喜欢画,雪峰山脉的山、森林、溪流孕育了她,一画就是几十年。我不得不惊叹于她笔下的人物山水中流露出的细腻的情感,我佩服于她的天赋与她的坚持。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瑶族妇女的丈夫新逝,是被山里的五步蛇咬了,中毒身亡的。 又是蛇。 耶和华对蛇说:"......让你去噬咬女人后裔的脚后跟。" 《捕蛇者说》给了后人太多的启迪与教导。 瑶族妇女的丈夫就是一个捕蛇者,毙命于蛇,这是较量中的必须承担的责任,问题在于这位瑶族妇女的丈夫为什么要捕蛇?是他对金钱的贪婪与欲望吗?显然不是,是什么?他得借助于捕蛇出售,来保证基本的生存条件。 那天晚上,那溪乡政府的一位秘书来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一直聊着。 他穿一件中山装。 他告诉我们,这里的瑶族人基本上都汉化了,没有了本民族的服装,没有了本民族的语言,没有了本民族的习俗,没有了本民族的思想...... 汉文化的侵蚀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以后那溪的瑶族人,只是概念上的瑶族人,而真正的瑶族人早就终结在雪峰山脉中了。老秘书感叹着,说了几句瑶族人自己的话。如今三十岁以下的瑶族人都不会说瑶族话了,也听不懂瑶族话。他停顿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告别。他那短暂的停顿,让人觉得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沉重那么漫长。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刘耀儒。 刘耀儒是苗族人,可据刘耀儒早先说,他仅仅是居住在苗族人的原先的地域,所以后来在填表时,就被认定要在民族一栏中填上"苗族"。 对于刘耀儒而言,苗族汉族,都无所谓,但是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就不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文明总是以其残酷无情来显示自己的力量的。不知道若干年后,我再次有机会去那溪的时候,那里的人还记得不记得自己是瑶族人? 记得有一天我在北京与一个土家族的大学生交谈,当我提起民族特色时,他批驳了我,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我们住吊脚楼,而不能建设带卫生设施的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为什么少数民族男人就不能穿名牌西装?女人就不能穿T型舞台上所展示的时装?为什么少数民族人唱歌跳舞非得点着火把或者围着篝火?就不能在KTV包厢?就不能在酒吧?为什么少数民族的男女非得要跑到山林里去对歌谈恋爱,而不能去上海的外滩不能去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你们所谓的保护少数民族的风俗文化,说到底是让少数民族永远跟不上文明的步伐,永远落后于汉民族的后面,永远被多数民族统治着,这才是卑劣的歧视。 我无以为答。 将来终于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也不会唱什么"五十六个名字五十六支花"之类的歌了,关于多民族的历史仅仅在书本上查找就足够了,而各个民族的形象,到邮票收藏家的手册中去看一下。 不管怎么说,瑶族人在雪峰山脉中创造了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历史,这些事实不会被抹杀。 瑶族人住的那溪原先叫挪溪,由于每年山洪暴发后堤岸被冲毁,水道每年都改变,瑶族人在查找原因时,首先觉得是"挪"字带来的灾难。"挪"字本身就是"挪动"的意思,挪溪自然就成了移动的溪了,地名得改。瑶族人想啊,把这挪溪的挪字的提手旁,从那字左侧把它翻到那字的头上去,提手旁不就成了草字头了吗?有草就能生根,生了根的溪就不会再每年移动了。 果然,改提手旁为草字头的那之后,那溪真的生了根。 那溪的来历足见瑶族人的想象与创造能力。 可至今在汉语词典上找不到那溪瑶族人创造的这个字,与当年武则天为了显示自己至尊的权利,把日月空三个字硬是强拉在一起相比,瑶族人比武则天的造字,要伟大得多。然而,词典里能找到武则天所造的字。不知道猴年马月,那溪的那字才能在词典里的草字头中查到?在拼音的NUO排列中查到? 六 岳麓书院闻名于世,这是湖南人值得骄傲之所在,一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对联,就让人感受到湖南人的气魄,而这种气魄是有文化的底蕴支撑着的。我不得不佩服湖南人。这使我想起在北京丰台遇到的几个来自湖南邵东县乡村的农民,居然能在北京大张旗鼓地做着书商。赵一、赵二、谢三来自一个村子,当初只是找来一本薄薄的不足三万字的有关演讲方法的材料,一直发展到现在谢三手上的出版的《疯狂口才跟我说》《疯狂演讲与辩论》《疯狂口才实用大全》《疯狂演讲实用大全》《疯狂辩论实用大全》(该五本书都由戏剧出版社一个书号出版),其实稍有些头脑的人一看,就清楚这是靠剪刀加浆糊搞出来的书,可国家的出版社就是睁着眼睛把书号卖了。编辑知道,这样的书的内容没有一本不是剽窃来的,这样的书没有一本不涉及到侵犯知识产权。可这样的书没有对时弊的批判,也就不会引起宣传部门的关注,来审读,来查禁。至于知识产权,不会影响到乌纱帽。谢三就是靠做口才类的书,没有执照没有税务登记,私刻印章,甚至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居然发了家,在丰台混得幺五幺六的。相比较,比谢三早起家早发展的赵一赵二,就远没有谢三幸运。赵一在国家行政学院花了数千元钱买了一张专家证书,赵二呢,也在每本策划出版的书上印着"著名教授赵二主编"。到头来,赵一因欠印刷厂近百万的印刷费,被人追逼,只好连夜收拾东西逃离北京;赵二呢,因在三个月内操作了八本口才类的书,引起了被剽窃者和《演讲与口才》,还有出版社的诉讼,各大报纸对其剽窃行径予以揭露,最亏的是2000年元月份在北京水椎子的金叶大厦召开的书会上,著名的赵二教授被外地来的批发商痛殴一顿,打得一脸不堪入目,原因是1999年的长沙书会上,赵二教授与外地批发商有间,赵二教授以为自己的湖南人,便纠集人下手,到了北京书会,怨怨相报。 赵一赵二谢三,都来自邵东,而邵东是全国著名的盗版书基地,没有什么版不敢盗的,越打击盗版越厉害,从世界名著到色情小说,常销的畅销的,都盗。早年的《废都》到《国画》到《上海宝贝》,而今居然从境外引进《天安门真相》和《国母某某某》,大肆印刷。 我一个朋友供职于邵东县文联,邀请我邵东一行,我借故推却了。 邵东那个地方我敢去吗? 历数一下邵东新近发生的事件,便令人胆颤心惊。 县政府的副县长涉嫌黑社会,大肆贪污。 反贪局副局长成了大贪官。 检察院副检察长成了卖凶杀人者。 公安局原局长后改任政委是邵东黑社会的保护伞。 监狱长组织在押犯进行卖淫嫖娼。 树立的企业家典型是组织杀人并亲自动手杀人的人。 还有没有审理出来的呢? 邵东这样一个地方成为全国的非法印刷盗版基地,不足为奇。 赵一赵二谢三能安然地混迹于京都,不足为奇,他们是邵东人,邵东人NB。 北京某学院组织了一次厂长经理研讨会,请了"著名教授"赵二去给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厂长经理讲"推销术"。赵二讲的是在街头如何把一堆由纸烧成的灰当成珍贵的药粉卖出去。赵二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 这是推销术吗? 骗术。 并非在这里要揭露湖南人的什么,而是对"惟楚有才"的逆向思考。 并且相信每一个正直的人都不愿意任何地方成有邵东这番"成就",都不愿意自己的子弟成了"赵一赵二谢三"。 譬如湖南,有许多作家写出了许多的好作品。 譬如湖南,省作协居然能把《湖南文学》给卖了,成了全国一家没有机关刊物的省作协。而它们的省文联主席团正忙于"第六届主席团"的政绩收集,搞"文艺湘军"的"百家文库"作历史汇报,正如湖南省文联主席谭谈所言:"可以这么说,这套书的出版,是我们这一届主席团齐心协力的结果,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前两年由省委主要领导出任主编在先,而"后两年"则有主席团主席出任"总策划,总主编"在后,第六届湖南省文联主席团就可以在湖南文学史上功德圆满树立起"贞洁牌坊"了。貌视寿终寝正,可以安息,其实是藏利于心,再图不轨。 桃源隐居的陶渊明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以隐而名以退为进的高手。 有现成的榜样在湖南,学起来自然方便多了。 譬如湖南,有了本泥沙俱下的《湖南作家》,这还得感谢廖静仁先生的胆识与献身精神,使湖南作家觉得湖南文学"薪火有继"。而《湖南作家》的生存必定是艰难的,许多别有用心的人把廖静仁先生的作为也看成了别有用心。我没有面晤过寥静仁先生,而我深知,如今时代搞一本文学刊物是何等的不易,若是容易,《湖南文学》坚持了几十年下来了,为何还要卖身?其中不可否认有权钱交易,同时也不可回避地说明文学刊物受到生存的强烈挑战。 《湖南文学》被出卖,仅仅是文明社会的牛刀小试。 湖南一位作家写出了一篇"文学不是三陪"的文章。 其实文学早就是三陪了。 文学的灵魂和肉体早就出卖了,只不过以前是强迫,现在是自愿。 不愿当"三陪"的文学者们,注定不得好生,不得好死,在这样的压力与利益的诱导下,仍然拒绝"三陪"的,当是真勇士。我想象中的廖静仁先生应该成为一个真勇士的,修练与坚持,就看廖静仁先生自己了。廖静仁先生的作为,与阎连科《年月日》中那位信念坚强的老者相象。 如今,《湖南文学》的铜招牌,还挂在省作协大楼前,虽然生锈了。 如今,省作协大楼前挂了块新的铜牌--《湖南作家》。 这两块牌子都应该在,后者是一个新生的刊物,当然有存在的理由与必要;而前者虽说已经死亡了,毕竟曾经活过,给人带来过欢乐与荣誉,更何况要出卖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别人作主强制地出卖了它,人死尚且有个灵位,《湖南文学》权当此吧。 两块招牌是两面镜子,进出或不进出这幢大楼的人,都当从中照出光荣与耻辱,战斗与投降。 七 湖南一行终于没有能在雪峰山脉里听到山歌。 文明社会中的刘耀儒也没有再讲故事,我怀疑离开湘西久远之后,刘耀儒是不是以后还会有故事可讲? 这篇文章行将结束时,想有段山歌作为结局。我便翻读着廖静仁先生被编入"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散文方阵"里的"廖静仁卷",其散文的气魄比较起廖静仁先生搞《湖南文学》的气魄,要渺小得太多了些。廖静仁先生在不节制的抒情中丧失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并且试图给阅读者提供很多可以修正生命的哲学道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虚妄之心态。不可否认的是读了廖静仁先生的散文,杨朔刘白羽会非常乐意地把他收为自己的衣钵弟子的。只是可惜了廖静仁先生那么丰富的人生阅历。但愿我因此评说廖静仁先生的文章,而不会影响我朋友刘耀儒在《湖南文学》的饭碗,智者乐水,仁者爱山,想必一直跋涉于山中的廖静仁先生不会因此做出这等事情吧。 读遍廖静仁先生一卷三辑六十五篇散文,让人觉得最有价值的是廖静仁先生在散文中运用的那些收集来的民谣民歌。雪峰山脉瑶乡一游,最遗憾的是没能听到原汁原味的山歌,只好抄袭廖静仁先生散文"慢板的牧歌"中的一段船夫在酒后撒野时所唱的情歌: 对面哆那个大路上娇娇你好漂亮 你可看清楚坐在咯芭茅山上的是你郎 郎把那芭茅一根根喂进哩咯牛口中 娇娇你把那肥肥的奶子吧揉呀揉在郎胸脯上 ...... 廖静仁先生觉得这"声声如诉,字字如泣",我们不在那个情景之中,当然体会不到诉和泣。不过,我要跟廖静仁先生说的是,当年我做船夫的时候,从来没听船夫唱过情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船夫,已经没有了那种含蓄了,许多船夫尤其是年轻的船夫,在一路而去时,看到水边有洗涤的女人,就像春夜发情的猫一般叫着,甚至有人干脆掏出裤裆里的俗物,向水边的女人抖动着。当然,我们行走的是长江和运河,已经无需拉纤了。 我时常在醒来的子夜中,听到文明噬咬的齿声。 (注:如今《湖南作家》杂志也停办了,已经逐渐熟悉了长沙都市生活的朋友刘耀儒暂时不再做文学编辑了,湘西他是不想再回去的,显然他接受了都市的文明,前不久他给我打来电话,有诸多的感慨,使我忽然想起这篇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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