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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找不出比岳父更热爱土壤的人了。 岳父的小名叫二牛。牛是一种柔性的动物,它的终生都与耕作有关。耕作又总是发生在土地上,所以,我想这是岳父热爱土壤的原因之一。 岳父热爱土壤如同热爱家庭一样悠远,他能以一种终身不变的热情关注着土壤的变化,尤其是石乍村那片说沙不沙、说黏不黏的土地;我跟着岳父去邯郸郊外的乡村赶过集,他能扒拉着一只红皮的红薯,闻闻上面的土味,毫不犹豫的对我说:“这红薯肯定是咱那一块的”。 我不敢反驳他,只是心里说:就咱那一块产红薯,别的地方就不产啦——因为岳父很倔,不然为什么叫二牛呢。 岳父十五六岁就离开了石乍村,却像结记着一位亲爱的人一般结记着石乍村那些不会说话的土。岳父说,你没有摆弄过田地里的活儿,那些土颗子全会说话呢;肥饱水足,它就可着劲拱苗,土颗子高兴了,就有一年的好收成了。 他结记着土,怕地里土壤板结,最恼火一味上化肥;当年在县城买不到化肥,乡下亲戚来邯郸买化肥,他就借机毫不留情教训人家一番。后来在县里化肥好买了,亲戚们就少来登门,为的是躲开他的“教育”。 岳父生性怕发大水,但对发洪水以后沉积物中的营养,心怀感激,说:“上游的肥力随大水漂来,给大田蒙上了肥被子,只要不干旱,以后几年保证是好收成”。 去年年底的时候,岳父多年的肝病不可逆转地转成了肝癌。我们都瞒着他,恐怕给他带来思想负担,但他对这一切早有准备,说:“不要瞒我了,我知道得的是啥病,人总是要死的,就象田里的庄稼最后都要肥了土壤 ”。他越是豁达,我的思想越是紧张,既然瞒不住了,我就动员岳父做手术,但他不同意,说挨一刀也治不好,白花钱。医生也悄悄对我说,你岳父的病已经不是手术能治了。我推掉了单位的一切外出业务,尽量多陪陪父亲,岳父不让,往外推我说,你们都是公家人,有份活儿干,没有下岗已经谢天谢地,不要为我误了你们的事。 他不仅往外推我,弟弟和两个妹妹也被他推出门外,说身边有你娘就行了。没有卧床之前,他虽然精瘦,仍骑着小三轮去菜市场买菜;他把头发推得精光精光,脸也刮得一根胡茬也不留,让人无法相信他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人拗不过病,岳父终于躺在了床上,我们弟兄姊妹几个轮流伺候他,他躺在床上,不言不响地忍受着病痛,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我们似的。轮到我“值班”的一次,睡梦中得岳父突然睁开了眼,说,楠子,我本来是不怕死的,不知道到那边还能不能看到星星? 我眼睛一热说,爹,能的,爹你就别瞎想了。岳父却想去院里看看星星,我说,这是白天,等天晚了,我扶你去院里看星星,行不? 这晚,我把家里的躺椅放到院里,给岳父穿的厚厚实实的,抱他到院里看星星。他大睁着眼看着天空,看的很是专注。我搬一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身边。岳父看累了,突然说,楠子,星星也是土,对不对……岳父看我没有回答,就自己说:肯定是土,星星是石头,石头变成碎粒粒,就是土。 岳父弥留在世的六七天,全靠打杜冷丁止痛,一旦不大痛了,岳父就沉睡,好似多久没睡过似地;醒来后慈祥地看看我们,对一切很放心。一次醒来后,突然对我说,楠子,我想土葬,不火化。我心头一振,不敢欺骗他,说了现在的土葬政策。岳父沉吟片刻说,好吧,那就先火化,再入棺,按老规矩办。 岳父死了,全家按着他的意思,遗体火化之后又入了棺。棺材虽小了一点,却是上好的木料,合棺前,主事人望岳父的骨灰匣里撒了五谷杂粮,还放了五色线……一切都是老规矩。白事办完后答谢主事人,主事人说,棺木很好 ,能顶15年,再往后一切就成土了。 夜深人静时,我油然想起了岳父和土壤之间的一切旧事,心里好象开了个窗口,透进了岳父没有来及化开的意念。看着村西坟茔鼓鼓的黄土,感到了几丝温暖,我知道那就是岳父的本色——就是土。 只要不是阴天,星星照样一夜夜地爬漫天空,岳父正躺在坟里看着它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