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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爱在礼拜六上午给我打电话问我回不回家。问话极为简洁,或问:来不来?或者:今天吃鸡。再或者:今天包饺子。每回听到她说饺子,我就笑起来。因为母亲所谓的饺子,其实就是馄饨。
此与彼互混,在母亲由来已久。数年前我曾提醒她:妈,这是馄饨。母亲说:哟!我还不晓得是馄饨啵!我被冲得一头灰,心想湖南人难道都这般食古不化么?饺子与馄饨,风马牛不相及啊。改掉谬称,有何不好?然而我现在想:不改就不改吧。如果改了,它们又能在何处得到大同呢。
我不是品馔方家,不晓得馄饨算不算面食。心想如算的话,馄饨必定是饺子的弟弟。我喜食馄饨多年,经年不腻。早晨悠闲地吃上一碗馄饨,再悠闲地去上班,在我是无比圆满的早晨。而其他的诸如豆浆、生煎,虽在物质上忝列早餐,但在精神上却始终得不到我的认同。早晨原本就清淡,汤汤水水正相益。我眼中的馄饨,收敛、素朴。馄饨之朴,如我之朴。它低寒的出生,不繁的做工,只要有汤、有火便能即刻而食的个性,在我看来竟是可贵的随遇而安。我喜欢的馄饨,要有白浓的高汤,丽人似的葱花。虾皮可以不备,辣子必不可少。诸事备齐,当羹匙拔动那些载浮载沉的馄饨时,我会觉出一种民间的圆满。
馄饨做工简单,名讳上却去简就繁,除了四川“抄手”、广东“云吞”,在闽南,它竟被称为“扁食”。我最初听到的时候,和你一样震动。因为无论外形,还是质地内容,都令人产生不了“扁”之联想。然而饮食文化,并不二元对立。再后来我又听到更离奇的称谓曰“扁肉”。“抄手”已震动联想,至“扁食”,思维已如风中乱发,再至“扁肉”,就好比一首语意奇崛的后现代诗了。吃惊之余,始觉馄饨之乱,好比人心之乱。如果只管离奇出新,那“皱肉”、“糖果肉”也是叫得的了。当然,这只是笑话。
江南的东西,一向宁缺勿滥,无论什么都奔着精细、奔着韵味去。即令寻常如馄饨,也是“小鸟依人”样儿。可是,江南馄饨的小巧和四川“抄手”的香辣俱含与福建的“千里香馄钝”比起来,“千里香”却显得无比敦厚。凡吃过“千里香”的人,大抵都知几枚“千里香”便已抵得一碗江南馄饨的肉量,食客趋之、鹜之。然而“千里香”固然实惠,于我却是资源浪费。我吃馄饨只吃皮儿,吃鸡蛋只吃白儿。所以在馄饨上,我屡屡作出买椟还珠之事,这在别人是讶异,在我却相合。饮食一事,原本就是各凭各好,适口充肠而已,较真的是那些鼎食鸣钟人家,与我无关。
我平素不易得时间像喝早茶一样悠闲地吃馄饨,如逢妻小不在家,不想操刀弄铲,就去家门口那家“千里香”以馄饨解饥。几回吃下来,觉得味道甚是特别,向店主讨教是否和了其他作料。店家平素的爽快忽儿就支离破碎、含糊其辞,待我明白她将我当成了刺探军情的食客后,问询的念头便兀自熄了。连馄饨都有了戒备,端的没劲。只要好吃,我管它有什么作料呢。
可是终究惦念起从前单位附近那家馄饨店来。店是一对阜阳夫妻开的。因为常去,所以熟了。每回去,只消得一个眼神。须臾便有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皮端上桌。我原是极欢喜人和事之间存着的那份熟稔与亲切的,所以甘愿作他们的回头客。还因为每回我说“老样子,来碗皮”后,在等待的间刻里,我总生出是在去向老地方途上的错觉。可惜,那家店盘掉后,我便再没遇上这样的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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