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立夏刚向我报到三天，一个风吹小楼的夜里，雨就轰隆隆地擂响雷公电母的战鼓，哗哗地敲打了我的窗户。
　　早晨从鸟鸣中睡眼惺忪地醒来，满窗的翠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这个夏天，因为有了雨，就开始有了色彩和生命。”
　　一番洗理后，我出门在密密匝匝的雨丝里撑伞顶开一条通往单位的路。抛却青翠欲滴地绿，偶尔抬头向东眺望，灰天上微微透出一丝淡淡的亮色。忽而一团灰云滚过，那线可怜的亮色被连皮带骨的吞噬了。一层暗紫的轻纱，竟裹不住远处含黛的山和树的风流。
　　最亲近的就是雨。它拍打在伞上的声音，就象那美仑美奂的仙子，用能沁人心脾的清脆，调皮地嬉闹我心里的欢悦，又像用轻柔的手指拨开将我包裹得透不过气的茧发出的声响。
　　雨声一个劲地剥落着心茧，我昂首挺胸在弥漫着清新的花香的夏雨里，湿润的感觉被另一种思绪所代替。
　　一九八一年春，我的父亲首开全县土地家庭联产承包之先河，从时任生产队长的四叔那里要了4亩地，准备着着实实地在地里种进他与母亲的希望。春天过去了，夏季过去了，一连近200天的日子里，父亲的眼睛河没有下过一滴雨。颗粒无收的秋天，父亲嚼着国家免费供应的荞麦做的窝窝头，语气坚定地对全家人说：“好汉耕田，今年过了靠明年。”整个冬天，父亲早出晚归上山开沟造田，把整个希望都押在了来年的风调雨顺上。然而，一九八二年的春雨跟父亲开了个大大过火的玩笑，在他望眼欲穿中只下了几场毛毛雨。立夏大摇大摆地从父亲的指头上过去了。当父亲无奈地叹息“立夏不下，犁耙高挂”后不久，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道闪电刺破长空，紧接着一声惊雷震垮了天河的堤坝，整个山村都掉进了汹涌的浪涛里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我紧裹着用化肥袋子缝制的雨衣，一手提着煤油灯笼，一手牵着那头暗红毛色的牛儿，跟着肩扛犁耙的父亲，一步一滑地赶往新开垦的名叫路边的田里。漆黑一团的山野，一盏盏黄色的星灯在往返游动，一阵阵催赶耕牛的“嘿”“嘿”声在此起彼伏。水没膝盖的田里，我走在前头为肩挂纤绳的耕牛照明，父亲在后面一边把稳“哗哗”前行的犁，一边“嘿”“嘿”地应和着远方那一声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催牛努力前进的声音。也许这场久违的夜雨不习惯旷野的热闹氛围，大约半小时后，一阵凉风掠过，它也就急急地离开了。父亲把田犁了三遍后，认为田里的水不会消失了，才决定回家睡觉。他取下挂在牛儿肩上的犁纤，用那只沾满泥浆的右手在牛儿的脑门面上拍了拍，亲亲地说：“牛，辛苦你了，等今年丰收后，一定让你好好地吃一顿大米饭！”
　　但是，那场雨后，再也没有下过像样的大雨。父亲给那头牛儿的许愿，结果也成了伤心的谎言。直到今天，踏过父亲的遗愿，在他梦中的城市匆匆行走在上班的路上，我仍然记得那年夜雨。
　　以为忙碌可以忘记一切，可以拒绝一切外来的不属于我的情感，却不知，每当夏雨的情愫充塞心之田时，对父亲的思念就更像决堤的海水一样滔滔不绝！
　　在我参加工作前，父亲一个较大的愿望，就是一年到头吃着大米饭。他这个美丽而朴实的梦，一直延续到我读书毕业。一九九二年八月，当我走上工作岗位后，家里的生活条件才逐渐得到改善，九岁的弟弟开始走进了学校，适龄的小妹也得以入学。后来，我给家里买了台电力潜水泵，父亲终于不再冒着风雨雷电去抢水耕地，他可以选择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从容地抽水打田，此后也把一年到头都吃大米饭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然而，上天有时就是不公，它老是无情地对待苦难善良的人。二00一年夏，还在计划着修建钢筋水泥砖新房的父亲，被一场突入其来的、痛心疾首的灾祸带走了。四年了，我的情感还一直在思念的沙漠上孤独地彳亍，沿途除了漫漫黄沙，找不到一块有水有草的绿洲。我害怕停下来，害怕一旦停下来，那种孤独和思念将我挤成碎片，所以我用忙碌在沙漠上栽种丛丛灌木，让忙碌的“绿色”填补心中缺憾！
　　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感受，我把未来当做一个握在手心的秘密展开后又并合着，那里有我用心谱写的思念，有我一想起就有流泪的冲动的记忆。
　　我的心被漫天飞舞的雨丝撕得粉碎，挟裹着雨丝的风在揪打着我脸颊的时候，我感到痛彻心扉。
　　这撕扯不断的雨丝啊！我在想，你或许就是那年夜雨幻化的精灵，变成我内心描摩的一个影子，在我脆弱的记忆当口用啼血的哀鸣叩开早已尘封的心事，让我在一个四周都没有门的思念中为父亲作一次悲鸣纪念？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第一场夏雨把我从乡村带到为多少乡中人垂慕的城市。从此后，我几乎没有机缘去雨中踏着父亲的足迹看看涨满了水的田地。但雨过天晴，我总想去湿润的田野里，为那一群群像父亲一样忙碌的乡中人书写或拍摄下他们耕耘希望的身影。
　　父亲走后的第三、四年的一月，中党中央、国务院都出台了《关于促进农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见》，这继一九八二年以来第六、七个中央一号文件，农业税税率从降低1个百分点到全部取消，取消了农业特产税，还直接补贴农业生产成本……这一系列优惠政策，不就是一场雨，一场比油还贵，比夏雨来得早、来得及时的春雨吗？这场好大的春雨！这春雨是决不会受自然条件的制约和左右，决不会因为旷野的热闹而远去的。当这场春雨惠泽着全国所有的山村的时候，父亲是没福享受了，但当10多亿父老乡亲的美好希望在土地上茁壮成长时，我相信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瞑目了。
　　这带着丝丝凉意的夏雨啊，你是老天给我道歉的礼物吗？雨丝有多长，我思念父亲的心绪就有多长；思念的心绪有多长，我恨你老天的日子就有多长！有了党和人民政府的恩惠，我不会向你老天乞求什么，我鄙视你！有条件的时候，我要与父老乡亲改造你，战胜你！
　　夏雨啊，你就用绵绵的情意织成了一张细细的网，把我思念父亲的整个思绪层层罩住，我还不想找到出口......
　　　　（写于二00五年五月十五日凌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