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了家乡的青杠林
启   文

    这样一个多梦的春夏时节，在外流浪的日子长了，累了，很想回老家看看青杠林。尽管我知道，它早已不在我家屋后，但记忆深处还是有它青春的影子。
    在铜仁西南方向距城50公里处，或高或低的群山挽着手臂，头上戴起漫天白云，静静地，庄严地，守护着一个悠远的山村——老寨。我的家位于村子的东南边。从我能够记事时起，10余根大人难以环抱的青杠树，就矗立在屋后小山坵上，默默地向天地撑开千余个平方的浓荫，呼吐晨风，吸纳朝阳。
    大约是在五岁时的一个阳光暖和的冬日，我吃过早饭，就与堂弟商量帮父母做点事，相邀到青杠林捡干柴。走进阴郁的林子，踩着暗黄的落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在树下拾起被北风优胜劣汰的树枝，心中就像吃腊肉那样爽着。因堂弟小一岁，我与他相约：“我先帮你，你再帮我。”不到半个钟头，应约属于堂弟的那挑干柴就插上了扦担。正准备帮我时，伯母就在林子外面喊了：
    “正毛，你捡起了没？”
    “我捡起了！在帮海哥捡。”堂弟满脸得意地回答。
     “你捡起了就回家去。莫管别个。”
      堂弟走了。阴郁的青杠林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和一群在树上“叽叽喳喳”地仿佛在嘲笑我的小麻雀。回嚼起“莫管别个”的滋味，帮助堂弟捡起那挑柴的幸福感荡然无存，我的心涩涩的，难过极了。我不知道是怎样独自捡起一挑干枝回到家的，也回忆不起第一次得到父母称赞时的具体情形，唯有青杠林开始在我幼小的心灵铭刻下深深的印记。我问母亲，为什么伯母要说“莫管别个”这样的话，为什么堂弟会不念我刚帮助过他的情谊或者是我们的约定就离我而去。母亲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她只是语气平和地说：“以后就一个人去捡吧，要学会自立更生。”
    一个冬日的夜晚，呼啸的寒风把整个山村装扮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一大早，大我10岁的小叔邀我上屋后的青杠林去拖回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就在我们俩准备拖动最后一条断枝时，小叔一声惊叫：“有情况！”朝小叔的手指看去，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一串梅花状的足迹。寻足迹而去，在10来米远菜园篱笆下的岩穴处消失了踪迹。小叔让我在岩穴旁守着，他回家带来火种、稻草、锄头、干辣椒和那条2尺多高的黄毛猎狗。“小黄”一赶到就朝岩穴的深处“汪汪”地吠叫不停。小叔向四周巡视一遍后，用锄头把岩穴挖宽2尺，堆上稻草，放进一大把干辣椒，就升起火来。他扬起锄头守候在丈余外的另一个岩穴旁，并把“小黄”唤了过去。雪地中火势随风而妖冶，我受不住辣椒燃烧后迷漫开来的呛鼻的空气而越站越远。突然，小叔面前的岩穴奔出一条黑影，他一锄扎下落了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黄”纵身一跃向5尺开外的黑影扑去，把一个形似狸猫的动物狠狠地咬着紧紧地按在雪地上。
    “是一只野猫！”小叔大叫起来。野猫在剧烈地挣扎着，小叔几欲上前为“小黄”帮忙，可都插不上手。二分钟过去了，野猫终于“散架”在“小黄”的嘴下。他上前提起断气的野猫，掂了掂，欣喜地叫道“有3斤多重呢。”
     这时我想，在此几天前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家那只正处于生蛋旺盛期的母鸡不见了，母亲猜测可能遭了野猫的毒牙。那只偷鸡的野猫就是这只可恶的家伙吗？啊！终于为我家那只母鸡报仇了。“小黄”和我像打了胜仗的小士兵神气地跟在小叔后面，身后的雪地上空飞扬着叔侄俩《打耙归来》愉快的歌声。
    春天来了，妩媚的阳光在树林旁绣起一朵朵烂漫的花儿,青翠的树叶中响起一声声清脆的阳雀啼叫。暑假的中午，我时常坐在浓荫的青杠林石头上，一边背诵诸如“日照香炉生紫烟”的唐诗，一边看活蹦乱跳的松鼠摆弄着大尾巴在林间蹿来蹿去。每当深秋，10多棵青杠树杆上都堆上了呈陀螺形的金黄色的稻草垛，仿佛十八罗汉在守护着村寨安然度过寒冷的冬季，直到第二年春天的来临。
    年年岁岁林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因土地划分问题，本来就很本分的父母与时任村民组长的四叔闹起矛盾来。一九八一年春，我家被迫负重在青杠林的南面不到10米远处建造一幢新木房。是年春天，没有耕牛抢水打田；整个夏天，没有下过一滴雨，父母拿不出钱来抗旱；到了秋天，四叔家的稻田黄灿灿的，我家及大多数村民却颗粒不收。学校通知开学。因缴纳不起2块5角钱的书学费，我辍学了。母亲见我在家闲着烦闷，就跟父亲商量打算买头耕牛。没有钱怎么办？只有就到新场信用社贷款。皇天不负苦命人。尽管我家已成为远近闻名的贫困户，但当母亲提出申请，信用社的负责同志二话没话就给办理了贷款手续。买回耕牛，我早晚赶着那头暗红毛色牛儿打青杠林走过，中午就茫然若失地呆坐在林子的大青石上，听村子对面学校传出的上下课铃声和同学们的读书声。
     将在一九八二年秋任五年级毕业班的班主任老师，对我这个曾在班上拿了四年第一的学生的遭遇非常同情。在开学前，他多次穿过青杠林来到我家，劝父母一定要让我回学校去念书，先不管书学费，哪时有了钱再付给他。我对那位好心的老师感激涕零。我不必再到青杠林发闷，又回到学校去念书了。开学后，由于要复习因辍学一年而遗忘的知识，我很少走进青杠林去观察松鼠如何偷吃鸟蛋。然而，我那位班主任老师却经常在月出惊山鸟的时候穿过朦胧的青杠林来到窗下，暗访他这个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学习的学子。
    一九八三年秋，我开始远离家乡到20多公里外的区中学上初中了。每个周末，老家还是我固定的窠巢，青杠林中那块石头也是我必去坐坐的。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说，由于近几年连年天干，寨上经常发生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母亲还说，一个月亮特别大的晚上，父亲在青杠林里见到了一个染有偷盗恶习的青年。那个人对父亲说：“三爷，请放心，我们知道你家的处境，决不踏进半步。”的确，那几年中我家没有丢失过任何东西。五年后，在我念高中时，家中仅收获的一挑稻谷被盗了，那位青年人在青杠林告诉我父亲：“可能是内盗（意即有一定血缘关系的人），目的是使你儿子读不起书。”
    我在铜仁一中念高中时的日子特别苦，每个假期回家都没有心情去青杠林转转。直到高考后败走“华荣道”，揣着那份令我极度失落的《录取通知书》，想起总算走出了这个即生长我又磨练我的家园，想起今生不知能否还有缘见到曾经帮助我度过难关的那么多好心人，我忍不住走进青杠林，坐在那块光滑的大青石上，生发起一丝年华逝去、聚少分多的淡淡离愁，一个忧伤、舒缓的音乐词在心海缓缓荡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问君此去几时回，来时莫徘徊。……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一九九二年七月，我从贵州民族学院毕业回到老家时，原来那苍翠葱茏的青杠林不见了，惟有那几块青石还寂寞地呆在荒草丛中。父亲告诉我：“近年来，其他寨子的人都到广东打工挣钱，我们寨上的人只呆在家中守穷。乡政府集资牵电线，大家没钱出，就把青杠木便宜买了。”
    也许是那片青杠林的消逝，也许是四叔在我家大门前葬了一棺坟，父亲一气之下，就把家搬到另一个地方。这样，我回到家乡，也就没有刻意再去那片曾经的青杠林的石头上坐坐了。二00一年仲夏，父亲离我远去。去年冬，母亲来到铜仁与我一起生活，老屋由表兄居住看管，我回乡的次数渐行渐少。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我那曾经的无数次回眸，不知在来生能换到多少次与思念者的相遇。发生的就让她发生，远去了就让她远去吧，我会用如莲的心，在某个遥远的角落静静地为她感念，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