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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他乡 文/长风一啸 序 树叶开始摆动了。象狂舞者。一片,两片,更多的叶片,绿色完整的叶片,带刺的残缺的齿牙叶片,带黄斑的叶片,他们拥挤在枝叉上,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无法自拔的摇摆。不由自主地,毫无节奏感。那棵粗大的皮肤粗糙的柳树,远远看去整个地一排,码得非常整齐,柳树在成长的过程是循规蹈矩,脖子插得很直,没有弯曲的痕迹。有一两处疤痕,已经长出了新的技叶,细长细长的柔软的出奇,俏皮地笑着,脖子弯得支不住身体的重量,在风的摇摆下,画着更大的弧线。一跳一路,就象沿墙根有意走错路的孩子,拐一个弯然后回到原处,再拐一个弯,由起点的地主重新开始。非常满足这样的调皮。露出恶作剧的宽慰表情,眼白很大,几乎没有黑色的部分,但你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双眼睛,不算太幼稚。眼睫毛非常长,毛绒绒的,粉末就从那片柳叶上掉下来。飘飘然。他嘴里发出怪异的叫声: “我的耳朵。啊啊,我的耳朵。” 人们以为他的听觉出了问题,因为风很大,大家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粉末握着那支黑色的钢笔,他为什么用钢笔?而不用铅笔,或者圆珠笔,蓝色的油,慢慢地从圆珠上流出来,滚出一条线。他不喜欢这样的黑色,但是他没有用圆珠笔。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圆珠笔容易褪色。所以他顺手拿起了钢笔,在那个浅黄色的帐薄上记着。这个帐薄里有许多阵年旧事,灰色记忆容易在这里找他应有的归宿,曾经鲜艳的色彩,在这里变得苍老不堪,一些数字没有变样,几十年如一日。如蝌蚪似的在这个帐本上爬来爬去的,最后一行就打住了他的小眼睛。粉末眯着小眼睛,把量来把量去。他把黑色钢笔顺手扔在桌面上,钢笔滚动着,压在帐本的一页上。粉末抬眼看见树叶疯狂地动着,他打开那扇漆了绿色的木窗子,透过布满灰尘的蓝色窗纱,有几处还出现了烂洞,苍蝇往往从这里乘虚直入。那排柳树已经象森林那样,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第一篇 第一章窗口 有一个地方不能遗忘,伸手所及的部位,一个宽大的木格子窗。木窗格子上糊了一层旧报纸,也有片张旧画报,报纸一角上的黑色标题非常醒目 “不能忽视小商品生产” ,纸面和字迹泛黄,但鲜活的信息仍象院子里的枣树叶。报纸的一角被折叠了,只能看到一个“报”字。在“报”字的下面,已经被打了一个小洞,如果走近些就能透过这个小纸洞,看到屋子里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做些什么,闪着黄光的小瓦灯泡从顶梁上垂下来,在半空中悬着随时有落下的危险,几乎没有陈设的家具和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一个女人就坐在床上,灯下,她的怀里揽着一个包裹着婴孩,她在做着针线,一手拿针,一手持鞋底,针线上下飞动,她的胳膊不断地画狐,地面上就显现出她动态的投影,黑白分明。 粉末的视线从遥远的灯泡上转移到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部轮廓变得非常模糊,给人留下有非常大的想象空间,但是粉末那时还不会想象。在他幼小的意识里,母亲的脸部就是他的世界。在襁褓里,粉末的腿部运动会触及到的母亲的脸部表情,她会停下手中的针线运动,把胳膊绕过粉末的脸部,企图叫他更温暖或者更加舒服一下。但是粉末的反抗行为就是拼命地叫着,那种声音非常凄惨。他的小手伸在母亲脸上,比划着。这次,母亲意识到,粉末并不是是期望温暖,或者安全,她打开怀里的襁褓,把他柔软的身体从襁褓时取出来。有许多次,粉末感到痛苦的时候,他就会想到那一次次被母亲从襁褓中取出来的情形,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浓燥味,和着某种温热度,体臭,湿透了的尿布,柔软的身体在母亲的手上滚动了一下,……母亲把这些看成是生命的一部分。 视线昏暗的床上部分,传来均匀的呼吸。那是父亲一天劳累的收获。别人收获金钱和名誉,或者财产,但是父亲常常从外界用脚力和地排车带来一些甜美的呼噜,在这个屋子里狭小的舞台上展示,那种声音在夜里空旷的屋子里形成美妙的回音。母亲说,如果这个屋子里没有这种声音,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所以父亲就会自然地扩大呼噜的分贝,四肢八叉地躺着,脸朝着灯泡。从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粉末也许那时候就晓得,父亲的世界对他是封闭的。 “拿块尿布!” 父亲翻个身。 “在你头下的那块。” 父亲抬起头,把当作枕头的尿布从头底下扯出来,扔在母亲的怀里。母亲一手托着粉末,一手扯平那块灰布块在床沿上,然后裹好襁褓,把粉末揽在怀里,粉末极度舒服,稚娕瓣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是这时,窗子的木格子响了一下。 “谁?”母亲警觉的叫了一声。父亲在床上也动了一下身。 “我,我,三嫂,啊三哥起来说话。” “是老四。哎,起来,老四叫你。”母亲说,粉末就是在这时“哇啦”大哭起来。母亲站起来抱着粉末“噢―”不住声地晃动着身体。她总是用这种没有言词的劝告叫粉末停止哭泣的。但是这次非常不灵。她晃了许久粉末还在哭闹。等父亲从外面回来,粉末的哭泣也没停止。许多年之后,粉末想起那次哭泣,就认为那是一种预兆,可惜忙碌的母亲和父亲被夜半突发的事情急坏了,他们没有料到窗格子响动的那一刻,粉末的预感是那么强烈。 “我去了,妹子快不行了。这就去医院。”父亲一边从床上扯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说,“是不是吓着了?一直哭。”他趴在母亲的怀里,在粉末脸上亲了一下。 “又犯了。何时是个好。”母亲晃动着身体,粉末从晃动中也许感觉好了许多,他不再哭泣了,看着灯光和母亲的脸发呆。父亲走在门口说: “你也睡吧。” 他随手把门带上,母亲从窗口透过窗纸看见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第二章 蛙鸣蝉噪 在这条通向亘古镇长长的坎坷小路上,路两旁是沟渠和树木,沟渠上长满了野草,牵牛草、芨芨秧、节节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草儿,开蓝色小花,在绿色的植被中显得格外耀眼,可以覆盖整个视野的时候,就是在从远处走过来,你就能看到那些蓝花儿,花瓣儿小得几乎难以用手分开,这是属于只能看不能触摸的花儿。仿佛伸手触摸就会化掉了似的。但是蓝花的香味儿却非常诱人,浓浓的浸在阳光里散发出去,从田野里,穿过那一扇木格子窗,浸淫粉末的嗅觉。最初带来这种香味的姑妈菲儿。当菲儿试图从床上抱起粉末的时候,粉末感觉出来她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香味。他的反应是伸出两只小手胡乱抓挠,一直伸到姑妈的怀里,弄得菲儿浑身痒痒,不知所措的“嘻嘻”笑起来说: “这孩子,真是的。” 接触这种味道的确切时间已经忘掉了。在粉末最初的嗅觉里,除了身体的温热、尿臭外,姑妈身体里的味道和她肩背上有一小片树叶给他带来更多的灵感。在粉末的意识里,还有那些给花儿遮阳的树木,他们毫不吝啬,把树影儿投下来。在以后的时间里,粉末感觉出这种香味,含有浓郁的泥土味,西坡上的高粱花,清清草香味,与父亲的味道是那么地相似。路边树木连树皮儿也黑不溜秋的。粉末明白那是这方水土的造化。经年走过这条小路的人们,也许总能记起有一种声音持续了许多年。父亲曾经带粉末在这条路上逗留过,但就那一次粉末的记忆里就多了一种蓝花的香味和声音。 这种声音是从姑妈口腔里扩展开来的。从这条小路上延续到很远很远。一些人总能明白那是姑妈发作了,她这什么要发作呢!粉末是不清楚的。 但是他能听到姑妈的叫声与这条路上传来的声音极其不谐调。在白天或者深夜,有非常丰富的毫无节奏的恬噪之声。白天的声音显得更加嘈杂些。耕作的黄牛的叫声断断续续的,苍劲无力的感觉。水车的声音从村后的菜园子里传来,伴随着水流声的就有些声色,母亲手上湿漉漉的抱着几样青菜豆角和茄子,刚在井水里洗过的,还浸有水车滚动的痕迹。喇叭上的歌曲和父亲走出家门或者从田地里回来一样,拖着疲惫的调子。但是在秋夜场院里,当母亲抱着粉末找父亲的时候,老卫爷掳他的短胡子向人们讲述更遥远的声音,但一些人包括父亲的们也没有听到,那些战马的嘶鸣声,更多的人听到了铁鍗声,马鍗踏在路面疾行的声音非常急聚,一整夜不间断从村后向北方开去。第二天,羊山的枪声开始了,并持续了许多天。……许多人从秋夜四伏的蛙鸣声里,仿佛要分辨出马鍗声,声声踏在了胸口上。粉末用手抓挠,哭着闹着要回家,结果被胆怯的母亲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粉末才在母亲怀里止住哭声。 母亲非常气恼,邻家二婶说得不三不四的,要叫父亲从场院里回来过夜。 “当真是这样吗?”母亲重复说,“真得会是这样。” “上辈做了孽了,偏偏落在我们身上。”父亲把卷烟火苗头捺在鞋底上,火头闪了闪就不见了。 粉末明白,四叔家的小二子站起来能够跑两步了,摇摇晃晃地险些栽倒,但人们还是从那种摇晃状态中感受到成长的快乐。唯独粉末至今还在母亲的怀抱里,仿佛母亲温暖的胸怀是专为造就的。父亲把地排车停在院子里,索性坐在车帮上。 “明天再去柳沟?” “柳沟去了几趟了?还是去县城吧。”母亲无奈地说。 对这种无奈的叹息声,粉末已经熟悉了,司空见惯似的。他想告诉母亲,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他的耳朵,但是母亲看见他那两只大耳朵就心酸,不时的捂住胃部。粉末就明白母亲一直在担心他的腿,何时不再柔软地瘫在床上,刚硬地站立起来。 第三章 肩头 在村落的各个角落飘荡着母亲的伤感,一天一天惭惭地化作一种怨艾的声音传递着,从她的心里流出来,从她无神的眸子里。粉末所到之处总是在母亲的哀怨声里被触动,在他仅有的几次外游中,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和少女亚素的交往。一次是到四叔家,看他的二小子活蹦乱跳的天才表演,乐得粉末拍手叫好,他想这种状态就是自已未来的理想了。还有一次就是到少女亚素家,他非常清楚地听到亚素的母亲叫她的名字,但是粉末没有叫,他瞪视两只小眼睛,少女亚素小跑步跑到他的身边,她那柔软的细嫩小手触摸了他的额头。 “哦,粉末,我们一起玩吗?” 亚素的噪音小得几乎叫人听不到,但是在粉末如五雷轰顶,对他震动很大。 “娘娘,我能和他一起玩吗?” “哦,乖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亚素的话象催泪剂,把母亲的眼睛催得水汪汪的。 粉末从母亲的眼睛里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拒绝!多么可怜啊。这时粉末才意识到,快乐与他是无缘的,哪怕是领略少女甜蜜的笑,哪怕是少女柔软的细手牵着他,或者触摸着他的额头,一直触摸着。当他闻到了少女亚素身上的香味,与姑妈身体时流动的是一样的清香,和田野里的那种蓝花非常地和谐时,粉末努力地挤眼弄鼻的样子,表达他对少女亚素有好感,她把耳朵附在粉末的小嘴前,这叫两个孩子的母亲非常尴尬,亚素的小手很快就叫她的母亲牵走了。粉末眼睛直直的瞪视那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在他的眼前消失。 这一次印象永远难忘。他听到了亲和的声音,但却被母亲们拒绝了,为此他从心里讨厌母亲。母亲把他放在床上。木制的床边,仅有的一个木柜,漆成了枣红色,粉末用双手触摸这只木柜,以感觉红漆的声音。这是粉末他最初努力的开始,他伸长耳朵开始搜集从窗口外面外来的任何一种声音,他为此感到兴奋。 父亲到地里去农作,穿着藏青色中山装,肩头上打了一块补丁,他粉末从父亲的肩头上听到了一种“咯嚓咯嚓”的声音,他想告诉父亲,这种声音非常危险,如果稍微偏差或者负重大一些,肩头就会碎裂,但是父亲没有感受到他的关心。父亲把粉末祈求的眼睛,看作希望的破灭的征兆,他无法正视粉末的火辣辣的眼睛,象块白布涂在眼眶上似的,你看不到丁点儿黑色,令人感到无比的恐惧。从早到晚 粉末对父亲的肩头是那么地器重,他觉得来自父亲肩头上的声音,对于他的身体是无益的,他迟早要被这种声音淹没,或者毁灭,不管其他的男人身上角多么复杂的声音,但是父亲的肩头上的声音,加重了他灰暗的心情,他放下地排车,或者放下水担,或者放下农具,他就抚摸一下肩头,从窗口里,粉末就感觉到,父亲在和那双肩头对话,他要肩头的性格改变一下,不要这条计较,冬天来了,也不要再发作,叫他痛苦的似骨头断裂一样难以忍受,其实他是非常珍惜肩头的,只不过农活太重,他无法 为肩头有一片好心情,享受一些阳光。他需要的是力量,而这种力量多半就来自于那个能够负重的肩头。粉末想到父亲一直为自己的肩头无法承受重量而难为情就感到不安。在母亲面前父亲是坚强的,在粉末面前父亲是伟大的,在传统的重荷面前,父亲象有短处在人手里似的,头一直抬不起来。就象村东的阿毛说的“你老二不是有个带尾巴的儿子吗”,阿毛的可恶令父亲的脸红了许久。父亲的腿就软了下来。他本来要从地头追上树林里的阿毛的,叫阿毛吃一顿苦头的,但是阿毛的话把他肩头的力量卸掉了,不费吹灰之力。粉末为父亲的难堪伤心。有一天粉末做出了决定,他拒绝了到村里出游。尤其是与母亲一起。他不喜欢地母亲的怀里出游。他期望真正地站立起来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他要把父亲的肩头重新打造一番,叫他的肩头上“咯嚓咯嚓”的声音消失。 母亲伏在父亲的肩头上没有增加父亲的难堪,父亲很惬意的时候,是在某个冬天的晚上。窗口外飘着鹅毛大雪。粉末对飘雪的声音非常敏感,在粉末降生的那天,满世界的雪花飘起来,飘雪的声音与他相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熟悉的好比是自己手心和手背:悄悄然,万物寂籁,能在心灵间交换音符的时刻,就是雪花一直地飘啊,飘啊……粉末从熟睡中朦胧地意识到一种声音与另外一种声音交汇在一起,扰乱了飘雪的声音。粉末无法断定这种声音的出处。在粉末仅有经验中,混杂的声音有母亲的感情色彩,持续了许久,粉末只感觉母亲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听到父亲说: “明年,明年,我们也许走出这片阴影了。” “我真希望有个女孩。柳沟的说,下个还是女孩的。”母亲说。 “那不行的,女孩以后再说,眼下的事不能没有男孩的。”父亲很决然的口气。母亲再没话,沉默在灰暗中,窗外的雪映照的屋内简陋的摆设,那种不和谐的气氛感染了心里戚戚我的粉末,泪顺着眼角流在了粗布枕头上。 粉末极力回避父母的话题。在村落的上空,欲望的声音在雪空中游荡。粉末想大叫一声,他无法容忍亵渎神灵的欲望,在洁白的世界里,还会有如此混杂的声音,而这种声音的来源却是来自于父亲肩头的压力。 “你别哭了,”父亲突然说,“明天去城里看菲妹儿,不如把粉末带上。” “不!不!不要这样。”母亲由抽泣声,带出了腔,在雪夜中显得异常响亮。 “我也心疼……哎睡吧……”父亲说着已经呼噜开了。 粉末再也闭不上眼睛了。父亲的话象颗炸弹,轰响了粉末的沉默,他一直以为父亲不会带他出游的,然而现在父亲却要带他到城里去,却不是象往年去看医生,然而不管如何,城里声音比这里更丰富些。当粉末想到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粉末又感到了一丝伤心,他不能断定能不能和少女亚素说上几句话,听听她娇嫩的声音,还有城里的窗口不知道是不是带着木格子,有没有梦一样绿色的声音在森林间传播。 第四章 纸片儿 一片白纸从乡村飘向城里的时候,带着呼啸声,象风中的电线,弹着别致的曲儿。粉末感觉到风很大,直往脖子里穿。从没有过的兴奋掩盖了这种清冷。乡村小路上积雪半融化的路面滑不溜秋的,父亲几次险些滑倒,寒气喷在嘴前方,每走一步就付出许多寒气在空气里。粉末还能听到父亲身边的声音,那是明显的气喘,粉末不明白,父亲是含着泪在往城里赶的。他的头上空不时飞起一张白纸片儿,在头顶上打转,然后飞向远方,不一会儿,在前方又出现了那张纸片儿,又打个转儿,飞跑了,父亲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向标,引导他喷出更多的寒气,那时,他们就在医院门口的报栏看到了灰色的报纸,粉末就想起来,这决不是父亲的纸片儿。父亲在医院门口犹豫了许久,他的脸色不断地变白,或者说是蜡黄,街面上人很多,在不停地走动,一旦停下来,就会滑倒在雪地里,或者被融化的雪粘住脚,拔不动,父亲走得非常匆忙,和城里的人们一样,总是被一种东西追赶着。菲姑妈身体里的香味诱惑着粉末,在他的想象里,这次不仅能够出游,也能看到散发香味的姑妈,这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情,所以当父亲把粉末放在医院东门外的避风墙角边的时候,粉末还在做着甜蜜的梦,这种梦里有姑妈的影子,那种香味已经令他陶醉了。 也许为了防止太阳刺眼,父亲在粉末的脸上蒙了一个纸片儿,恰巧挡着一缕灿烂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脸上有股子阳光的温热,但还可以睁大眼睛,透过纸片儿,粉末只看到父亲的粗布鞋走在不算平整的水泥地面上,去了远方视线模糊的地方。粉末仿佛听到许多的人在议论着父亲的,在乡村的路上,父亲就是不时念叨着,仿佛还夹杂着抽泣声。在绿色浓郁的树丛间,村里人在背后指指点父亲的脊背,现在是城里人指指点点带着粉红色的装饰标志。粉末为父亲的声誉担忧,非常要面子的父亲,用他惯常的忍气吞声,忍受着这些指责。流言匪语,如唾液四溅。淹没了父亲的快乐,父亲的尊严。在这个白色的纸片下,父亲的脸面红光闪耀。粉末就是在这时候,分清了一种带色彩的声音,从乡村飞向了城里,粉末在医院门口的阳光下,陶醉起来。他为自已的发现而兴奋。这是粉末到城市里的第一次思索,意外的收获令他感觉到父亲的伟大,总是在不经意为儿子创造了一个的崭新的天地。 饥饿是在下午的时刻。阳光已经转过纸片儿消失了。他躺在墙角边,感受着冬日的阳光,他听到满街丰富的声音,这与以往的乡村的声音不尽一致,也改变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街道上的声音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有时难以辨认出什么声音可以收藏起来,什么声音最为值得回忆。粉末为这个新奇的世界感到兴奋。但是即使声音如此丰富,粉末还是感受到了肚子里叽叽咕咕的叫声。他躺在襁褓里,用眼睛和呼吸,来感受外面的世界,而他灵敏的耳朵,此刻却专门用来对付,饥肠辘辘的肚子,尽管他的头边已经被人们扔过来的钙奶饼干,和糖果遮掩了视线,他甚至还能感觉父亲在他的嘴边留下的热乎乎的奶瓶,他知道那个奶瓶里有他喜欢的豆汁,鲜牛奶对粉末来说只是一个奢望,豆汁的鲜味容易叫他陶醉。但此时心酸的粉末顾不得鲜豆汁的香味了,因为没有能够用手或者力量来去持他的欲望,哪怕是进一口新鲜的豆汁。他唯一的愿望是想叫人们拿开遮住他半个脸的纸片儿,这样他好清楚地看看这个新世界。 他甚至还听到母亲的哭泣。在雪天里,跑了很远,对着远方银白色的田野流泪,粉末就站在雪地里享受着阳光和银白色的雪光照射。母亲为了他流了不少的泪,眼睛几乎快哭瞎了。粉末不用哭泣来应付不测,他有心理准备。 纸片儿象一个密码,从这张纸片上,粉末可以解读在这个城市里的遭遇,读到了他人生最为辛酸的第一页。 这时一个老太太拿掉了粉末脸上的那张白纸片,粉末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和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我可怜的孩子!你饿了吧!”老太太用手抚摸着粉末显得干燥的脸,粉末经过一天的日晒,嘴唇显得干裂了,眼睛里湿乎乎的就象随时落雨的天气,被水浸透了的海绵。 粉末想回答“你叫我吃点东西吧!”但他的嘴只是动了动。 老太太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把粉末脸边的奶瓶、饼干、糖果,与那张白纸片儿收在一边,把粉末抱在怀里,用她满是苍桑的腮颊亲着粉末娇嫩的脸,一边叫着: “我的孩子,是谁这么狠心把我们扔在这个无人的世界上。我的孩子,跟我回家吧,我们一起生活,我不会嫌弃你,也没有人会嫌弃你,我的孩子。我们走吧。”老太太说着泪花浸满了眼睛,她的泪“叭嗒叭嗒”落在粉末的脸上,粉末禁不住双眼发涩,他哇啦大哭起来,他的声音要超越这街道上的任何声音,他要用这种喊叫,来震醒这个真情的世界。 老太太弯身把那张白纸片从饼干和糖果间拾起来,塞进衣襟布袋里,她抱着年幼的粉末晃晃游游地走了,在她的身后有一长串惊异的眼睛。 第五章眼白 厨房里浓浓的油炸香味飘然而来,诱惑人的嗅觉。粉末闻到这种香味主晓得陶老太又 为他在油炸鸡蛋,他喜欢吃这种鸡蛋的味道和油炸香味。陶老太看到他一口口地吃下去的时候,眼睛里湿润了,从粉末吃的态势上,陶老太好象看到了一丝成长着的快乐。一天天增加的会食量,由一个鸡蛋变成了两全鸡蛋。陶老态乐颠颠地从这间屋里窜到哪间里。看到什么总是乐滋滋的。 然而,一个突出的眼白放大似地悬在半空中。一个接一个,几乎是每天都接触到这样的眼白。粉末心里想难道你们的眼白比我的还大吗?躺在襁褓里粉末在陶老太的床上所能感受的除了香甜的奶粉味,钙奶饼干,油炸鸡蛋,还有一种面糊糊的东西外,他感觉最难忍受的就是可恶的眼白了。 “奶奶,把他扔掉吧!”粉末不止一次地听到这样的话,他一直分不清这个小姑娘为什么没有一点怜悯心。 “你这孩子,你不晓得你奶奶也是拣来的吗。一个多么好的孩子要……。”陶老太并不孙女的话而生气,因为粉末的好吃,和敏感的嗅觉已经令陶老太为难了许多时日,有一两个早晨,做好的馒头,粉末总是咽不下去,而他伸着大耳朵仿佛在倾听着人们述说着的什么。陶老太感到这个孩子,并不象医生说得那样子,他仅仅是一个瘫痪儿?粉末带有灵性的眼睛叫陶老太总想起某个深秋的季节,那个季节,她正在课堂里上课,突然一阵肚子疼,这之后就有了女儿,然而当女儿出生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这双灵性的眼睛。她发自内心的喜欢,甚至一整夜一整夜地陪伴女儿哭泣,女儿的哭泣总是在深夜,而她要一直抱在怀里晃动着,有时还要下床走几步。在万分寂籁的夜里,女儿的哭声就象一种生命里的柔和声音,你感觉不出任何杂音,从肺腑里穿透胸腔,一直传出去。如果你走在半路上,或者在远离女儿身边的时候,你总能感觉到这种奇妙声音的力量,这种哭声会唤起你身上亘古的母爱,原始的力量令你冲回家去,抱起女儿感到心安。还会有比这种哭声更为神奇的吗? 粉末听到了陶老太的心声。他期望老人家一直讲下去,在这种美妙的故事里面,有一些是非常感人的,可惜已经被老年人封闭了,于是人们只有时尚的话题,其实粉末希望听到的是那种真诚的声音,那怕是哭声。所以粉末有时就放高歌来震撼陶老太的心灵。这令陶老太异常兴奋。她不再活在回忆中,而是感受鲜活的生命,与他相伴在白天和深夜,为他擦屎端尿,陪他哭泣到半夜,心里也感到快活。 孙女陶豆豆对奶奶的这种行为不理解,最后她还是喜欢逗粉末玩。 “你有什么讨奶奶喜欢的呢?她舍不得丢掉你。” 粉末想告诉她,如果不是你的眼白,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但是你的眼白令人厌恶。邻居张三娘抱着她的孙女,告诉陶老太,她的孙女和粉末一样的。 啊啊!陶豆豆直伸舌头。陶老太一个巴掌打在孙女头上,“去,一边玩去,瞧你小妹妹多可爱啊。” 陶老太伸手接过来。她试着让女孩儿地怀里站起来,然而那孩子的腿就象海绵做的,软软的,你就能感觉这种生命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站起来了,而不她自身的。 张三娘看着直抹眼泪。“你瞧,就这样的孩子,看着总让人心酸,早先俺想叫儿子扔出去呢,看到粉末俺心里踏实多了,老大姐,俺真佩服你,这么怜惜孩子。” “快别这么说啊,俺是看着这孩子不哭不闹,才抱回来的,要知道孩子哭闹的,俺才不乐意拾这个麻烦。你看没一个好时候,家里人嫌这嫌那的,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呢。”陶老太一边说着把孩子送回张三娘怀里,她抱起床上的粉末,亲个不止。“可俺一看见这个孩子那个笑啊,俺就不难受了,总觉得世上最苦得,就是没有妈妈的孩子。想到这些,俺就觉得对不住孩子。你瞧多大的一双扇风耳,还有那个鼻子,我总觉得他象一条小狗似的闻,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你就是有十个烦心事,看一眼,想一直也不再心烦了。你说是吧。” 粉末在陶老太怀里感动的心里堵得荒,他想如果有一天,他会叫陶老太的心愿不再是梦想。他要站立起来,象一个真正的孩子。也许从那时,粉末就注定有了与发誓,而且是他成长有关的故事。 第六章眼白的另一面 小胡同的敏感气味重新唤起了粉末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这种气味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陶老太忙碌的影子贯穿其中,如果没有陶老太活动的影子,粉末就不晓得如何判断这种气味的来龙去脉了。 当张三娘把孙女抱回家去的时候,陶豆豆把粉末从姥姥怀里接过来,她想重新打量一下粉末的脸蛋儿是不真象姥姥说得那么可爱。是啊,她这才发现粉末的大耳朵,她不自觉的地就笑起来。粉末半闭着眼睛,因为陶豆豆把他置于窗口前,太阳光的直射,粉末也无法睁开他的眼睛,只能眯缝成一条线,这令他的容貌大大改变了,陶豆豆也许记不得他的大眼睛。然而,陶豆豆突然欣喜地吧唧,亲在他的左腮上,粉末虽然没看到,已经感受到他的左腮上会留下陶豆豆的热吻。粉末就想,也许女孩儿总是喜欢亲男孩子的腮部。这和姑姑菲儿的热吻没什么两样。这是他在这个新环境里一直要寻找的,那种熟悉的气味。如果说陶老太给了他更多的热情和爱,陶豆豆则给粉末带来的是从来没有的一种新感觉,在他经历了被遗弃的日子里,姑妈菲儿身体上的气味一直令他萦怀。 在这么一刻,粉末就从陶豆豆身体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热,他渐渐地睁开他的眼睛,这叫陶豆豆非常惊讶。“姥姥,快看呀,他这么大的眼睛。” “有什么大大惊小怪的,丫头片子。”陶老太并没走过来,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你以为我喜欢他什么啊,我就喜欢他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粉末看着,听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粉末虽然无法象在乡村那样享受阳光,但是透过窗口,他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热度在逐渐地升温。陶老太说,再下一场雪,也许就立春了,或者今年的气温不断地升高,这场雪也许降不下来,就立了春,那时,粉末就可以褪下棉衣棉裤,穿件单衣,开始在院子里行走了。虽然窗外的气温很低,但是炉子里火苗的舌头不时地吞吐,你能看到一种精灵的身影在这个屋子里跳跃,在你的眼前不断地闪烁。粉末就有时间来想他的心事。 粉末的心事非常简单,他专一地用他敏感的鼻子感受屋里的气味,并判别出气味的来源。在最初的尝试里,他一直无法判断准确,因为人们在对他这个新人物的接受上存在着一定的偏见,人们也许更为重要看到他的腿,不象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时候,他被从医院里抱回来,除陶老太外,没有第二人会正眼看他,他更象一个怪物,从垃圾拾回来的垃圾一样,装在废品袋子里,只不过这个袋子不是透明的,而是被棉布层层地裹着。但是,他习惯呆在袋子里,闻到那种温乎乎的热燥味。每个人总有一种熟悉的气味可以享受一生。粉末就找到了令他快乐的气味,他没有理由怀疑人们的眼睛。如果是一种习惯也许别人有些看不惯,而对自己就是一种天大的幸福,可以说这是一个享受快乐的理由。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别人,或者无法适应,你就可以用粉末的思路来判断,别人看不惯你的状态,还是你无法适应别人的视角。总之在粉末看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你是否还呆在快乐的老家。 粉末觉得,陶老太的眼睛也无助于他的快乐,这是他发现了陶豆豆和姑妈菲儿身上气味一样的时候,粉末的心思有些活跃了。姑妈菲儿呆在医院久了,有一种病人常有的来漱水味,而陶豆豆身上则散发着奶香味和阳光气息。她的头发是那种较短的男孩子的头型,这令你一眼看上去象个男孩子,其实这种视角往往是错误的,陶豆豆的胸部和她的一些外型,动作却是女孩子的。她抱粉末的姿态和母亲的一模一样,当她浅唇低吻你的腮部时,你就能想到姑妈菲儿吻你的情形。没有一个人不会为儿时的真切感动,粉末的激动是情有可原的。陶豆豆的身上还散发着一种粉笔的气味,有许多次,陶老太为她拂去身上的粉尘,粉末非常感概,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为粉末开了一条新思路,之前粉末只是用鼻子来满足嗅觉的需要,用耳朵来汲取一些声音的营养,现在他就可以用脑子来思想一些粉尘的世界了。这种新发现令他激动不已,他不时地发出咯咯地笑。 粉末的笑,弄得陶豆豆不知所措,这也许是她第一次看到粉末的笑脸,快乐是相互感染的,陶豆豆对着粉末也傻笑,粉末看出豆豆嘴里的豁子牙来。她的门牙被人偷了去似的露出两个深深的一时无法弥补的黑洞。粉末看着笑得更欢了。 “原来―――”粉末想到,“每个人都是有缺陷的,只是你不经意发现罢了。” 现在粉末有嘲笑豆豆的理由了。 这年的冬天,粉末就是在这种对新的气味和感觉不断的思索中度过的。也许他永久不会再回到襁褓的生活岁月里,但是那种阳光一样的快乐心情却令他终生难忘。直到离开陶老太的那一天,粉末还在怀念呆在襁褓里,那段日子里的热燥味。 第七章 拉二胡的老人 粉末蓦然发现陶老太已经离开了热被窝,只有他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北风呼呼地扯着窗口外的电线,发出咝咝的怪叫声,象一个冤魂到这个世界上来索人命似的,叫人心里感觉冷嗖嗖的。这冷风也许吹了一整夜,把屋内的热气已经冰冻住似的,刺骨地冷,躺在床上就象躺在四无遮掩的大街上。粉末有一种不祥之感,他如果睁开眼看不到陶老太就会感到失望,仿佛老太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心灵依托,不见陶老太的影子,粉末就预示着世界的末日的来临,于是,他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粗糙布满皱纹的脸。这张脸,粉末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并不是这么粗糙,有一次,陶老太在厨房里面在油炸菜丸子,突然油锅因温度过高起了火。陶老太大惊失色地叫着,从厨房里跑出来。 “不好了!失-火-了―!” 就是这时,隔壁的这张脸出现在厨房门口,他果断地把一只木锅盖压住了油锅里的火苗。火苗窜出老高,把他的胡子都烧焦了。陶老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她险些抱住这张脸痛哭起来,泪在她的眼角里打着转。他的脸上起了许多的燎泡。她轻轻的擦拭去油灰,并用温开水为他洗了一把脸,找来多时不用的半瓶老鼠油,涂在他脸上起了泡泡的皮肤上。他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浓浓的烟雾从厨房里窜了出来,慢慢地扩散在秋日的天空里。 陶老太惊魂未定,当她再次打开油锅的木锅盖时,发现锅里一团乱麻。她心情突然恶劣,跑出黑黑的厨房。她料定女儿一定出事了。她匆匆地告诉他,我要出去一下。从此,陶老太的心里一直是那个油锅起火的情景。她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晕倒在农场的地里,而且许多时间时她总是不断地发作。有人断定女儿中了邪。有人说,也许是因为爱情……陶老太总是在女儿发作的时候跑到她的身边,不管是天热的如火,还是北风呼啸得把整个农场都冻僵。陶老太总希望自己的手能够及时的触摸女儿的脸部,感受那一丝生命的气息。 但这在粉末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当这张粗糙的脸面对他时,他不断地承受那硬如磐石的胡须,扎得的喘不过气来。那抱着他的姿势令粉末浑身不自在,而且更多的时间是一边讲着他似懂非懂的故事,一边还拉着二胡。这把二胡就象从垃圾堆时捡来的那样肮脏,油垢和粉尘伴随着二胡。除了这些,如果说这个老人能够叫他喜欢的,就数那一种声音了。粉末想象不到,一件粗糙的东西会发出如此震撼人的声音。在这个世界上,粉末的耳朵经验过许许多多的声音。美妙的不可言语的,如鸟叫声,那真叫动听;粗暴不堪的难以入耳的,如马鸣,驴撒欢儿。还有说不上来味儿的声音,粉末时常听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远古的声音,象黑暗中行走人的脚步声,慢慢地向他走来,他也听到邻近树梢上的声音,沙沙地响,象整个世界都在附和着似的,他曾经听到过姑妈的声音,姑妈不断地惨叫声,似乎在用这种悲惨的叫声来传递某种东西,同时他还感觉到陶豆儿的亲吻声,清脆到了极点……。在这些千奇百怪的声音里,粉末总能受到,哪些可以享受一生,哪些给人带来痛苦。然而这个老人创造的声音,却叫他的浑身充满了激情,就象一束玫瑰花在燃烧,感受缭绕的烟雾,触觉芬芳的香味,美丽和摧残那么和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许多时间里,粉末不晓得如何形容这种音乐会从那种两根弦里流动出来的?他躺在床上陶醉在旋律里。直到老人的二胡停止了,粉末哇哇大哭起来。老人放下二胡,在屋子角落里四处寻找奶瓶和饼干……粉末有一种愿望,叫他继续拉二胡,不要停下来。 隔壁的张三娘来了。她颤微微地笑着说: “不要找了,素素刚刚温好的豆奶,你先给粉末用着。” “那感情好!这孩子,一听到他哭,我想,他该吃东西了。” “马老师,你那弦子拉得真好听,怪不得陶老太总说你呢!” 粉末这才晓得陶老太和张三娘常常说起马老师的时候,原来还有许多隐情呢! 第八章 奶嘴
粉末对马老师的第一感觉是他已经老了。对于哭声,马老师不应该理解为他需要吃东西,粉末的欲望被误解了。他需要动人的二胡音乐旋律,不需要奶嘴,更何况,当他接触奶嘴的时候,粉末就已经感觉到女孩素素性感的味道了。 正象马老师一样,粉末的女性意识已经很强烈了。他从奶嘴上的判断是先天性的,那是素素用过的奶嘴,这一点已经足够了。马老师的手有些打颤,他的眼睛看着张三娘,在求救似的,如何叫粉末停下来不哭呢!张三娘放下怀里的素素,把粉末从马老师怀里揽过来,走了几步,不断地晃动身子。粉末知道他的视线被他们转移了。他们不希望他听到二胡声,也不希望他处在拒绝奶嘴的痛苦中。在这个胡同里,女人所能够做到的就这么一点,你看上去是爱的繁衍,而骨子里,却是折磨着一种欲望,泯灭一种幻想。粉末想。 一种哭闹停止,总有另一种声音的在不断地放大。粉末现在就听到他们的声音。 “你看,照看孩子还是得要女人!”张三娘说,“没有女人怎么能行呢。我看,你和陶老太的事为什么这么揉搓着呢,折腾的两个人总象没魂儿似的。” 马老师将奶嘴放地桌子上,他转了个身。 “陶英子会怎么样呢?说是昏迷半天了,到底是啥病呢?人总不会这样一直昏迷下去吧!”马老师忧郁地说。 “说是羊脚疯……哎,马老师,你瞎打岔,我问你呢?你也替陶老太想想,这三口人儿,一个病,一个小,还扯带着一个瘫子,如何是好啊。想起来叫人愁的难受。你看这日子不象日子,看大的照顾小的,张解的不是过啊!”张三娘晃动着她那矮小的身体,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你要是过来了,多少也是个帮手,她也好有个替身。” “这么多年不是过来了吗!陶老太可是个好人啊。” “就是就是啊,好人一个,你哪里去找!”张三娘说着就笑起来了,“她可时常提起你呢。” “这豆奶快凉了,你也趁热喂喂孩子吧。”马老师把奶嘴从桌子上拿起来,递给张三娘。他想接过粉末来。 张三娘用眼睛看着他。 “怪不得人们叫你犟老歪!”她把粉末递给马老师。 马老师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笑笑,粗糙的脸上现出非常幸福荣光。 “我看,是陶老太看走了眼,怎么就会想着你呢,就是换个人儿,早就答应了。”张三娘说,看着马老师无动于衷。她有些生气地说: “软硬不吃的货,我说你个老马!” “想当年,老马是个革命的艺人,啥肉麻的好话都听得进去,想当年,老马还是个反革命,啥刺耳的坏话也听得进去。我是花儿戴过,鞕子也吃过的主儿,你能说我不识好歹,哼!心里话,我喜欢这个家,喜欢陶老太,就是因为喜欢,我们才经常见面说说话儿,可喜欢归喜欢啊。我有罪在身,难以为人消灾。陶老太是个好人,她受得苦够多得了,你说我能再给她添乱吗!”马老师阴阳怪气地说着,他将粉末放在床上,拍拍手,拿起他的二胡说,“一把二胡解我千愁啊。啷—哩—咯—啷—。我说,粮票供应快取消了,东门的陈虎家昨儿上午买了一地排车面粉,是真的吗?” “我们张三说明天还去买呢,听说要排好长的队,今天去了一看排得队长,他就回来了。” “疯狂啊疯狂!前些天我就向陶老太说,给她点供应,叫粉末吃。她还不答应呢!你说她这不是对见外吗?!这好,粮票取消了,供应也没了。” 粉末动了动身子。他想告诉马老师,对于这种话他是多么感激,然而没有人发现他说话的欲望。粉末为此非常苦恼,对一个能够表达的人来说,没有比无法叫人知道你需要表达什么最为痛苦的了。粉末想,在这种环境里,除了学会拒绝奶嘴,还有学会渴望,他现在渴望自己能够站起来,需要长大。粉末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蜘蛛网结满了墙角,一条电线绳的一头扯着一个灯泡,另一头从墙角处延伸过来,粉末就象那根电线绳,他无法穿越那个明亮的窗棱子,到达外面的自由世界。 有人进来了。 “谁是这里的主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张三娘说。 “我们是民政局的,听说这里收养了一个弃儿,是这么回事吗?”陌生人说。 “你们说的事,我们乍就不晓得啊,你们是不是走错了门,没听说有这档子事。”马老师说。 “是啊,她一个苦老婆子,乍就会收养弃儿呢。”张三娘附和着说。 “不会啊!”陌生人说,“有人说是陶老太家,不是这里吗?” “陶老太家是这里,可她不在,你要等她回来再说吧!”马老师说,“你们要不要喝点水?” “不了,等陶老太回来,给她说一声,叫她到民政局去一趟吧。”陌生人说着就走了。 粉末心里暗暗叫苦。在他美好的愿望刚刚萌发的时候,陌生人的到来,对他是个重重的打击。想到自己将无望地走去,他悲哀地禁不住大声哭叫起来。 马老师急急地跑到床边,抱起粉末。 “我的乖,你叫啥叫,有人要你来了,……啊,你看他都吓尿了。多么胆小的孩子!” 第九章 纸质世界 陶老太拖着疲惫的黑眼圈抱起粉末的时候,是那个秋末的傍晚。掉了魂似的太阳恋恋不舍地等待着最后的惊人的东西似的,悬在西边,把冷冷的天空羞煞的红着半边脸。她的身后有一个影子站着。 “姥姥,我饿了。”豆豆带着哭腔说。 “我的乖,想姥姥了吗?我的儿,这几天给爷爷闹了吗?”陶老太亲的粉末,脸上花一样的灿烂。 “姥姥,我困觉。”豆豆的小胖手揉着眼睛说。 “你给孩子做饭吧!”马老师身体依着门框,眼睛看着陶老太说,“粉末我带走。” “你,你咋照顾?!”陶老太把粉末递给马老师抱着,“这话先别说,叫我想想办法。我舍不得,别人说他瘫,我看这孩子,聪明着呢。”她回着过头来又亲了粉末一下。 厨房里黑暗的一片,一只蝙蝠厨房里飞出来。粉末惊讶地看到了一只黑燕子。那只蝙蝠飞得并不算高,但已经足够粉末想象的了。他的想象力原来就是在黑暗中形成的,现在他更加明白在两个老人之间所传递的信息,更坚定了他要象那只蝙蝠一样从黑暗中飞翔起来。陶老太身影在黑暗中晃动着,粉末意识到,陶老太在生火做饭,把那冰冷的锅儿烧热,许多时候,粉末就是在火光中看见锅里“嗞嗞”地冒白烟。他不晓得还有沸腾,但现在他感觉出蝙蝠的动作和燕子是一样的,上下翻飞,黑暗中更显得有力。粉末有些冲动地想,也许在民政局的到来之前,他就会飞起来呢! 然而,粉末始终也没有飞。他瘫痪着的腿儿,只是有些硬绑了,几个月里,陶老太的没白没黑的细心照料,用她柔软的手轻轻地按摸呀,擦拭呀,粉末感觉身上有一股子力量往上冲。所以,在这个傍晚,看到黑燕子飞的时候,他想飞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第二天,粉末就飞到了胡同里的阁楼上,能够俯瞰整个城市了。马老师拿来许多的图画和小人书,指指点点的,粉末看到了一个从未认识的世界,原来却是纸质的,缺少情感色彩和温情,虽然那里面的人们笑得非常甜美,却一点也不讨粉末喜欢。这个有许多人的梦想,有许多人的意志在经历着考验,粉末不晓得,那个是他的整个世界呢。这些图画和小人书为粉末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他从此就想着忘掉那个陶豆豆,还有小素素了,虽然她们的味道和菲儿姑妈的相同,但是她们却一点也不象小人书里的姿态好看些。马老师把小人书放在摇蓝墙壁上,那么粉末一睁开眼就会看到这个动人的世界。然后,马老师就拉起了二胡,那种悠扬的声音给粉末带来了考验。因为他对判断,已经超过了这个年龄的能力。 这年秋天的风儿很大,冬天的雪也大的出奇。粉末就是这种图画和二胡声音中快乐地度过那一个个漫长的充满酸臭味的白天和黑夜。第二年春天当粉末被褪去包裹,着上单衣的时候,腿能够灵活地走动了。这叫马老师大为惊喜。他喊来陶老太。 “啥 要紧的事,作还这么大成就大惊小怪的。象个老小孩似的。”陶老太笑矜矜的说。 然而,当她看到粉末在阁楼的地在上爬动着,陶老太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的天,俺粉末也有长大的时候,以为会一直躺在床上呢站不起来呢!叫姥姥瞧瞧你的腿的,我的乖儿。怪硬绑的,瞧瞧,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啊!” 粉末被抓挠的腿乱伸乱蹬的,手里拿着一本画册,举过头项,表演着陶老太从未看到过的动作。粉末想告诉陶老太,他需要这个纸质的世界,而正是这个世界给予了他许多。虽然这个世界里没任何杂音,缺少人生的笑意,不象黑暗的小阁楼里的空气那样诱惑着燕子低飞,却同样地有雪雨清愁,秋风怨恨,花开艳丽,花落漂零……粉末用他仅有写意动作向陶老太表达着他所能够理解的信息。 陶豆豆也象姥姥那样用手捏了粉末的脚,最后她说了一句话,差点没叫粉末再次感动的哭出来。 “姥姥,我们回家吧,还有粉末!” 粉末没离开这个阁楼。马老师用二胡最美妙的旋律把春天唤回来了。这令粉末异常兴奋。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春天在喘着粗气走动,累得不象样子,就如父亲从田地里劳累一天走回来那样,仿佛卸去了冬天的重担似的。粉末能够用手去触摸那个春天的大脚,也许他更想拥有一双坚强的大脚,马老师和父亲那样,大踏步地走出这个阁楼,走出纸质的世界。 第十章 风筝 在这个空间里飘荡气味总是阁楼下飘过来的浓浓的烟草味。马老师精瘦如柴,嘴巴子上稀疏的胡子,象草地上没有拔光的几根草,在风中摆动着。粉末叫他爷爷的时候,马老师就挼着那几根胡子象是喝了蜜似的美滋滋。二胡的声音也愈加响亮动听了。马老师就象一朵鲜艳盛开的花儿,吸引一些蝶儿花儿的男女孩子们跑到马老师跟前,一天到晚地闹个不停。男孩李小栓是被爸爸逼着来学二胡的,因为父亲在文艺队里有未竟的梦想,他一定要由小栓在马老师身上找到,带回他的家,李小栓天生的好动,不是把弦儿弄断,就是把弦儿调得七音八调的。也许他最喜欢的是晓芬说话,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晓芬白色的脸。 “马爷爷,他又看我了!”晓芬很委屈噘着嘴说。 “我没看她!”小栓反击说,“她头上面有一只苍蝇。我在看。” “你骂人!我不理你。”晓芬的眼泪含在眼眶里。 晓芬就跑到粉末眼前来,她看着粉末,不让自已的眼睛和小栓的对视。她的企图非常明确,她用躲避视线的方法来回避男性的侵害。想对他说,粉末对她是无法加害的。然而,她也时不时地用嘴唇亲吻粉末的脸蛋儿。粉末被那张红润的嘴唇儿所散发出来香味儿弄得喘不过气来,晓芬就叫着说: “马爷爷,粉末又哭了。” 粉末用哭声来对抗女孩子对他的诱惑,不想马老师却说他“今儿个是怎么了,从早晨就这样,动不动就哭个没完没了的。” 晓芬拿出一些红纸包着的糖块,爆米花,小沙袋,小骨头子儿,和小栓曾送给她的纸元宝,她从布袋里一古脑儿掏出来,还有那一本本的画册,放到粉末能够用手够得着的桌子上。粉末看到这些东西就放弃了哭闹,他极力用手去抓那个糖块,把曾经喜欢的小人书和画册都弄出了桌面。恰好被进来的陶豆豆看见。陶豆豆跑到粉末面前,气愤地对晓芬说。 “不许惹我的弟弟。” 晓芬和小栓“哄”地一声笑了。 他们不相信,这个女孩子的话。李小栓掏出一块白色的臭卫生球。故意伸到粉末的鼻子底下,粉末被刺激的不住地摇着头。陶豆豆也去抢那可恶的臭球。 “你抢,你抢到手,我们就和你的一起做家家。” 李小栓说得非常认真。他觉得这样对待陶豆豆不太合适,他想缓和一些气氛。还有粉末那种眼神,也叫李小栓害怕。陶豆豆就追着李小栓,她想抢过那块臭卫生球扔到东沟里去,谁叫他瞎摆和。然而尽管他们围着粉末站着的桌子转了几圈,陶豆豆也没有追上李小栓。在女孩子面前他非常利索和迅速。突然,李小栓停下来说。 “我们到公园里去玩吗。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那得带上粉末。”陶豆豆说。 “好吧。”李小栓说。“我家有好大好大的风筝,是我爸爸自己扎的。”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他说。“等明年我也要扎个这么大风筝。豆豆,我也送给你一个好吗。” “我可不要你的风筝。”晓芬听见没有他的份儿,她倔犟地说。然而,眼泪已经在她的眼圈里开始打转了。 “我没说给你呀。”李小栓说。 这时,粉末就如果自己也会扎风筝的话,他一定要送晓芬一个能飞好高的风筝。他还记得马老师说过的,对女孩子要宽容些。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粉末耽心豆豆会为此而生气,如果她们身上没有相同气味的话,粉末就会选择一个送给他们风筝的。尽管在粉末的眼里,晓芬的脸盘没有陶豆豆脸上那些蝇子屎,象一块干净些的白布,还着了粉红的颜色。粉末觉得,豆豆身体里的散发的气味更叫他神魂颠倒。她拎着他的手温热柔软,她跑起来腰枝一扭一扭的,象在跳秧歌。她吻你的样子也非常特别,总是用双手捂你头,仿佛这个吻会把粉末送到天上似的。而且,豆豆还甜甜地呼粉末为弟弟。这一点,晓芬如何也做不到。 这年的春天,粉末在伙伴们身上感受到的幸福是如此丰富。他甚至忘掉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不妨在这里补充一下。因为这件事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尤其是粉末。有时候,在夜里粉末就会想到这些,想到陶老太红肿着眼睛,他的心就酸溜溜的不好受。 “我总想把粉末接到家里去。”陶老太和马老师说。“一到夜里我总是做梦,天哪,我恐怕这个孩子被人领走,这也许是一种幻觉,你说是吧。” “不用担心!在我身边,你不还不放心吗。”马老师说。他说得非常具体。他说,他每天要为捏捏四肢,医生说这样有利于他四肢恢复活力。“你瞧,他已经会跑起来了。” 那时候,陶老太想着粉末办户口的事。马老师说得非常明白,就我一个人,叫粉末做个伴得了。陶老太眼圈红红地说。 “要换了别人,我还真不舍得。” “陶英子不是也从农场回来了吗,她还病着,豆豆还小,这些需要你费神,你哪里照应过来。我也老了,身边有个孩子,天天乐呵呵的。你不晓得,粉末象我心上的一块肉,一天见不到我心里就者犯堵。” “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我想这孩子的父亲也许迟早会找上来的。”陶老太从怀里掏出一片白纸,递给马老师。“这是证家。不管谁来找,我们总要说个清楚才是。还有那天我拾到的小花棉被子,我统统收留着呢。也好给粉末有个交待,等他长大了问起的时候。我们不能啥话也说不出来,你说是吧。孩子越大,在我心里越是块病。不管我们照应多好,总归,他要有他的父母啊!”陶老太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个转,终于落下来了。“我想起到现在找不到我的父母,我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 马老师,想起从小作童养媳的陶老太,越发怜惜这个心中可爱的女人。 他们的对话时,粉末就从阁楼上下来了。粉末只看到陶老太痛苦的样子,他非常解人意地靠在陶老太腿上,用眼睛瞪视马老师。粉末意识到马老师已经欺负了陶老太,叫她哭哭啼啼的。陶老太弯腰把粉末抱起来,举过头顶。破啼为笑说: “瞧,我们的男子汉,赶明儿,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对付这个糟老头子。我的乖孩子,你说是吧。” 03-2-10 ※※※※※※ 大风在呼啸 树摆叶儿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