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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那年,母亲32岁。外公的去世给母亲格外沉重的打击。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孩子和丈夫真的再无挂碍了。她所谓的娘家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老宅和那青石板的庭院了。安葬外公回来,母亲的两条大辫子没跟回来。我看着剪了齐耳短发的母亲,一时间竟没认出来。多年后,我翻看母亲的老照片,发现母亲的年轻时代正是随着那两根大辫子结束的。一个没有了娘家的女人,只能选择坚强的中年形象。母亲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身后的靠山已经彻底移为平地了,她本能的用放弃麻花辫的方式来提醒自己从此站直身子,独自挺立。 ——题记 一、孩提时代 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在母亲出世前,外公的五个儿子,四个相继夭折。硕果仅存的大舅却有癫痫。后来有了大姨,再后来有了母亲。大舅长母亲十三岁。母亲两岁的时候,大舅就结婚了,外公外婆如释重负。这个家庭终于开枝散叶,走上传统家庭正轨。母亲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无疑受到了优待。六岁就跟着教书的堂兄走进了新式学堂。晚上放学回家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 外公很老派,他对新学堂的教育并不放心,自己晚上教母亲《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什么的,以期培养出女状元。母亲的学生时代是麻花辫辉煌的时代。她的辫梢永远闪耀着让别的女孩心仪又嫉妒的种种发饰,还有她精致的花布衫裤和鞋子。尽管已经解放好些年了,学生时代的母亲还是落下了“小地主”的绰号。外公外婆持家之精明强干,给了母亲耀眼的少年时光。母亲中学还没上几天,文革来了。外公望女成凤的念头被迫断了。母亲莫名其妙就成了小学教师,那时候她15岁,麻花辫软软的垂在腰际。每天上课、开会、搞运动,母亲懵懵懂懂跟着时代走,由于没有受到家庭政治背景的影响(外婆的娘家是小军阀),文革中的那些运动,于母亲也是快乐的回忆了。 二、有家有业 母亲18岁嫁给父亲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不识稼轩之苦,经历了灾难岁月却不懂生计艰难,父亲的同事们都笑他娶了个瓷娃娃。他不以为然,婚后三天,父亲就带着母亲住进了县城。简单的家庭生活没有给母亲任何成长的督促,她还是小女孩一样的成天搞她的学校活动,不高兴就回娘家,等着父亲去好言好语接回来。 一年后,大哥出世了。大哥的到来结束了母亲的少女时光,母亲知道自己必须长大了。从大哥出世,外婆基本上就常住我们家了。她的常住延缓了母亲的长大。每个守着母亲的孩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长大,更何况我的母亲成天守着的是一个特别精明能干的母亲。 大哥三岁上,在爷爷的一再督促下,母亲把家搬回了父亲的老家。母亲的成长开始被置于严酷的环境中。首先是她的工作,在爷爷一再干预下终于放弃。然后是她必须向其他人家的媳妇那样干农活。这里没有人会想到她之前是个怎么样的孩子,没有人关心她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她别无选择只能跟随着生产队疲于奔命。骄傲多年的公主,在这期间容光扫地。因为她终于有非常不如人的地方被成天暴露出来。她拖累了大家的劳作速度,降低了大家的劳动效率。她经常在除草的时候把高梁苗和杂草一起除掉,她很长时间都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她因此遭到了无数嘲笑和指责,那是集体时代啊,一禾一苗都关系到大家利益。 唯一让母亲感到安慰的是,她挣多少工分都无所谓。她有殷实的娘家,有精明能干的父母,有拿国家工资的丈夫,她不怕。但她还是努力去学好那些农活,母亲要证明给那些只会种地的人看,种地绝不会比读书难,比教书难,她能读好书,能教好书也能种好地。半年之后,母亲就把那些嘲笑的声音远远的抛在了身后。体力劳动把她变成了一个健康的农村妇女。在一大群目不识丁的女人中间,母亲藏起了她的文弱。她身材矮小却很快神奇的领导了她们。只有母亲自己意识到这些人是因为什么靠拢她的:没有人教,母亲看着乐谱可以唱出歌来;母亲可以把这些女人的心里话刷刷的写在纸上,帮他们寄给在外的亲人;母亲可以帮他们看懂孩子吃药的说明书…… 在这期间,二哥、姐姐和我相继来到世上,我们照例都由外婆带。母亲有空就帮帮忙。母亲这一阶段的成长付出了更多的汗水,麻花辫经常因为汗水而更加油黑发亮。是那种很饱满,很有活力的生命光泽。尽管吃了苦,但这个阶段,对于母亲而言,踏实的幸福当多于生活的苦难,我们都知道,那个年月,寻常老百姓家都没有蜜罐。 三、岁月无情 我五岁那年的一天,外婆独自去了大舅家。去了就没再回来。一个月后,大舅家的大表哥冒着大雨来叫母亲,母亲扔下我们姊妹急匆匆走了,一个星期后才回来。身后没有外婆,只有头戴重孝的大舅帮她提着包裹。 之后一年,母亲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适应期。没有外婆,父亲又是幼年丧母,我们从小没有奶奶。母亲里里外外只能靠自己了。这一年,大舅常来,大姨常来,外公常来。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对外公有了很深的印象。他拄着拐、背着装有糖果的大布包,佝偻着背从那边山路上走来。我远远就能看出那是外公,就大声叫着哥哥,兄妹俩飞奔去接。外公背上的大包袱,直到他去世,始终是我力所不能及的,只有哥哥才能接过来,骄傲的背在肩上。母亲总是站在门前微笑着看我们兄妹和外公走来,看到哥哥肩上的包裹就嘟囔:“二叔,你又拿这些东西!下次自己空身来,轻轻爽爽的!孩子们都大了,不用哄了!……”外婆在世的时候,不管每次拿多少东西来,母亲从来没这样说过。外婆的走让母亲意识到了外公的苍老,母亲有点怕吗?她看着外公,眼里总是有些担忧。还有外公的咳嗽,晚上格外厉害,有时候都会吵醒我。母亲起来给他倒水吃药,总说:“二叔,你要当心啊,别操心我们的事了,你好好的就好了!以后再来,叫老大他爸拿自行车去带你,这么远路,别再一个人硬走了来……” 外公的咳嗽总也治不好,母亲担忧着这个的时候,大舅却走了。咳嗽着的外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咳嗽就更严重了。在农村,娘家兄弟就是大树。大舅一下倒了,母亲和大姨突然失了倚靠。对于外公,本来大舅能娶妻生子他倒是已经知足了。可是,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他几乎都忘记大舅的病了,正全心全意等大舅养老送终呢!大舅却到底没能坚持下来。外公一生有过五个儿子,到老,竟一个也没落下。外公只能拍着大舅的棺材哭问:“天哪,我究竟伤了什么天理啊?……” 大舅走了,大姨家的表哥们都很大了,母亲就和大姨商定让外公住到大姨家去,要上我们家来由哥哥们接送。外公不去,自己住在老屋里。还是时常佝偻着背独自去看女儿们。母亲和大姨见面常提起外公来就掉眼泪。 母亲有相依为命的姐姐,总还是有地方可以哭,有时常背着大包袱来的父亲,总还是有人记挂、心疼。每天清晨出门前她还是会把两条大辫子拢到前面,再背上背篓,扛上锄头,唱着歌出门。辫子照例在午后的阳光下乌黑发亮,辫梢几乎能拧出水来。母亲依旧是年轻的母亲,儿女绕膝,歌声依旧。只是偶尔梦里见到亲人要哭着醒来,自己擦干泪水。 不幸并没有就这样离开,大姨到省城去看望在那里读大学的表哥就住进了省城的医院,再也没回到她辛苦盖起的五间大瓦房里来。心脏病没几天功夫就把她带到大舅和外婆那里去了。留下年轻的已经哭不出声的母亲还要瞒着已经不堪一击的外公。 父亲知道母亲短短几年身逢变故太多,怕承受不了,就再次把家搬出了村子。这时候爷爷已经去世,没有人管我们住哪里了。我们全家搬到父亲工作的地方落户,母亲去接外公,外公不来。外公一次也没去过我们的新家就去世了。 外公去世前总给母亲说:“没事常去你大姐那里说说话吧!” 母亲就说:“我忙,都是她去我那里呢,她孩子们都大了,她才有空呢!” 外公凄然而笑。外公走的时候,死命拉着母亲的手,反复说:“我放心了!你有家有业,儿女成群!就好!……就好!……就好!……” 四、变老 母亲没有了麻花辫,过早变成中年妇女的第三年,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哥考上了大学,那是1987年。接着是二哥、姐姐、我、小弟相继上大学。小弟大学毕业已经是2004年了。17年的时间,母亲几乎没间断的供大学生。父亲工作的企业在他老人家退休前的十年就只能勉力维持,收入微薄。母亲没了娘家靠山,倔强的靠自己没日没夜的工作供给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忙得早已经忘记了她的麻花辫。但是做儿女的都记得啊!又有哪个孩子会不记得母亲曾经的美丽呢? ——记母亲的麻花辫时代! ※※※※※※ 久违了秉烛夜谈诗的迷醉 习惯了街市华灯初上的匆忙 萨克斯管流溢出如水的《回家》 在生命的河床间流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