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呼啸而去的火车

胎动的节奏沿着这条纵贯东西的破败的铁轨际天而来。若隐若现的孩童向前走着，绿的草红的花蓝的天飞的鸟都成了他的一部分，在这春阳下的某一天，某一年。

尖锐的汽笛声刺痛我懒散在春阳中的心情，楼前不到二百米处的这条铁路，早晚会各有一次客车穿过。滚滚的车轮轧碾咬合着铁轨的铿锵从城市到城市、从旷野到大海、从高山到平原、从过去到现在，经过着，连接着，共鸣着。

“我四姑家有火车。”身居闹市四岁的侄儿逢人常会稚气地歪着他的小毛头炫耀着他在我家阳台上看到的火车。我给他的所有美食画册玩具全被他置放在窗前那呼啸而去的火车顶上了。抱他趴在窗前一起看着，用变了调的声音和他一起数着一节一节闪进绿色中的车厢。我不知道侄儿的记忆中除保存了那一个个枯燥的数字外，还会有什么样的最原始的感动沉淀在他那空澄的心灵中，令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或许他会偶然记起四姑抱他看火车的细节。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五岁那年。在郑州工作的父亲调回济南，最后一次去拿东西并向故友告别。父亲高兴之余带我去见识见识。竟和侄儿一样，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铁轨、火车、汽笛。

天朦胧，是淡淡的蓝。父亲领我来到站台上，我感到脚下在神秘地颤抖。就在他整理东西时我突然像清蛙一样匍匐在地上，把耳朵紧紧贴在铁轨的边缘上：咕咚，咕咚-----重重的从遥远的地方又似乎从深层的地下波浪般一刻不停地汹涌而来，愈来愈进愈来愈强烈，我整个幼小的生命全部被这庞巨的声音所吞噬。我恐惧兴奋毛骨悚然却又欲罢不能趴在地上，直至父亲呼喊着强行把我抱进车厢。

多少年来，我很想描述当时的那种心情，却总是难以找到满意的词句来形容。

忘记是那一年，偶然看到一本摄影的《原野》画册，后来还收听了《原野》的电影剪辑。童年趴在地上听火车感受又一次臌胀起来，那种让我不愿离开大地的意象慢慢地在铁轨上廷展开来，莽莽苍苍的原野，沉郁无边的大地，亦或是是鬼气十足的树林，连绵不断的群山。大地胸膛上呼啸而去的火车、通向天边的轨道就是这样诡异地引诱着不羁的灵魂，传达着种种密不可知的暗示。曾经的宣化老龙头车站，那个孩子幽深的眸子凝视着火车突突而来瞬间嚣叫着消失在天外，穷尽目力，他恐惧的兴奋中飞扬着种种意象，孩子和那幻化的意象一起成长着，由模糊逐渐清晰，从《日出》走进《原野》。

常走在铁轨上，一步一步踩着散发着机油味的黑色枕木向前走。或是踩在那些核桃大小的青石子上，尽管硌得脚生疼，但还是喜欢在这沉静的疼痛中慢慢走着，似乎这种疼痛特别的真实特别清晰。远处胎动的颤抖传递而来，我已然感觉到最末一次火车到来的气息。

空旷的天，灰蓝得有些让人窒息郁闷。似乎有树，几棵，孤寂地立在铁道下面。还有铁路下崎岖的山洞中荒废的小道，蕴藏着不可视见的生命，身旁投下鸟飞过的影子，就在我身边-------

和老公一起走在这铁道旁时，他一定要用那双绵软的大手紧紧牵住我的手------走在野草从生的狭长的小径上。他看着前方远成一个灰点的铁轨说，他的一个远房姑姑就是这样沿着铁轨走着，走着，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火车鸣着刺耳的汽笛呼啸而过，车厢里闪过一个个陌生的脸孔，从物理意义上说他们瞬间与我相遇却与我分别。此时空旷的天，远方的小路，孤独的小树，当然还有一个我，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和锈迹斑斑的铁轨死寂在一起。直到再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如我侄儿，看到火车就会呼朋引伴飞来，伸出他们玩耍后脏兮兮的小手抹一把鼻涕，一二三地数着那绿色的车厢，他们全然不顾那一个个伸长目光看他们的陌生面孔。

在网上曾下载了一首FLASH《scarborough fair》，喜欢那略带忧伤的音乐，更喜欢音乐人所做的那个FLASH的画面：夕阳西下，绛红的霞光从山脚到山尖层次由淡变浓，一列奔腾的火车浴在其中，无尽头地穿越着，在日落处挥洒高山原始的血红，从日升处复制城市亦梦亦幻的表情。那些画框般的车厢在阳光中流动着，是出发还是归来？“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淡淡忧伤的旋律似回声从风中飘来，在一路的风景中谁会知哪个窗口最可相思最可相约最可相守？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1968年，朦胧派诗人食指敏感而热情的心在“剧烈抖动”中疼痛着他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去了山西，一个个冷冰冰远去的站台飞过窗外却都成了他的吟咏的诗行，他站在一个窗口，一双朦胧的眼睛把飞驰而去的所有都笼上他的压抑痛苦他的挣扎渴望他的理想愿望。学当代文学史读到他的这首诗时，我竟然感到那剧烈的抖动那一阵疼痛似乎就是我趴在地上没有表达不出的语言。

火车经过的地方是荒漠，忧伤的朴树唱过一首《火车开往冬天》。“明天是个没有爱情的小镇我会默默的捡起我的冬天，疲惫的火车素不相识的人群哪里是我曾放牧的田野”。清楚着、迷惘着、疼痛着火车开往冬天，但还是坐上那拉响汽笛的火车，远方的眼神有太多奇诡美丽的深邃。

想起父亲，他回到济南，然后又回到了泰安，用他自己的话说，坐着火车转遍祖国大地。曾很想和他交流乘坐火车的感觉，却总也没有张开嘴，因为感觉那是很小儿科的问题。等父亲离家愈来愈近时，他便不再坐火车了，他也老了。

孩童会欣喜着火车的到来；坐火车大概就应该是年轻人的喜好了。

2005-4-19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