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前缘

我本是天宫里月老身边的红娘，每天守着三生湖，按月老手中的姻缘册给世间的一对对男女系上红绳。月老告诉我，只要给红绳拴在一起的男女，就会互相爱慕，永偕白头。

三生湖就像一面平静的大镜子，能映出人世间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我不明白，既然缘自天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为爱苦苦追求。我问月老，月老笑笑，并不回答。

一天，月老正在午睡。我照例坐在三生湖边，百般无聊地翻弄着姻缘册。一阵风轻吹过来，撩起了我的长发，三生湖面微泛起涟漪。这时，我仿佛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叫我：“红娘”。

我回过头，目光在望向湖面的时候呆住了：那是一张很男性的脸庞，在涟漪的荡漾中愈发显得俊朗，炯炯的眸子射出慑人的光芒。我的心，突然间跳得很厉害。下一刻，我已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湖面，想亲抚一下那张好看的脸。可几乎就在我的手碰到湖水的那一刹那，手中的姻缘册掉入了湖中，我依稀听到什么东西被扯断的声音，我无法想太多，一阵头晕目眩让我堕入了凡尘。

２　红娘

我成了一个凡人，一个民女，自小被卖入崔相国府中为婢。小姐崔莺莺不但长得天姿国色，待我更是情同姐妹。由于我喜穿红衣，小姐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红娘。那一年，崔相国病逝，我跟着小姐追随崔夫人扶柩还乡，老家早已荒落，只好暂住在附近的普救寺。

当那公子的眼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的心开始了不规则的跳动。他的目光深隧而淡然，看着人的时候，就仿佛是微风轻轻吹着红莲。他告诉我，他叫张君瑞，素闻普救寺是个名胜，故游览于此。我低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他很自然地问起我家小姐，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提到我家小姐变得轻快起来。他也许意识到了我的窘迫，就很巧妙地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方青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几天后，孙飞虎带兵围困了普救寺，他的目的是要莺莺小姐嫁给他。我看见崔夫人的眉头皱了很久，最后终于舒展开来：谁能献策退兵，宁愿把小姐许配于他。

这个时候，张公子进来了，我看见他从容的脸上带着抹淡淡的笑意。他对夫人说，他有个结义兄弟是将军，他可以叫他搬兵退匪。张公子随即疾笔密书一封，命寺中一个小和尚前往蒲关送信。书信送出去不多久，果然有个将军带兵前来，轻而易举地击退了孙飞虎。

那天晚上，月弯如镰。我还记得崔夫人命我去请张公子赴宴时，小姐那含羞带怯的目光。我不知道小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张公子的，也许是像我一样，第一眼看上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那么优秀的公子，谁不喜欢呢？也只有漂亮的小姐，才配得上张公子。

进厅的时候，我故意高声喊着：“张公子来了”，小姐迅速朝我这边望了下，但马上就把眼光别开了去。崔夫人先对张公子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用眼神示意我斟酒，我把小姐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再绕到张公子面前，将酒斟满。崔夫人笑着让小姐敬未来兄长一杯，我心里暗暗一惊：夫人这不是想赖婚吗？待我把眼光瞟向小姐，她的两道柳叶眉已轻轻地皱了起来，再看那张公子也脸露不悦，那晚的席宴在尴尬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几天来，小姐反常地沉默。我想必是因为那晚席宴的关系。

一日，我路过西厢房，我知道张公子就住在这里。从窗口向内看去，张公子正卧于榻上，往日风采不在，脸色竟憔悴不已。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卷，看墨迹应是刚画不久：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身着淡装，立于桃花树下，含笑地看着远方，轻风掀起她的长发，桃花随风飘逝。那画中女子不是小姐吗？没想到张公子竟画得一手好画，小姐的千般风情飘然地跃于纸上。我突然想，张公子也许是思虑成疾了。

我决定帮助他们。为了张公子，也为了小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好像是一种责任，让我非做不可。于是，我开始纵恿张公子捎信给小姐。张公子不但画得一手好画，更是写得一手好诗。小姐每次读张公子的书信时，总会露出梦幻一般的微笑……在我有意的撮合下，几番书信下来，小姐与张公子就花前月下，互订白头之约了。

夫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我走进书房时，崔夫人正独自生着闷气。我径直走到她跟前，在她面前跪下。我坦然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中写满了恼怒，不满――难道我看错了吗？为什么她的眼中竟还隐藏着一丝悲悯？我一点也没有隐瞒她的意思，所以我向她坦白了一切，指责了她的背信弃义，很奇怪，我本来一直是非常怕她的，然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是出奇地平静。崔夫人望着我沉默了好久，最后她打破了沉默：米既成炊，只要张公子能考上状元，愿意将小姐嫁给他。

我心里为小姐高兴不已。

送张公子上京赶考那天，阳光格外明媚。十八里长亭外，我看见小姐手中的锦帕湿了又湿，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悲怆。离愁惨淡地笼罩着我们。张公子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小姐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痴了一般。

今日一别，还有幸相逢否？

窗外的杨柳很快地青了一度，张公子没有回来。

柳青二度时，张公子还是杳无音信。

第三年，当柳枝刚抽出嫩芽，崔夫人为小姐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我从小姐变得心灰意冷的眼神中，终于知道，张公子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有人说，他中状元后娶了公主；有人说，他落榜后回了老家。但无论是哪种结局，我想小姐她都不愿意接受。

小姐终于要出嫁了。她头戴辉煌的凤冠，身穿火红的嫁衣，愈发衬得那张脸特别苍白。我仔细地看她，替她揩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此时此刻，我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红娘，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过你的生活去吧！如果真的有来世，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花轿，在阵阵迎亲唢呐声中，远去了。

这一去，她就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上轿后她就用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窝，鲜血顺着轿沿淌下来，滴在地上，开了一路的血花……

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我哭那苦命的小姐，那再也没回来的张公子，我也在哭自已，无依无靠，从今往后该怎么过。哭着哭着，我突然觉得身体异常地疲惫，于是，我靠在一块石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3 小青

人世间，沧海桑田。

这一睡，又不知过了几百年，几千年。

有一天，我忽然睁开了双眼。

我看见白色的裙带在我眼前飘动，一张熟悉的脸庞在白色的纱雾中若隐若现。我竭力撑起身子，想看清那张脸的主人。

我终于又看见了她，我的小姐――崔莺莺。此刻的她，看起来比以前更迷人了，穿着一身纯白的纱裙，长头松松地向后挽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我想起她出嫁前对我说的那番话：“红娘，如果真的有来世，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心忽然隐隐作痛，我动情地叫了声：“姐姐！”我看见了她愕然的眼神，但随即露出释然一笑：“好吧，我们以后就姐妹相称吧！”

她告诉我，她叫白娘子。是青城山下修炼千年的白蛇，打从她看到我的那刻起，她就知道，我亦不是凡人。我想，她肯定是忘了前生的事了，不然，她怎么会不记得我呢，我就是红娘呀。她看着我身上的红衣，对我说：“这身红衣看起来有点怪，不如换身青衣吧，我喜欢青色，那是西湖杨柳的颜色。”她的话听起来是不容置疑的，毕竟是崔莺莺，说话间总难免带有小姐气。

我真的听了她的话，换了一身青衣。此后，她就常常叫我小青。说小青听起来有股说不出来的清新，我默默地接受了。

四月的西子湖畔，莺红柳绿，琼花似锦。偶尔吹来一阵风，拂起白娘子白色的衣裙，她的脸颊在碧波的映照下，显得端庄而俏丽。此刻的我，感觉是如此的安宁。我想，如果能一辈子这样陪着她，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发现白娘子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我看见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布衣的公子，不必看清楚他的容颜，单从他的神韵间，我就知道了，是他，张君瑞。我想，也许很多东西真是冥冥中就注定好了的。这时，我听见白娘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小青，就是他了，我早就认识他的，在千年的梦中。”

以后发生的事，如我意料中的进行着。张君瑞，不，这世他叫许仙。他对白娘子一见倾心，很快他们便喜结连理，比翼双飞了。我依旧陪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对他深深的爱，我想为了他，她是愿意放弃千年修行的。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已喜欢张君瑞，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喜欢他对崔莺莺那份感情，一如现在许仙对白娘子的真诚。

只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所谓的今生，也不过是重蹈前世的覆辙而已。

在热闹的集市上，有个老和尚站在了我面前，他直视着我的双眼中隐含着悲悯。这种眼光，我仿佛在哪里见过。我突然想起来了，以前崔夫人也曾以这种眼光看过我。他问我，认不认识许仙？我心里一惊，但装作面无表情地说，不认识。他微微一笑：告诉白娘子，我叫法海。他说完就走开了。莲香四溢的盛夏，我莫名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把法海的话转告给白娘子时，她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忧郁，从她的轻皱的眉间，从她望着许仙一往情深的双眼里。

法海终于还是找到了白娘子。我永远也忘不了白娘子那悲伤欲绝的双眼，她放下她的自尊与骄傲，跪在法海面前，苦苦哀求，成全她与许仙。但还是没能打动老和尚的铁石心肠，他用手中的钵盂罩住了白娘子，然后把她压在了雷峰塔下，并诅咒地似的说，除非西湖水干，雷峰塔倒，否则白蛇妄想出世。

白娘子被压在了雷峰塔下，许仙在悲愤之下跑到金山寺出了家。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了红尘中，我又一次陷入了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中。我想，也许我是注定为别人而存在的，前世我为崔莺莺，今生我为白娘子。可是，我究竟是谁？我的使命难道就是竭力撮合他们，然后再亲眼看着他们被拆散，而无能为力吗？

恍恍惚惚间，我喊出了潜识里一直存在于我记忆中的名字：“月老――”

久违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记起了一切。天宫，三生湖，姻缘册，还有月老熟睡的那个午后……

４　因果

我又见到了月老，昔日的慈眉善目现在被焦灼所取代，他心痛地看着我：“红娘，仙是不可以动凡心的，动了凡心就会堕入凡间受轮回之苦。”我看着月老：“受苦我不怕。但有情人为什么总是不能成眷属？”月老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怨你呀，你动了凡心，走神的时候不小心扯断了崔莺莺和张君瑞之间的红绳，所以他们相知相惜，却总不能相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红绳的牵绊，那么经历每一个轮回，亦是如此。而你，则会跟着他们一起进入轮回，一起受苦。”

我看着月老，在他的眸中，我清楚地看见自已的倒影，悲伤，不知所措。月老的眼睛慢慢变得模糊起来，里面带着一丝似曾相识的什么东西。悲悯！对，是悲悯！我突然忆起了崔夫人的眼神，法海的眼神，他们和眼前的月老重叠在一起，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阻扰他们结合的人一直都是月老呀！他这样做肯定是为了惩罚我，惩罚我所犯下的错。

“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我问月老。

月老看着我：“除非再找一根红绳给他们系上。”再找一根红绳？我颓然地倒在地上，天宫里的红绳，按规定，世间每对男女只有一根，再找一根谈何容易？而且我又上哪去再找一根呢？我想起了崔莺莺惨白的脸颊，想起了白娘子悲痛的双眼，泪水再次无声地流了下来，我跪在了月老的面前：“月老，你就帮帮他们吧，只要让他们下个轮回能够相守，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你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月老问。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在月老的注视下，我看见自已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然后慢慢变小，再变得透明，最后落入了月老的掌中。朦胧中，我看见月老的嘴唇在轻轻地嚅动：“红娘，红娘――”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月老轻轻地摊开手掌，一根小巧玲珑、闪烁着亮光的红绳安然地卧于掌中。

> 我有一帘浅紫色的幽梦，唐朝的衣裙，宋代的玉佩，在梦境里面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