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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拾遗 小院过几天就要拆了,附近的居民都搬走了,一条簇新的城中大街要从这儿穿过。我的朋友小张在这儿——用他的话说是“吃喝拉撒了二十几年,铁石心肠也该生出感情来了“。他让我为这个小院写点东西,我说我写不出,于是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院子里的赵家老太太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她的眼睛昏花了,耳朵不灵了,牙齿掉的差不多了,头发也稀稀落落的了。那个冬天她每日坐在自家的门前晒太阳,衣摆下的双膝夹着一只小火笼,小火笼的铅丝盖上烘着几瓣橘子。早些年赵家的小女儿出门前都要跟她打声招呼,她就拉着孙女的手说:“囡囡,你读书去呀。” “奶奶,我不读书了。我上班去。” “囡囡,你要好好读书。” “奶奶,我不读书了。我上班去。” “囡囡,要好好读……” 赵家的小女儿甩开老太太的手,走了。后来赵家的小女儿就不跟老太太打招呼了。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没人跟老太太打招呼了。老太太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坐在院子里,安静的像只猫。 有一天下午,我搬了张竹椅也坐在院子里。我在看余华的《活着》。有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拎着个鼓鼓的塑料袋子走进院子。她说:“赵……的姆妈在吗?” “你找谁的姆妈?”我问。 “赵……。” “我们院子里没这个人。” “我不找赵……,”她看着赵家老太太对我说,“我找赵……的姆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这一带只有一户姓赵的。” 她向赵家老太太走过去。她对赵家老太太说:“赵……的姆妈,是吧?!看着有点像。” 老太太看不清这个人的脸,把她当她儿媳了:“太阳没下山呐,这就回来了。” 我笑着对说:“你跟她说不清的。她老年痴呆了。” “这就对了,”她说,“她就是赵……的姆妈。她自己姓夏的。” “哦,”我说,“我想起来了,赵……是她大儿子,住在城西的。她半年住这儿,半年住城西。” “姓夏的,这是谁呀?”老太太自言自语。 “你来得不巧,”我说,“她家里今天没别人。” “没关系的,”她说,“我就是来看看她。她家里有没有别人没关系的。” 我看她不像马上要走的样子,就搬了椅子让她坐。她坐在老太太跟前,端详着老太太。她对我说:“比我想象中的老多了。看上去都快八十了。” “是,”我说,“老太太很见老。” 赵家老太太摸了瓣橘子塞到嘴里,用牙床咬了咬,没咬开。拿出来看了看,又塞到嘴里,这下咬破了,汁水很烫,烫得她不停的“唏嘘”着。我看着想笑,有旁人在,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 “慢点吃。”她对老太太说。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是谁呀,我还当是我儿媳呢。” 她笑了。说:“你一定不记得我了,二十六年前我跟你大儿熄同在一个护产室,她比我早一天生,她生了个胖小子,我生了个瘦丫头。你见我没人照料,还煎了三个鸡蛋给我吃。” 老太太说:“你生丫头了,生丫头好,肚子不疼,我生儿子那会,肚子那个疼呀,差点要了我的命。”老太太说: “你丫头几岁了?” “二十六了。” “有婆家了吧。我家桂生还没处女朋友呢。” “有了,也怀上了。离预产期还有二十来天。” “生了娃子要多吃鸡蛋。鸡蛋补。” “是要多吃鸡蛋的。那年我吃了你煎的三个鸡蛋,补着呐。” “你说我煎鸡蛋给你吃。你是谁呀?” “你不认识我的。” “不认识你我干吗煎鸡蛋给你吃?”老太太歪着头想了想,摸了瓣橘子递给她,口里说,“吃,吃”。正说着,忽然抬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你姓夏的,我想起来了。”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你跟她说不清的。” 她对我笑笑,说:“人老了,都这样。”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多情,我的朋友因为一句“人老了,都这样”,触动了某根神经,觉得自己在那个下午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变得能走进别人的内心了。赵家的老太太聊着聊着睡着了,那个人就走了。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这件事他到老都不会忘记的,都过去二十六年了,还念念不忘人家三个鸡蛋的恩,记得还不算,二十六年后明明知道人家已经痴呆了,还拎着一袋土鸡蛋来谢情——不不不,不是谢情那么简单的。他说,你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呀。我说,好的,好的。把朋友的话略加整理,就成了这篇东西。誉抄完,忽然想起桑德堡的那首〈雾〉来。我觉得,我找到了对待人生的态度: 雾来了---- 蹑着小猫的脚 它静静地坐下 细细地瞧着 这巷口和都市 随后,又走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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