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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得很快,但我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当年那玉树临风的形象。总是记得父亲是四十多岁的父亲。印象中父亲总停在干净的白衬衫,深蓝的裤子和黑而亮的皮鞋组合而成的形象上。每每在陌生的城市中邂逅白衣蓝裤黑皮鞋,我就总想到父亲。 父亲的白衬衫是每天必换的。新的和旧的在白的程度上毫无二致。或许旧的白得苍老些吧,但我时常分不清。父亲的白色衣领在冬日的阴湿天气里格外明亮而有风度。在父亲四十岁上的那个年代,还不太流行用“帅”字来评价一个中年男人,洁癖仿佛也还不太通用。周围人们只是觉得父亲很讲究,很爱干净。讲究,爱干净的父亲穿了几十年的白色衬衫,今天依然如旧。父亲对白衬衫的钟爱让人想来总有点不可思议的地方。他自己总是解释:“习惯了!”说不出喜欢的理由。于是我就难免要揣度:尤其是当我遇到父亲的穿得极不讲究的同事们,注意到他们深色的衣服和更深颜色的衣领的时候,我心里禁不住要骄傲一下下,同时也痛一下。总觉得父亲的白衬衫跟他的职业有些关联。父亲是个普通的煤矿工人。在井下工作了三十年。三十年里,父亲每天下班从矿井走出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煤粉,和他的同事们一样,穿着被染成黑色的蓝色工作服,背着矿灯,脖子上围着毛巾,一身漆黑的走进洗澡堂子。小时侯,我喜欢远远躲在井口旁边从那些几乎一样的黑脸中辨认父亲,然后喜滋滋的等在澡堂门口,等着从那并不清洁的门里走出截然不同的父亲。那从两排高高的窗口不断冒出白烟的澡堂,简直像魔术师一样,走进去一个漆黑的父亲,走出来就变得白白净净的了。我拉着父亲的手回家,觉得很多人都在看我,我得意了整个童年时代。我在阳光灿烂或者阴雨霏霏的季节里有点飘飘然的用微笑和围着父亲跳来跳去向所有人宣告:看啊,我爸爸哦!这是我爸爸!自以为是的感受到了同龄人羡慕而又沮丧的目光。 那时侯,父亲上早班我就盼望下午放学能下雨,父亲上中班我就盼望上午放学下雨,父亲上夜班我就盼望上午放学和下午放学都下雨。因为父亲会去接我。他撑着黑布大伞,走上学校石梯的风度,曾经得到班主任这样的称赞:“你爸爸真像个电影演员!”也就在那时候吧,我不知在哪里学到了“风度翩翩”,我脑子里马上把它和父亲画了等号,舍他其谁呢?我为此很长时间的偏爱这个词语。 人家都说父亲不出老,十年二十年在他脸上一点痕迹看不到,这话把我迷惑了二十几年。让我得意了二十几年,炫耀了二十几年。我想这得益于父亲很有眼光的一生钟爱了白衬衫。父亲六十岁的时候,来看我,我为他买了他所有白衬衫中最昂贵的一件。他试穿的时候,我有些激动的等他转身。父亲转过身来,一片耀眼的白色上面,我看到了岁月的年轮,微笑里的慈祥的皱纹,仿佛是在父亲低头的刹那突然爬上眼角眉梢的。我呆看着父亲,几乎要哭出来。父亲照了照镜子自叹老了。我回过神来,安慰他说,他看起来比那些叔叔要年轻十岁是多。父亲的眼里有些黯然。这个时候的父亲每天要注射两次胰岛素。 父亲来我家小住的那段日子,我们谈起了那些年月的旧事。 “爸爸,我觉得你一直坚持穿白衬衫是不是想努力证明煤和脏没有关系?” “如果没有白衬衫,我不知道怎样把我的工作和生活区分开!你知道吗,井下全是黑的,每天下班时候,连耳朵里都是煤粉。我不是不爱我的工作,但是如果我不把煤粉洗干净,并且找到合适的东西来检验我确实洗干净了,那我就总觉得还在上班。,精神就依旧紧张着,井下的工作你小孩子家不懂的!” “可是我觉得你穿白衬衫也穿得太辛苦了!天天洗,天天换,而且总是坚持自己洗……” “这和你每天写教案,上课,看教学书籍的同时又看小说,看文学书,写自己喜欢的文字一样啊!这大概就是你常说的那点‘自我’吧!” 于是,我又在父亲瘦削的脸上看到了那个40岁的中年男人风度翩翩撑起黑伞,去接他心爱的小女儿的情景,于是又想起那个很魔术的澡堂,那其实是父亲人生两半的连接和分割,那头是黑色的、高度紧张的工作,这头是白色、风度翩翩的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