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纪事--我的外曾祖母

　　　　　　　　　　　　　　　　　　　　　　　　　　　　　　　　　　　文／藤儿

　　我有一个孤单的童年，但我并不缺乏爱。

　　话还得从我的外曾祖母说起。那个有着尖尖的小脚，在脑后挽一个一丝不乱的发髻，穿着整洁的藏青色对襟布衫，有着瘦而清朗的面容，年近八旬还腰板挺直的老太太就是我的外曾祖母，我母亲的奶奶。　　

　　在我的记忆里，曾祖母特别地疼爱我，一种对我近乎残酷的疼爱。因为我是她的长曾孙。幼时的我瘦弱得像一个不堪一击的鸡蛋壳，那时候我经常感冒，而且一感冒就会发烧咳嗽，一发烧就会烧成肺炎。不在父母身边的我总是惊吓着曾祖母和外婆。每次生病，外婆就会疼爱而又焦虑地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的鸡蛋壳壳哟，真是恨不得一把把你的胸口的痰给抓出来。这个时候老太太就会站在一边，望着迷迷糊糊的我干着急。于是“鸡蛋壳壳”就成了童年里我的代名词。每当外婆、舅舅他们出去劳作后，老太太便会寸步不离地在家里守着我，守着这个历尽了人世艰辛的四世同堂的家，守着人世细弱的变迁和希望。

　　但是每当看到小伙伴们像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不时地叽叽喳喳地从门前掠过，我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可是老太太从来就不放飞我，她怕我被人家欺负。她就像一只老母鸡护着最弱小的孩子一样呵护着我，生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似的。于是我对老太太充满了怨恨。那时不更世事的我，怎么能够体会一个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的老人心中的孤独、悲哀与苍凉啊。但是她，一个旧时的妇人，终是这么坚持着走过来了。

　　幼小的我一直都跟在曾祖母的身边，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声叹息、从她的脸上看到过一丝的悲慽，或许那时候的我除了想出去玩，就无忧得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懂了罢。 等我长大后，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但是那些带着历史痕迹的悲痛，都被长辈们用沉默用时间对我进行了封存，并永远地沉入过往的历史长河，让我无忧。

　　我们的房前屋后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枇杷树、石榴树、柚子树，还有一篷栀子花树。那些郁郁郁葱葱的果树，都是老太太栽下的，十年树木。五月火红火红的石榴花瓣片片地飘落，落在孤单地拨弄着地上的小蚂蚁的我身上。有圆凳那么粗的柚子树就像一个忠实的守护神一样立在不远处，静默地望着玩耍着的我。尽管这样，我孤单的梦还是时常会被老太太的叫声惊醒。直到看到我在院子附近，老太太才会安心地轻唤我的小名，把我拉进屋子，关上吱吱呀呀的大门，边从一个挂在她床边的小圆竹篓里拿出一个鸡蛋，边牵我到厨房，走，给你炒鸡蛋饭去。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小村庄，鸡蛋通常都被拿去换了盐，唯有我是吃着老太太炒的鸡蛋饭长大的。以至后来小姨们还说，老太太最疼我了，总是偷偷地给我炒鸡蛋饭吃。除此，我单薄而孤单的童年，便只有那些四季各种各样的果实和花朵，来充实和装点了。

　　后来，我相继上了幼儿园、学前班、小学，但每次回家依然是再也逃不出老太太的视野。于是我会时常地借上厕所的机会溜出去玩，往往会在我刚刚和小伙伴们快乐地游戏时，就听到老太太拉开嗓子叫着我的名字。小伙伴们就说，你太太又在喊你了，快回去吧。于是我只有飞奔着往回跑，跑到离家只有十来米远的竹林下就停下来，打算和颤微微站在在门前小道上数落我的老太太谈判。一眨眼你就跑啦？我只玩一会儿嘛，我边请求她放行，两个小脚边慢慢地向后挪，老太太就会厉声说，你还退！跟我回来！唉，我真是佩服她的眼力啊，我那么小心还是被她发现了。于是，只有极不情愿地回家去。多少年后，那个严厉的老太太和顽皮的我都会历历在目，让人怀念，让人笑着的眼角还挂有泪光。

　　永远无法忘怀的是那年六月的一天，妈妈来看我，还给老太太买了一大包东西。老太太最喜欢我母亲，那天显得异常高兴。在她吃完妈妈买的一个雪枣，坐在椅子上弯腰摘菜的时候，突然感到头疼，于是她叫着妈妈的名字说头很痛，妈妈让她躺到躺椅上。那时候我刚放学回来，看到妈妈和外婆都围在老太太身边，满脸的焦急，我还看到妈妈的眼睛红红的。这时，老太太看到了我，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抬了抬右手，却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看到了老太太那枯瘦而青筋突现的手，还有那关爱而又深情眼神，定格成让我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一瞬，不知事的我突然预感到像要发生什么无法挽留的事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时候舅舅和二姨也回来了，着急中把我挤到了一边，还有很多人都围了过去，没有人理我，没有人关怀我巨大的伤心和悲痛，我哭着走到门外，又一屁股坐到门外的阶沿上无助地哭喊着，我的太太呀，我的太太快死了呀......那是发自幼小的心灵无以名状而又自知无以挽留的悲痛。

　　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泪眼迷朦的我一回头，看到很多人把老太太放到屋子中央铺上稻草的席子上。只听有人说，是急性脑溢血，怕是不行了。我穿过人群，挤到老太太的身边，她的双眼微闭脸色苍白，我看到妈妈握着她的手悲痛欲绝的哭诉，于是惊惶未定的我再也忍不住，跟着哭得天昏地暗，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被人抱走，直到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才知道我的老太太在等到我爸爸回家，看了他最后一眼后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那慈祥而严厉的老太太就这样走完了她沧桑的一生，享年八十二岁。那是我第一次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消逝，那时的我有多少少不更事的悲痛啊，从那以后，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从此，我那至亲的外曾祖母，成了我心底永恒的烙印和怀念。

　　泪淹没了我的记忆……

　　　　　　　　　　　　　于二ＯＯ二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