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时

玉兰花开得最奔放飘逸的时节。

一位身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子，跃步跨上六楼窗台，裹挟着流动的玉兰花的馥郁，大鸟般俯冲而下，飘落在一棵蓬勃盛开的玉兰树下。

校园的某个角落里，演奏着的进行曲突兀出一个长长的休止符，所有的乐器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

微风中，春阳下，光莹莹耀眼的白玉兰花依然平静，雅洁；花蕊依然芬芳自己的芬芳。

中年男子姓李，我的高中老师。那时那地，他全身舒展成最轻盈的姿势与大地做了真实厚重的亲吻。 一片芬芳尽去的玉兰花瓣无声无息轻飏，他全身完好无损，脸色如玉兰花般雪白且平静，俨然熟睡而去。

六楼到地面，距离很近，瞬间，一个自由落体在空中完成直线加速运动；六楼到地面，路程很长，慢镜头中，一个生命在玉兰花开时丈量出他萌生、成长、死亡的长度。

说不出为什么，我很喜欢看过的一篇凄美的小说：一个小男孩儿，对着蓝天，看着飞鸟，想着飞的感觉。终天有一天，小男孩儿站在十几层的楼上，像鸟一样，脖颈伸向前方，双腿向后方笔直延伸，飞了下来------------

白云、气流化成小男孩的翅膀，清澈如洗的天空响着男孩子飞翔的歌唱。

“飞”，一个永远让天空有旋律的动作，一个永远让人保持童心的动作，一个永远给人激励梦想的动作。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这皮囊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就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有着希腊人一样浪漫的徐志摩kissing the fire的同时如是说着。他的话似乎成了他飞的谶语。

是的，飞！飞的瞬间，沉重的皮囊流星样燃烧殆尽，个体生命中的全部力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释放在那飞翔的音乐中。

我和李老师仅接触过一次。那是在校报编辑会上，他微笑着用磁性的男中音褒贬皆具点评我发表在省《中学生报》上的一篇文章。他并不教我，但因这一次，又因着和他老乡，关于他的故事便耳熟能详了。

李老师被称作“怪才”的。三次高考一个结局：数理化一塌糊涂文史科却名列前茅。幸有慧眼识英，校长让他做了本校的代课教师。很快的，他所教的语文成了全校的模版。不只如此，代课身份的他竟娶了一位颇有姿色的正规专科毕业的妻子，一年后有了可爱的的儿子，他自己也转正且被提拔成教导主任。

命运如此垂青于他，可他偏要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的原因，只看到那几天，他长身玉立，若有所思只身于月光朦胧中的玉兰树下。妻子、母亲问他，他总是微笑着摇摇头离开。

前几年，曾于岱庙南门测字，我竟是不假思索挥笔写下了两个飞字，一个行书一个草书。半仙捋着山羊胡悠悠道：所有一切缘于心生。半仙向阳而立不再言语，那意思让我去悟。我狐疑着离去，猛然间一惊：神使鬼差我竟写了两个飞字！原来，一向不太喜欢流露的我在无可逆转的滞流中竟然那样向往着飞，飞这个空气中庄严自由的音乐已经输送到我的灵魂中。

玉兰花开时飞去的李老师，留下了许多谜。世人对生命离去的叹息风一样的了无痕迹，关注的目光却会延续到很深，那些未解的谜足够茶余饭后咀嚼上好长一段时间。工作不顺？家庭不睦？个人艳遇？仕途不畅？流动的岁月把所有的猜想全然否定在玉兰花开飘落后。

迷朦细雨在玉兰花瓣上轻轻敲出籁籁的声音，落寞凄清。或许，只有她们参透那微笑后面的内容吧。

德菲尔城阿波罗神庙的碑碣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你要认识自己。认识自己，这应该是人类最大的智慧。但人们却常烦恼这个梏桎着自己的命题：怎样才是自己的生命价值最佳转化形式？是否在不断的拷问中，生命已敏感到活的漠然和局限亦或是活的模糊和缺乏？

卡夫卡说：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都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觉察到真正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

不知卡夫卡说的“被人爱”是否正确。但我却常记起曾看过的这样一段话：我看见我的生命，你的死亡。我那在继续的生命，你那在继续的死亡。生命的过程中，生和死同时在继续着。“我”很快就会成了“你”。每个人的最终都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限成为“你”。只是选择自由飞去的生命竟是那般富有诗意的凄美：二战中为着失去的精神自由而与夫人双双自杀的茨威格；不堪污垢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傅雷夫妇；怀抱《圣经》等待火车呼啸而来的海子--------------

据说，李老师丧葬之后，晶莹剔透的玉兰花瓣飞雪一般飘落，似乎把春夏秋浓缩进一个空灵却又厚重的冬季里。

2004-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