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之外
文/烽烟
万物各有其脾性,各有其对应的位置。百川到东海;落日归西山。脾性悲怆一点者,如窦娥喊冤,呼来些老天爷作弄的贺礼;英雄一点者,如项羽,不肯过江东,落得人仰马翻。而我则潜伏于灯下,刨些文字的秘方,煨一罐专治感冒的姜汤。日渐瘦削下去,原本活络的身子便被装进了影子的皮囊,天长日久,四肢皆有些拘束。又因都市生活的缠缚,灯下晃来晃去这世界便离远了。
这般摇晃着,使我不曾有过稳妥的生活,如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我一直坠在城市的边缘,与沉重的生活暗暗较量。而沉默像一块铁了心的砣,坠在小巷深处,称量着我的肝胆。
现今的小巷绝少见到纳鞋垫的中年女子。总是在自家门口,于粗粗的生活棉线中进退,口中低低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远处,战争的影子冗长而无趣。自从纳鞋的习惯被误解为出土文物之后,便再难见到穿着软梆行走的脚了。类似最初村口的那只碾子,长满了埋怨的刺。还有巨大的石磨搁浅在村头的榕树下,盖住了回忆。更多时候,小巷的树荫庇护着一些东西,比如蝉鸣,或者闲言碎语。巷道上蹓跶的孩子,慢不经心地掏出小鸟儿,一脸阳光地冲着“不可随处小便”的灰白色新厕墙撒了泡尿,便贼笑着跑开了。据说那墙上的字是于佑任老先生的真迹。掇拾卫生的戴着袖套儿的从巷道深处过来了,低声咕哝着“小处不可随便”的行话儿。都是发生在阴影之中的事。而蜗踞于巷口的高龄女子,眯着眼,腊肠般坐着,忽然某一天就被风钩儿勾走了。连个影子都没落下。
夏天就这么瘦骨嶙峋地磨蹭着。像马厩里的那匹瘦马,极不情愿地蹭着槽沿,刮着蹄子。
一只晴蜓歇在遗忘的残荷尖上。翘起小尾,使整个夏天紧张起来,生怕稍有怠慢。
巷口又起了一阵风,火辣辣地扯疼了这根肠子。风歇时,城里有些人便失去了俊美的工作,缩进公厕里,端着小盘套取小费;有些人只好瑟缩地往返于瓜地与车棚之间,夜夜长途奔袭;有些人循着麻将声的节奏,紧紧攥着手中的王牌,不断推翻自己的期望;有些人则完全丧失了生活的耐心,躲入影子里,怯望着对面的银行,险恶地熟络着里面活动的程序。然后,准备回到更黑的暗夜里去。
人人都在忙碌,手中用力揪住一根夏天的尾巴。
很少有人注意过自己的影子。包括时刻准备着的提包挎篮登山朝拜的香客。
巷子一直深深浅浅地排泄着什么。蹲在城市的公厕里。许多人随便翻看着已经臭不可闻的猎头文章,还有一部分人匆忙中撕掉花边新闻当厕纸。碎碎的,卸掉口袋里的东西。
影子之外,才有阳光。
我在巷口站了会儿。有些恍然,恍若当初达摩脱掉自己的影子般犹豫。又要起风了,趁最后一缕阳光尚在,我终于慢慢踱出去。
2004/12/3于深圳退笔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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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集《仰望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