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井，是否延伸黑暗

　　（作者：孤城简爱）

　　2002年拍摄的电影，2003年拿了柏林银熊大奖和美国、法国、英国、西班牙、挪威、阿根廷等国电影节大奖，导演凭借此片一举成名，虽然这竟是他从事影像工作以来的第一部电影处女作。可能长期与记录片的制作有关，李杨在镜头中的叙事风格更贴近真实场景里发生的一切，时间，空间，和人物。很少用布景，或人为修饰背景，这一点与贾樟柯及倡导DV拍摄的一群实验者有点类似。不过，通过此片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些属于李杨自己的东西，那就是关于中、近景画面的运用，关于剪辑的精细，而且故事的逻辑性和叙述的条理性较之贾樟柯更为严谨，在层次方面有比照，有递进，具有作为故事的一整个轮廓和结构。

　　在电影的结构与叙事风格方面，李杨无疑是明智和理性的，这与他在德国长期工作的环境有关，他能深入洞悉欧洲市场对于电影的口味和喜好，于是当年凭此片击败《英雄》也就不足为奇。

　　《盲井》，这是两个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和意象冲击的汉字，认知上关于“盲”的概念是一对自省的矛盾，而在意象里的延伸，则扩展到黑暗与无助，甚至悲惨，与故事发生的空间与结局不谋而合，更深入到社会学研究的范畴。影片不仅是真实事件的记录，更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一系列问题的真实反映，所以，《盲井》的名字无论如何也比改编前获得老舍文学奖的小说《神木》取得贴切，并容易使观众触动。

　　这是关于中国几百万地下工作者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虽然影片并不着力刻划矿工们的辛劳与环境的恶劣，而是通过残害矿工、骗取伤亡费的两个跨省作案犯罪分子的手段和伎俩，无情地揭露了现代中国矿工，特别是私营煤矿矿工们的悲惨境遇，是除了各种人为或非人为矿井事故外揭开的又一震惊世人的黑幕。

　　影片从矿工们进入井道那条深深的下井电梯开始，采取仰拍方式。天空慢慢狭小，直到见不着外面的光亮，预示着盲井就是这么一条与外界隔绝的通道，在这通道以内，所有罪恶都被掩藏起来，那沉闷一击后无辜矿工的倒下，便是阴谋的又一次得逞。假借事故死亡亲属的名义，行骗者表演了一出精彩的双簧，唐朝阳、宋金明两人向矿长施加压力，而矿长出于个人利益，也更倾向于私了，因为在权衡公了与私了间，一条人命被消无同时也消无责任无疑是有利的。唐朝阳、宋金明拿着骗来的钱欣然离开，分赃时却各留着心眼。

　　除了把钱寄回老家，他们也不忘尽情享受一番。并不整洁的镇上表现繁华，粗俗的欲望需要金钱来讨好，于是在KTV里叫着小姐唱歌享乐，带回旅馆发泄最原始的需要，而最后宋金明也要为区区一百块嫖资而斤斤计较，他嘀咕着“这一百块还不如给了娃儿”。当然，这钱透着肮脏和猥亵，甚至血腥，无论在小姐和嫖客之间，还是在行骗者与矿长之间，抑或矿长与那些背后见不得人的交易之间。很多时候，给钱和接钱的手都不再坦然，虽然坦然也已成为一种习惯。

　　农民工都来到镇上找工作，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又发现了下一个目标，一个未满十八岁为攒钱给妹妹上学而自己辍学的小孩，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从这个将要实施阴谋的对象开始，影片却让两个骗子在人格上的分歧渐渐对立起来。个人对这种方式是表示赞同的，包括影片前后与两个阴谋有关人物的交代上，也是具有比较意义的。就象第一个矿长文质彬彬却颇有心计，行骗者从他那得钱须做足了戏，第二个矿长虽然粗鲁凶悍，最后给孩子钱的时候倒也干脆利索。这样的描述手法很耐人寻味，即使第二个矿长给钱的对象并不是有意制造阴谋的行骗者本人。

　　被骗来的小孩叫元凤鸣，因交不起学费辍学出外找工作，他打工挣钱有三个愿望，首先是让妹妹可以读书，其次为了找到失散多年的父亲，最后才是让自己可以重新上学。这三个愿望都深深打动了宋金明。宋金明是两个行骗者中唯一仍具有人性与原则的人，他遵循“道上的规矩”，不大愿意对小孩动手，况且他自己也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在读书，他对孩子能不能念书、能不能出人头第还是颇为看重，在这一点上不同于唐朝阳。从人物对话来看，唐朝阳连自己孩子的未来也是不关心的，他眼中只有阴谋和金钱，他是一个可以为金钱而丢弃一切的地地道道的刽子手。

　　影片叙述的重点，就在于唐朝阳、宋金明把元凤鸣带到矿区后，各人发生的来自心理的一些变化。宋金明越来越疼惜这个孩子，元凤鸣的初涉世事和纯真与即将成为行骗者的伤害对象这个事实，越来越成为一个阻扰观众思维但并不愿意看到的焦点，这个看似必然发生的结果，无疑是此片制造的最大一个悬念，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悬念下，我们看到元凤鸣这样一个纯真少年所代表的“人性本善”被烘托被放大，与行骗者扭曲的人性成为最为激烈的冲突，也让唐朝阳和宋金明两人的思想进一步分裂。

　　在阴谋计划实施前，两人带小孩去嫖女人，因为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孩来说，这是成为大人的必须过程，至少应该在他死前获得与女人一次肌肤亲近的机会，最起码对得起“道上的规矩”。矿区里的马大姐和那个女人的经历让元凤鸣触动很大，虽然以成人的眼光来看，这无非都是生活里的调剂和玩笑，而孩子幼小的心灵却因为成人世界里的这一切而深深自责。元凤鸣向宋金明借钱，然后施舍给路边一个因无钱上学乞讨的小孩。同是行骗者，此时宋金明和唐朝阳却表现出不一样的态度，宋金明也掏钱给了那个小孩，而唐朝阳始终认为这也是场骗局，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欺骗，就象他们已经做过，或者正要进行的计划。

　　姑且不论这世界真实与虚假各占几成，看到这，不禁一阵冷颤，就象之前影片里矿长口中那句台词：这世界啥都缺，就是不缺人。

　　是的，这世界如果要说缺的话，确实很多都缺，金钱、名利、地位、色欲，每一样都是因为贪婪而来，而我们中很多人又确实无法抵御贪婪这条噬人的毒蛇。影片所设置的悬念因为贪婪而即将成为事实，又因为人性善恶间的碰撞导致了另一个结果，唐朝阳和宋金明终于在这个抉择中完成了自相残杀，终于有了对于坏人否定的评价和肯定的说法。这当然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如果不是这个小孩的出现，他们可能仍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黑道”兄弟，而这残酷的黑幕，相信也只是所有不为人知里的冰山一角。

　　影片对于前后两个矿长、矿区里的马大姐、元凤鸣经历过的那个风尘女子等，无疑采取的是中庸的态度，真实性成为这些人物存在与个性鲜明的首要要求，因为正是这些人，还有许多由于影片特定叙事要求而未予展示的人物，才构成了这个社会的大背景，才有这么多黑暗与茫然在残酷中真实却令人有所遗憾着存在，也更发乎内省，更多发出拷问。

　　当然，一部影片所涵盖的内容都具有局限性，镜头的广度与问题的深度有时侯并不成比例，只是当矿长把一叠厚厚的钞票推到元凤鸣的面前，而行骗者自己的尸体却被推进了焚烧的火炉时，一切才让不可思议的结局在悬念中导向更多的思考。

　　未来会怎样？仅仅是这些盲井里死去的矿工吗？我看未必，只要仍然存在着如盲井这样的深邃洞穴，黑暗乃至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就有可能仍与外世隔绝，不为我们所洞察。

　　2004、11、20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