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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天堂备忘记录 文/烽烟 引子 道德是最模糊的。而不是优雅的。它的含义有许多种,最根本的一条是:表现为其行为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某种愿望,且合乎我们习惯的一种生存规范。也就是说,它会唤起我们良心的责备和质问,没有外在的世俗功利。我们不能把从摇晃的叶片缝隙间穿过来的阳光当作道德,它或许只是一种启示;也不能把依附于沉默的石头上的苔藓当作道德,它或许仅仅提供一种可以识辨的思想依赖。 但我们的“善”一直在收容它。我们期望通过这种“善”所发过来的短讯,从而建立对它的好感,比如想起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我们以为是向善之举。这个良好的愿望使我们陷入更多的默许和伤害。默许我们的情人来到窗前,作优雅的告别仪式;默许我们的母亲弯下身子,为我们的人生采摘一束标准的玫瑰;默许卑鄙慢慢走到阳光下,召唤我们;默许一张发黄的照片无端承受生命之重;默许我们无数的欲望如沸腾的酒吧之夜…… 这是伤害的始,良善的终。 深圳绝不是一座道德城市。张音常常想,人这一辈子究竟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困绕着她,使她陷入比生存危机更窄的空间,感觉到它一直在挤兑着她。这时候,她就会产生一种虚幻的欲望:顶住它。让这种并未脱离世俗习惯的欲望顶住它。 用她年轻而柔软的身体。
(一) 张音静静地盯着远方变化的曙色。似乎想从中找到点振作的线索。清晨的楼下花园小区内一些铁路局的家属已经开始晨练,录放机播着老年健身操的音乐。空气有些躁。张音趿着拖鞋,懒懒靠在窗前,昨晚的饭局让她的身体一直疏松到现在。头还有点晕。 丈夫姜涛刚来过电话,说他所在的云南C城的案件辩护碰到了一点麻烦,又遇上取证阻力很大。他可能要晚几天回来。他说,这C城比十年前繁华多了,夜晚还不错,已经不是过去的夹皮沟了。张音说注意你的胃。他说昨晚十点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听。又拨手机,关机。张音说公司目前面临行业竞争,前两天同吴总到江西考察项目去了,今早才回到深圳。他说这两天忙得没时间去古玩一条街替女儿挑选一件翡翠挂件。 张音说你已经去云南半个月了。今天才第一次主动打电话回来。 那端停顿了一下。他说当事人主动提高了酬金。回来可以买她和女儿都喜欢的那套在“星海之辰”花园小区的房子了。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别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在挂断电话之前,姜涛提到了符文笛:那家伙是不是渡假去了?昨晚手机关机了。 他回家去了。老婆出了点事。张音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掀开茶几上的烟盒盖。姜涛提高了声音说出了什么事?张音淡淡地说,摔了一跤,流产了。张音也愣了一下,自己怎么也变得这么冷血起来的呢,想想觉得意外。 这座铁路局的大酒店共有十七层。张音在十二层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在远处呈扇形包围过来。象一双强壮的成年男人的臂围。每次看到这双臂围,张音都会想到杜伟。杜伟应该还在他那间红树林的小房子里熟睡着,一定歪着头,靠右。微微蜷着腿。灯光一定是亮着的。张音深吸了一口烟,侧面望去,眼角崩开几条极细的鱼尾纹。张音优雅地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下滤嘴,同时右眼皮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吐出了一缕烟气。紫罗兰色的指甲习惯性地往上摁了一下鼻底。很多男人说,这是张音最有魅力的动作。从十年前读大二开始,张音就一直继续完善着这个动作。其实,这种坚持很容易。张音咬了一下滤嘴,感觉自己笑了笑。 隔壁房间有了一些声音。有点类似拉开窗纱的声音,裹着一点隐约的喘息。张音凝神了一会儿,声音应该就在窗户边。开始还是很轻的,后来就相对迅急了些。吴总已经起来了。依然保持着这种“特殊”的癖好。这个声音败坏了张音喜欢在早晨拉开窗户望远的习惯,她本来是想把倦意通过窗户送走的。没想到却又加倍收了回来。 张音想起昨日下午在“圣地会所”泊车时,替他们开车门不小心撞到吴总肚子的那个女孩。不好意思,先生。小女孩拉了拉浅黄色的超短裙,用鼻尖上的几点雀斑说。吴总笑了笑,露出著名的那颗金牙说没关系。小女孩急忙说欢迎到“圣地”,先生需要我为您服务吗?吴总又笑了笑说会给客人“溜冰”吗?小女孩的雀斑抖动了一下说会一点。吴总说你是新来的吧?小女孩不自然地笑着说刚从旅游学校毕业来到这里。 吴总感到很满意。不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居然会提供各式服务,而是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圣地会所”的第二大股东。她的年少无知让他感到有趣。 吴总转身对张音说,我晚上还有应酬,你办完事后去订房吧,今晚我们就订香格里拉。张音说铁路大酒店更安静。吴总不想换个地方感受一下?顿了一下,接着说离“圣地会所”更近些。吴总仰了一下头用眼角瞟了一眼小女孩,发出浓重的鼻音说那好吧。就试试。张音说我晚上来接你。吴总说不用了,让司机十点来就行了。 张音很少在吴总面前坚持什么的。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杜伟。杜伟已经像影子一样掳去了她的魂魄。 晚饭张音约了表哥。表哥路过深圳,来看看看他。表哥干爽地笑着,人却比过去清瘦了许多。张音记得小时候在北京呆过一阵,那时表哥一直陪她玩。他们住在圆明园一带,从小熟悉铁路,穿过圆明园荒凉丛林就到了京张铁路线上。但他们还没坐过火车,没去过远方,火车除了经常在一些路口像渔杆似地拦截他们,似乎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在铁道上扔石头,追火车,玩一种危险的穿越城市铁路的游戏,城市铁路是城市的荒野与秘径,是他们神秘的乐园。铁路是他们的梦之地,有时他们一群孩子会沿铁路一直追逐到西直门火车站。这种穿越城市迷宫的游戏他们觉得不太过瘾了,即使在火车来临一刻他们危险地飞过铁路也已不觉得刺激。后来,他们采取了更为大胆的行动,张音一人独闯深圳。而表哥直飞马来西亚。他们终究走向了不同的城市,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并且一直不肯回头。 那么,杜伟呢?他为什么要来深圳?她再次望了一眼香格里拉,想到了杜伟那双干净的手。 清晨中的各种声音越来越大,裂开似的吞没过来。张音皱了皱眉,感到胸口有点堵。266元一晚花得有点冤。张音终于从远处臂围里收回柔软的目光。 张音将窗纱拉起。这个早晨就这样将张音的兴致堵在了胸口。堵得很结实。 今天是立秋,这是个有预兆的开始。早上九点约好要到“静海咖啡屋”的。张音用力把烟头揿灭了,转身用食指的指甲在床头的台历上重重划了一下。 张音重新拿起电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二) 放下电话,杜伟疲倦地看了一眼闹钟。八点二十二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醒了,但梦还在继续絮叨一种无边无际的情绪。用力摇了摇头。正好看到窗外的树也在摇晃。这些树还沾着昨夜的光,也浮着些碎裂的情绪,杜伟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些光是属于黑暗的。应该是黑暗坠落到深渊后溅起的回音。杜伟想维持一会儿这种空空的倦意,但闹铃却这时候响起来。八点三十分。杜伟浑身突然象绷紧的弹簧,翻身腾起来。 走出公寓时,杜伟在靠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份特区报,顺手放进公文包里。抬头时,发现远处的天空有一点黑影闪着运动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这片靠海的地方时常有鸟飞过,有时也会有飞机的轰鸣。杜伟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挥了挥手。一辆红色的士从十多米远的地方奔过来。刹车然后停下。 先生想去哪里?司机是个年轻的瘦子,说话拖着南方人典型的软鼻音。杜伟把头靠在软椅上,应了一声,去静海吧。 静海在深圳有许多分店。都连锁了。先生想去静海咖啡屋?司机摇晃着头问道。杜伟嗯了一声。司机又说了,听口音先生好象不是深圳人吧?已经是了。杜伟回应后突然觉得这人有点讨厌了。同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纤巧的影子。过去这个影子闪动的时间总是很短,今天不知为何闪不动了,好象被什么卡住。然后这个影子在炊烟的气息中就清晰起来,并且从他的记忆里拖出一些相关的场景。他觉得今天有点异样。 这时候杨菊花应该在母亲的房间里忙碌着。轻手轻脚的节奏梳理着零乱的一切。整个房间里的腐气被她运动的汗香快速地压住了。他仿佛又听见母亲在床上喊了。 ——我腿上在掉肉了。是脚背。不,是脚后跟。 杨菊花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什,拿起热毛巾过去捂。母亲,你腿上没掉肉,没有呢,腿好好的呢。 ——我腿上长东西出来了。痛死我了。花儿,帮我用刀割掉它啊。它是瘤啊,啊,我不行了。伟儿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是不是想丢下我这老太婆不管了啊。 我帮母亲看看。杨菊花用手托起母亲的腿,低下头仔细看,一面说没有呢。在哪儿呢?母亲可能睡觉压住了腿呢,没长什么出来呢。然后她轻轻放下母亲的腿说,阿伟哥大前天才刚打电话回来,他说国庆会回来呢。他怎么会丢下母亲不管呢? 父亲的猝然去世使母亲从拉梁架上摔下来。杜伟似乎听见内心深处咣铛一声。象小时候他同杨菊花还有小馒头到黑谷山顶扔东西下去所听到的回响。他想起杨菊花送他走到村头时的话:小泥鳅哥,母亲的病是整个家庭的病,你要早些回来啊。同时,杨菊花啜着泪又说,自个照顾好自个的身体。然后声音好象被什么挫了一下,她又说,我等你回来。 她还这样叫他。杜伟想这世上就她这样叫自己了。 杜伟记得走到坡那头时,趁着晨雾回头望去,村子只余下稀稀点点的灯光。怯怯的黄亮。他的未来的女人杨菊花就站在村口的那棵榕树下。他听见内心深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司机踩了一下刹车。杜伟激涔涔地坐起来。遇到红灯了。司机无聊地摆弄起几张碟片,在其中选了一张放进CD机里。音乐声突然响起,居然是田震的《野花》。杜伟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司机,发现他额上有条刀疤。杜伟没有去展开想象,将身体往后又靠回去,放松地沉浸到这首歌曲中。杜伟比较喜欢这首歌。他觉得这首歌是田震最好的一首。张音也说很喜欢这首歌,让她想起一段很难健忘的故事。杜伟思忖着,这可能是今天感觉异样的原因吧。 车震动了一下又走了。经过地王大厦的时候,杜伟把头靠在车窗上仰望。它是一种速度的见证。象男人身体的某个部位。他想。 走进“静海咖啡屋”的时候,杜伟发现今天的客人比较少。靠窗的一排坐着一男一女,象是本地人。纵深的内间有两三对情侣。此外,偌大的一个空间就只余下一架钢琴发出的声音。钢琴后的女人一身紫色套装,正沉浸在跳动的音符中。杜伟想她此刻应该是幸福的。 杜伟在靠窗的一排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点了一道甜点。侍者送上清水。他看了看表,九点差九分。张音还没来。 第二张桌子的一男一女已经开始进餐。杜伟发现那女的脸蛋长了两朵红晕,一直在夸张地不时用杯子挡住自己的笑声。男的精瘦。背对着他的话音激昂而短促。杜伟知道这又是一场狩猎的游戏,而女人通常是被捕的对象。他觉得这个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已经陷入了狩猎区。象十九个月前张音陷入吴总的狩猎区一样。想到这事,杜伟心里一阵刺痛。十九个月前,滨海大道刚刚开通。吴总想试他那辆白色宝马,自然叫上了张音。张音那时还只是个行政助理,偏偏对靓车天生有种兴奋感。孤男寡女酒后开车加上猎奇的心理,当然没有任何侥幸。滨海大道末路正好有一个涵洞,涵洞旁边有一条僻静的棕闾道。冷风聚过来,倒车镜中树影重重。 那时杜伟正低头走进腾龙大厦,用干净的手敲吴总公司的门。他刚得到五点钟面试的通知。 滨海大道溜车之后一周,张音被提拔为行政经理。她在文员龚丽准备把一摞面试履历表放进粉碎机之前,及时地发现了杜伟的简历。是第四张,张音后来确切地说。他的那张照片笑容亲切,透出罕见的清秀。可能就是这种气质打动了我。张音后来补充说。 张音亲自打电话给杜伟,让他前来进行第二次面试。 有没有策划案例?张音一坐下就问。 杜伟递上唯一的证明,一本西部某大学校园演唱会的纪念画册。 喜欢海吗?张音用两根纤细的手指翻开画册,扉页是澎湃的大海围绕着一片岛屿。她的手指在岛屿上漫步了一圈后,接着又问。 喜欢。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所以我就用大海作为音乐的背景。杜伟简单作了解释。 他们的眼光快速地碰了一下。都缩回去了。 这样就算面试结束了。张音很奇怪地就把杜伟介绍到自己的校友兼朋友符文迪的广告策划公司,任广告策划人一职。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很奇怪的。杜伟的感觉是坐着公交车到了飞机场,结果准备登陆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却登上了另一架波音747。后来张音说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说这话时,她的长发就滑下来,挡住了半张脸,房间里只余下午后的钟摆走动的声音。杜伟觉得那时她的体内好象什么被抽走了,整个人显得那样轻,很淡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她的手想抓住什么? 杜伟刚来深圳近一个月,没有朋友,也没有深圳工作经历。他那时只希望有一份工作。面试结束的那个晚上,杜伟躺在坚硬的床上一直想着这事。他需要一个理由来证明今天白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做梦。他记得来深圳之前,学校“火凤凰”诗社社长孟一波说过深圳是一座需要激情的城市,每一次勤勤恳恳的弯腰,你都可能拾到黄金。杜伟觉得除了高大的建筑之外,深圳的激情和黄金都还没冲着他来报道。三个星期的奔波让他明白: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但它对工作经验的要求又为应届毕业生设了一道不低的门槛。整个晚上他都在背诵和张音的对话。他想不通为什么张音不让他进入他们的公司。后来他可能想通了,张音之所以介绍他到朋友的公司,也许是想让他先到那里去煅炼吧。他这样想着,内心便充满了感激。 靠窗的那个男人突然大声叫侍者,打断了杜伟的回忆。这一男一女又点了两瓶金威。杜伟埋头分两次将甜点咽了下去。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张音走进门来。张音今天穿了件丝质黑色坎肩,下面是圆点不规则碎花过膝裙。这是杜伟最喜欢的那款搭配。 张音笑了笑,说迟到了。杜伟假装看看表,说刚好。然后为张音点了一道玫瑰薄冰。这是定势了,张音又笑了笑。她觉得今早的阳光很明媚。 桌子较窄。张音望着杜伟干净的手略两秒钟,然后放下皮包,拉开,从里面抽出一团包裹结实的信封,递给杜伟。这是那个项目的策划费用。张音用手拂了一下头发说道。杜伟没看,随意地用右手将信封轻轻放进公文包,这时才露出微笑,说等会儿我们去打保龄球吧。张音将眼睛迅速移到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眼今天有些倦意,我帮你修改它。杜伟凝望着她说,同时,将干净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靠窗的女人忽然咳嗽起来。杜伟一眼瞥去,那个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正急促地将手从女人的裙子中抽出。 杜伟抽回手,对张音说想去趟洗手间。 杜伟在镜子前用力洗自己的手。洗了四遍。转身时,透过镜子看见那个男人也进来了。 杜伟走出洗手间时,隐约地听到背后传来那股黄色下流的声音。 (三) 张音给吴总打了个电话。说已经跟铁路大酒店的服务台交待过了,中午退房。司机小卫会在十一点左右来接他。然后她又说女儿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说到这里时,她想起答应过抽空陪女儿去欢乐谷玩的,她已经失信过女儿两次了。吴总在电话那端问她在哪里,她说正在返回家的路上。吴总说祝她和她的女儿开心。说完就挂了。 从保龄球馆出来,张音将车钥匙交给杜伟去大厦底层取车。自己径直走到对面的连锁便利店去了。出来时,杜伟已经将红色索纳塔候在路边。杜伟问买了什么,她说买了点酒前喝的东西。杜伟为她打开车门时,注意到她的白晰的脖颈根部在阳光下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美。杜伟怦然心动。 张音提议先去香蜜湖看看。她说这个时候的香蜜湖象个处女的内心。杜伟说它更像你的眼睛。张音就松软地靠在杜伟的臂围里。 他们坐在亭子旁边,杜伟开始继续给她讲家乡的陈年旧事。讲到了做道场的道士和小馒头的调皮。他一直故意绕过村口的那棵榕树和母亲的腿,更多地讲黑谷顶上的那片月牙湖。就象这香蜜湖一样。他最后总这样说。这时的香蜜湖好象一直就在春天的内部,虽然是初秋时节,高大的樟树,梧桐,罗汉松,桂子和皂角,丛丛的竹林,曲折的灰顶白身围墙,巨大的屋宇上的整齐排列的黑瓦,清晰可辨的伸延入湖的杨柳老枝颤颤地随风荡漾,圈成一波波岁月的纹路。两三长廊曲折雅致,温情而神韵十足。 小径旁的树是奇怪的稀有品种,一律长得高深,光暗暗的,林间看不见一寸裸露的土地,花草在秋天里烂醉着,一脚踩下去,半截身子就没了。张音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一脚踩空,掉下去了。就让我埋在这里吧。杜伟拍拍她的额头,又傻了不是,这里只埋山猫野兔的,怎么能埋得下你这金枝玉叶呢?说完又将她耳边的乱发轻轻拂到后面去。然后凝望着她。张音埋下头,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几只小云雀的叫声从远处传来,它们渴望的回应该是小小的豆样的灯吧。他俩这样想着,就静下来,倾听这初秋的天籁,久久的撩心。 你应该写首诗的。张音朦朦胧胧地说。 杜伟说上次写的那首还记得吗? 张音点点头,说想再听你念给我听。 杜伟就把上次写的那首诗轻轻又念了一遍: “住在桃花深处, 阳光灿烂如初。 你在花下整理零乱的心事, 我在门口倚着天边的日暮。 哦,花儿一瓣一瓣凋落, 哦,春风总在四处起舞。 你有你的快乐, 我有我的痛楚。 去吧,去吧,暮春的云雀, 来吧,来吧,该死的幸福。” 张音就笑了,说写得真好。然后说这幸福怎么就该死了呢?杜伟望着湖水上的打旋的落叶,说可能这幸福来得不是时候吧。黯然了一会儿,两人就垂下了眼神,怀上了各自的心思。张音说,我们回去吧,起风了。 很快,秋风让他俩又混为一体。 运动过后,张音很快就睡着了。就睡在杜伟那间红树林的小房间里。 杜伟夹着公文包,小心掩上门。秋天的深南大道这时候象根光棍,在来来去去的车流中翻着身子。门卫拦住了一辆的士在询问。杜伟将车从旁边的小巷穿了出去。 邮局今天的人也很少。杜伟认真填好了邮政汇款单据,金额是壹万伍。他把张音给他的信封连单据直接递进窗口。 他想,这笔钱够出一本诗集了。 张音在迷迷糊糊中,听见门似乎响了一下,她想睁开眼睛,但巨大的疲倦从脑部开始传遍全身。很快又被一阵喧哗替代。她梦见自己的办公室内香气四溢的那株月季突然开放了,慢慢地撑开,像一个勃起的帐篷。忽然这帐篷内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影,吴总大笑着走进来。他说,我们做爱吧。他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到松软的草地上。她想挣扎,但同时内心又在渴望什么。这使她在不断的犹豫中被吴总的手剥光了身子。她想爬起来,扯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可是吴总不让,把她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突然间,他像一个孩子,把脑袋埋在她的双腿之间。她想笑,于是就笑出声来。她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姜涛。姜涛在用力攥吴总的脖子。接着杜伟也出现了,站在角落里岑岑地笑。干净的手在灯光下血脉发青。在三个男人的目光之下,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害臊。她仍然在笑,笑声特别大。迷胧间,另两个男人走了,身上压着的却是杜伟。 张音立刻感觉到了杜伟的坚硬。一种强烈的喜悦涌上来然后遍布全身。他是那样的温柔。他的干净的手在她的每一寸肌肤间游走。他含着她的耳垂,然后说它光洁如玉。话像泉水一样喷发出来,淌在她心中。而他的动作坚决迅猛。她很奇怪过去他怎么不是这样。他说,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这样,毕竟你是姜涛的女人。她一点也不介意他说什么了,只在乎他的动作。她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说你快来吧,来吧。他是那样用力,那样的深入。她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像一块渴望融化的雪糕…… 极度兴奋中,张音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屋子里。 杜伟不在。她迅速爬起来,出了门,朝红树林走去。她突然想看看毗邻香港的这片海域。她久久站在海岸上,望着涌动的潮水,落日余晖未尽。红树林此时真的是红色的。她忽然喜欢上了这片海域,因为看着这片海域,可以让她心情平静,可以消除体内的痛苦。她在想,潮水来去了多少岁月了,甚至在完成世纪交替时也能保持这种从容的姿态。而人间有多少故事正在它的旁边演绎着。它们不断发生着,然后被抛弃。 张音倚着铁栏,尽量把目光送出去。香港和深圳浅水弯之间逐渐亮起了一排红灯。稳稳的暖流之上,宛如一座固守着七夕故事的梦幻之桥。 张音凝望着最后一只海鸟消失于灯光之中。感到无尽的悲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一切,是永别。永别于一个誓言,一个幻梦,一个坠落的理由。 潮水逐渐从眼前消失了。后来张音又看到一只小狗的脚搭在铁栏干上,它在朝下望什么,接着是另一只跑过来。这是她并不想看到的风景。张音转过身。 她看到了杜伟。 杜伟就站在天涯海角那块巨石旁边。岑岑地望着她笑。 后来有一次她躺在杜伟怀里时,她告诉杜伟,这个幸福的梦就在那一刻种下了。 离开杜伟后,回去的路上,张音又想起了那个梦。她想:来深圳四年了,她和两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第一个,是自己不情愿的,却忽然发生了。这第二个,好像自己是情愿的,甚至有点配合的。这样做,是不是对丈夫和家庭的背叛呢?她记得吴总曾开导她说,家庭不过是一道正餐,但正餐总有吃腻的时候,所以还需要快餐和野餐来调配。我俩伤害了谁吗?我俩是也算相悦的,对吧?这就是“性福”的根本啊。然后吴总就侧身搂着她睡了,一会儿,嘴角就缓缓滑下一条白涎,洇湿床单,充满了悬念。 杜拉斯说过:如果一个女人一辈子只愿意和一个男人做爱,那她就一定是不喜欢做爱。 真是这样吗?张音感到困惑。现在,她成了吴总的一道野餐了。不知为何,她无法拒绝。每次当吴总爬到她身体上的时候,她总会产生一种接近厌倦的累,而吴总那厚重的压力都会使她感觉到对面的墙上隐藏着一架照像机。随着吴总身体的节奏,不断发出咔嚓的声音。同时,她听见自己的内心在不断说服自己:我不是在糟践自己。我这是对性爱天生的渴求。这是有本质区别的。我是在远离枯燥无味的日子,寻找一个短暂的有趣的依靠。但杜伟又算什么呢?她想既然和吴总有这种奇怪的相悦,那么和杜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她拒绝自己往下想。 女儿已经睡了。张音小心翼翼地绕过客厅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右颊略微浮肿,她想起吴总跳动的那颗金牙。他对自己有多少真心?这是一个毫无生趣的问题,她联想到自己的隐匿在杂草丛生中的那个低贱的东西。象一张遗失的底片。记录着她的兴奋与疼痛,而它好像并不属于她了,只是寄放在她身体中的别人的秘密。哗哗的水声令她迷惘。她想好好用热水清洗一下。 黑夜,是如此的静。马桶像一朵睡莲静静的躺在那里。 (四) 符文迪接到陈海静在家里出事的讯息已经是凌晨四点四十分。天空飘着细雨。那时他正躺在胡小曼的怀里。这是他唯一一次与胡小曼过夜。 谁的电话这么吵?胡小曼翻身问他。 家里的,海静出事了。我得走了,他说。 胡小曼没问也没拦他。虽然心里掠过一阵不快,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这事一定非同小可。她起身为符文迪取下架上的夹克,说到了后给我一个电话。符文迪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再睡一会,记得下午到公司看看。说完就出了门。 宽大的凌志车轻轻抖动了一下,溜出了泊车点。手腕一转,便上了滨海大道。车内静得只听见黄家驹《海阔天空》的声音。符文迪在歌声中慢慢梳理这突来的奇变。 符文迪同张音是十多年前的大学校友,他比张音高一届。他学的是哲学,张音学的是中文。他们是在十年校友聚会上认识的,才知道自己比张音来深圳早了许多年。之前,他在北京一家投资企业呆过两年。然后凭着自己对金融业和期货的独特理解,南下珠海打工。一年后,辗转到厦门同一位朋友成立了一家装潢公司。掘到了他的第一桶金。这期间,他认识了他未来的妻子陈海静。陈海静那时正在厦门读大四,毕业后回到老家惠州,在市里一所中学任教。符文迪因业务关系,恰好在惠州有个工程,便用四个月的时间追到了陈海静,然后再用两个月的时间跳转到了深圳。不久他又在深圳单独注册了一家广告策划公司。 这一跳转使他遭遇到胡小曼。 符文迪是在“余风茶艺馆”遇到胡小曼的。“余风茶艺馆”和别的茶馆不一样,是建在笔架山山腰低坡处的园林式建筑,不像别的茶馆,外面现代里面仿古。茶艺馆的招牌大字黑漆铺底,笔锋苍劲,据说出自成吉思汗射雕的地方某位晚清遗老的真迹,一面茶幌也似乎有了隐隐侠骨大漠孤烟的气象。而室内气象也和别的茶馆不一样,室内陈列处处锦上添花。四架三面透雕屏心镶嵌的六扇折屏围出几间雅座来,雅座互不干涉,围屏用的是黄花梨木,黄花梨木后,每间雅座都只一张方桌,椅子数把。沉甸甸的,生了根似卧在那里。颜色已黑了,竟是名贵的紫檀。阳光进来,似乎送来一种暗示和略微的调皮,挠得人心里痒痒的,好像进了一处暗藏玄机的地方,有些神秘的激动。 胡小曼就倚在窗前,听着古筝叮咚响,大眼亮亮的闪。将符文迪的魂勾去了。 所以,再多的跳转都没有这个跳转来得深刻。因为这个跳转让符文迪措手不及地跳进了一个女人的眼窝里。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张音掏了底。 胡小曼绝对是个尤物。他醉眼迷离却毫不含糊地说。 胡小曼是“圣地会所”的舞蹈兼形体教师。“圣地会所”是深圳有名的休闲娱乐健身会所,老板林巨森据说是香港某投资集团公司的老总。胡小曼的工作只针对手持金卡的贵宾阶层,提供形体健身服务。每周两次。因为我胡小曼有时间泡茶馆,所有你才有这一百年一次的艳遇。胡小曼常常搂着符文迪的脖子这样说。 符文迪的追求跟别的男人不同,他追求事业的完美,爱情的完美和做人的完美,丢掉了哪头都不行。所以当他发觉陷入胡小曼的神秘呼吸时,他控制了占有她的欲望。这反倒让胡小曼心里痒得发麻。 符文迪开始了和胡小曼的约会。开始,是符文迪约胡小曼,后来胡小曼就主动了。碰巧那个月陈海静刚升为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务缠身,于是符文迪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连凌志车也跟着眉开眼笑地吞吐着一个女人的身体乐此不疲。在胡小曼面前,符文迪一直滔滔不绝地显露着他的哲学深度,并用这种哲学试图与深圳这座城市的浅薄作区隔。可有—次,符文迪正说到高潮处,胡小曼不经意地打了个呵欠。气氛忽然显出了尴尬。远处浓荫下的阴影第一次窜进他的心里。胡小曼在这个关键时刻,显示了自己出色的局面掌控能力。她说,我认识你太晚了,不然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而不是一个天才的儒商。然后她故意怯怯地扶了扶腰,像要摔倒的样子。说头有点疼,能不能送我回家?符文迪顿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哧地一声,像中了某种符咒一般,身子一下僵硬了。 一个星期后,他们就在某个宾馆的床上落了故事的俗套。但不俗的是符文迪总是在下午约会,每次完事后三个小时内一定会离开宾馆。符文迪不会跟胡小曼共进晚餐什么的,出了宾馆门就将浪漫扔到对面的马路上了,他甚至很想让那些往来的车辆将浪漫压扁或者挤碎。反正他有这种收集拼接的本事。他得回家。这是定势。当然,他也不会把胡小曼的长发带回家供养起来,让短发的妻子犯疑。女人是不能让她犯疑的,发生一次就无法拯救了。符文迪始终明白一个道理,胡小曼是绝对的野餐,不能大吃大喝忘了安全,得从每一次的肌肤接触中去呵护它,呵护的手段是离开胡小曼后,就得彻头彻尾将自己清洗干净。从身体到心底不能露出丝毫破绽。甚至包括晚上妻子突发性的兴奋也要在自己的掌握中。 而我就是夏娃,令你自由的夏娃。她用手抚摸他宽敞的额,瘦削的脸。她用滚热的乳房抵住他的胸膛。
(五) 吴总剥掉最后一只虾的壳,然后在盛着芥末的油碟里醮了一下。放进嘴里。 他在等一个陌生的电话。他现在已经在江西和广东的交界处一家普通的宾馆里。司机小卫到隔壁睡了。手机已经响了两次,他知道还会响起来。这个宾馆真他妈差,连个小姐的骚扰电话都没有。吴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前晚那个妞真不错,他还在回味。没人想到他四十二岁的身体还有这种状态,就像当初他读初三时的校领导没想到他将来居然也会成就一番事业一样。他对过去的教育是失望的,因为那时不停的各种政治肃反运动损害着他的满脑子的幻想。他其实很想读书的,甚至还构思过这样一个场景:如果上了大学,一定要在大学校园内跑上二十圈,然后大吼几声,借以证明他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并不阳萎。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有一次涉嫌猥亵女同学后被开除的。校长冲着他直吼,吴天乐,你这辈子别想有任何出息!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不过是替一哥们儿背了黑锅! 想着身体就躁动起来。过去每次在这种情况下都是张音帮他解决这种需要。他有点后悔这次没把张音带来,不然或许还能旧情复燃……他在想这个女人最近好像更漂亮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叫服务台派人来看看电视机。其实电视机是好的,但他心里的烦躁没处泄--你们这是个什么宾馆啊,连电视机都犯了性功能障碍!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电话那端惊慌起来,说马上派人来。 吴总是这里的常客。像一个意淫的习惯,他每次都会在这里逗留并找点乐子。最近他到江西H城刚刚考察完毕,获得了一个重要投资项目。但对方在酒桌上特别暗示需要出点血。一所“希望小学”,一万亩土地特批。这帮人也太低能了点,他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这种名利双收的事他一向爽快有加。再说,这“希望小学”的事上回H城的权书记就跟他暗暗提过。正好一举两得。 这得归功于权书记那双手。这双手不仅在过去私吞过“希望小学”的专款,还中饱了他吴天乐对H城曾经诚心诚意提出的建设性意见和十万大洋。当然,应该还贪污了他属下那班人对他的一片忠诚。现在,这双手就要长期霸占并享受他这一万亩的经济价值所带来的“福利”了。这个狗娘养的比我老婆出手还狠。这是吴总对他的终结性定论。但他同时心底又对这种权力与金钱的巧妙结合产生了成就感和晕眩感。 这个项目他像蚂蟥一样盯了有四个月之久。期间,另外还有两位台商也插过手。他还记得其中一位戴金丝细边眼镜说话时眼睛在人身上滚来滚去的家伙比他出价还高一点。好像这老头最后自动放弃了这场竞争,仅象征性的猎取了一千亩,位置就定在他那一万亩对面的小山谷地带。一路之隔。这说明斗争还是激烈的,但他是胜利者。这点才是最重要的。由于这个项目操作得非常机密,没有惊动当地的新闻媒介。这是他希望的。他甚至已经初步想好了怎样折腾这一万亩土地的各种技术性问题。杜伟这家伙也还是有才华的,把这个项目策划书的申请报告立项程序弄得妥妥贴贴的,没有一丝一毫漏洞。可惜跟着符文迪做事。他在想找个机会让张音把杜伟给挖过来。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掌控中。吴总露出自得的笑容。接下来是报批,其实就是喝酒,从县里到乡里都要喝出感情的沉淀物来。他相信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钱是可以量化一切价值的,包括成天围着他转的一群渴望淘金的笑声。他渐渐喜欢听电话里传来的急迫而惊慌的那种声音(要钱的声音)。这点源自他老婆多年来的习惯培养。这种来自老婆娘家的时不时的要钱习惯,过去令他深恶痛绝。在逐渐厌恶的情绪里,婚姻如同一张厕张。两年后,他选择了离婚。他付出的代价是三百万--他在老家创业时的一座大米加工厂。那时他还是个地道的拿得起放得下的北方汉子。他想这人的命运真他妈践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南下受这许多的窝囊气。 这样走神时手机真的又响了起来,同一个电话号码。吴总相信一定是跟钱有关的。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硬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现在已经听出这个男人要钱的方式跟过去别人要钱的不同,这声音里有“跳墙”的成份。 --是吴天乐吗?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低沉快捷。 --是我,你是哪个山头的光屁股和尚?他想一开始就压住这个不礼貌的声音。对付这种不懂事的家伙,他的手段通常是比双方更放肆。 --我手上有吴总一些不想见光的资料,吴总有兴趣吗?这个男声开始讥嘲起来。 --你他妈是谁?吴总脑袋高速运转起来。 --你别管我是谁,我要二十万。现金。这声音冷酷得就像在吴总心里磨牙一样。希望我下次来电话时吴总会帮我准备好。否则……声音往吴总心脏磨得更近,否则就请你吴总准备跳楼吧。 --你究竟是谁?吴总越来越觉得此事太蹊跷了。 --我是“圣地的记者。”男人似乎得意地大笑着就挂断了电话。 “圣地”?“记者”?林巨森?什么意思?吴总不懂了。关掉手机,这种“跳墙”的感觉慢慢使吴总的内心感到恐慌。这个男人的要价也太高了,二十万!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利润!这个狗娘养的,他低吼了一声。 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吴总在床上坐起身子,点了一支烟,望着墙上的装饰画想事。自从介入这个项目以来,他的睡眠少了许多,还常做恶梦。有个梦反复地出现:他明明是见到前面的山头离自己的脚只有一步之遥的,却往往一脚下去就踩空,唿啦一下就从云端直摔下来,竭力挣扎无用,结果把自己吓醒,浑身重汗湿透。醒来他就想,这梦,是个什么意思呢?山头就是王者,就是至尊,一脚踏空,是不是意味着别人在做你手脚,要在事业上找茬呢? 他又点燃一根烟。多年的商界厮杀经验告诉他:对待突发事件,一定要挤出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他思忖着,当年自己想过的是一种有信仰有尊严的生活,却过早地被阉了。现在,他要面临的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事业坎儿。而这一切都跟林巨森有关。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巨森的电话。 (六) 双休日的第二天,张音带着女儿去了欢乐谷。杜伟接到符文迪的电话,说晚几天才能回来,让他到公司接手另一个项目,是关于新世界娱乐城的改造策划项目。 这个项目对我和公司都很重要。符文迪很快地接着说,因为这个项目我们不但要策划还要投资。 新世纪那边我已经商洽过了,初步敲定了合作方式和合作额度。现在需要我们先出可行性策划书。符文迪又补充了一点。你把资料先看完后,不用等我回来,立刻与他们联系。 杜伟明白这个项目意味着公司的业务将进一步扩大到新型娱乐性行业,同时,公司将逐渐从策略性公司向投资性公司转型。符文迪的战略转移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深圳的广告策划市场是非常混乱的,符文迪想趁浑水摸一次鱼后就开溜。飞得早的,变成了涅槃的凤凰;慢些的,像一只起飞的鸡,不断地骟情,结果落得一地鸡毛。就是这样。符文迪曾经这样对他讲。当时两个人都笑起来。杜伟说符总不愧是学哲学的,真是一针见血。 杜伟其实对符文迪怀有知遇之恩的。他还记得当初张音介绍他到符文迪公司时,符文迪毫不留情地对他内地气质的批驳与深圳生存环境的委婉指导。当然,他们还比较尖锐地交流了关于中国文化的一些现状。张音在旁边一直笑,眼角的细纹越发衬出她的丰韵来。他就在那时记住了她抽烟的姿态。符文迪的脸上则挂着一副哲学家的目空一切。 伊甸园是人类的根据地,但我们把它当作了抹布。符文迪盯着他的眼神一动不动。杜伟感觉有些窘,不知如何应答。张音揶揄着说,就算是抹布,也是自由的。你没见亚当和夏娃是最自由的吗?符文迪笑起来,说,夏娃当初在没认识到自己是女人之前,是自由的。但自从认识亚当以后,就变成了下凡的一块抹布。张音和杜伟忍俊不禁。气氛一下子就活泛了。张音说,老校友什么时候变得既狡猾又狡诈了?符文迪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咳了一声,说,狡猾是人类的天性。是对善的善意遣送,而狡诈却不同,狡诈是对善的恶意驱逐。
张音啐了一口。杜伟咦了一声,说符总这思维转得真快。 符文迪用手整理了一下斜纹领带,扫了他一眼。又扫了张音一眼。接着又说,两位是学中文的,那么我想问问二位,痞子文化是个什么现象?杜伟和张音互望了一眼,没吱声。符文迪得意地拍了拍手,其实很简单嘛。痞子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共性是:珠穆朗玛峰和虎跳峡都很美。痞子文化的价值在于:它让人类的目光勇敢地往下垂。痞子文化的谬误在于:它让人类下垂的目光看见了它的阳萎。
说完符文迪哈哈大笑。杜伟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偷偷拿眼去看张音,她脸上居然起了一点红晕。发现他在看她后,目光又快速地缩了回去。两人的目光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杜伟有点惊惶地把某种刚刚从心脏爬起来的东西摁了回去。 那顿晚餐是杜伟到深圳后感触最深的。符文迪的机智与妙趣使他深深叹服。他印象最深的是符文迪说的那句颇含哲理的话:每个人就活在命运分配给自己的那个缺口里,希望自己的一生是圆满的。 他在想自己是幸运的。他不但一到深圳就碰到了思想上的知音,而且还遇到了令他心仪的红颜女子。他的策划才能是符文迪一手“造”出来的。当初他除了能写几篇蝇头小文和两首破诗外,并无一点深圳概念和市场意识。策划这个职业对他来说像猴子戴凉帽--不知几品。这点,符文迪不但有识人之才,而且还有委以重任的大将风度。符文迪待他不薄。 公司里没人。拷贝完资料后,杜伟给张音去了电话。张音说女儿有点发烧,晚上不能来了。他正想午饭应该吃什么,手机响了。是吴总。 自从杜伟知道吴总曾经占有过张音之后,杜伟就对吴总深恶痛绝。他知道张音一直在努力地帮他找策划项目,但他从未与吴总有过直接接触。上次的一万亩土地项目策划草案他也是在不知是帮谁做的情况下完成的。后来张音告诉了他。他痛了好一阵子。但张音一句话就重重地击中了他。 你需要钱!在深圳没人会主动送钱给你花! 我想帮你出诗集。张音又温柔地抚摸着他还有些孩子气的脸。这是我能做到的。她说。她的手指光滑而有弹性,杜伟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张音说你的手真干净。 吴总在电话里不停地在说感谢的话。最后说让他去“万鹤楼”聚一下,想好好感谢他。 杜伟知道那一万亩土地的项目后期仍然需要他。那是钱。他迫使自己相信全是看在钱的份上才答应吴总赴约的。 吴总白色的宝马就泊在“万鹤楼”的大门左侧,像一个文明进步的幌子。杜伟见到吴总发福的肚子时更加确定了这点。这个人抓住了机遇,成为常常嘲笑知识分子的“老板”。杜伟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他们成功的意义对于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种激励,同时,也是一种有益的教育。 吴总握住了杜伟的手,杜伟感觉一下就陷入了某种肥胖的势力圈。这种肢体语言所带来的震荡使他增加了对金钱的渴望。他在想,这就是深圳。 吴总终于把一万亩生态娱乐城的计划端上桌面来。他的脖子像活塞一样不停运动。这个一脸蠢相的胖子居然同意使用“流星花园·生态娱乐城”的定位。他说欣赏杜伟提出的这个概念,他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围绕“流星花园”的影视内容结合东南亚国家的习惯展开生态娱乐城的项目实施?他想做成珠三角最大的娱乐后花园。 他说,这个时代,要的就是感觉,一种隐秘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有时需要借助合理的机会才会得以升华。他只是喜欢把他的液体射在女人体内,然后就四处找人喝酒去了。谁他妈的相信徐志摩,谁他妈的就会遍体鳞伤! 这是吴总四十年来的生活哲学。他试图向杜伟灌输生活的另一种乐趣。 但他忘记了杜伟恰好是崇拜徐志摩的。杜伟按住了桌子,站起来。脸红得发亮,锃亮的灯光下他的身体形成一个挺拔的影子。 他感到深深的愤怒。请把你的污言秽语放到那里,他抬手指了指洗手间的位置。 吴总一愣。脸上顿时青红不继,讪笑着。何必认真,何必认真,玩笑,玩笑嘛。 不欢而散。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抖了抖后,又踉跄而去。 杜伟伸手拦住一辆的士,直接就钻了进去。吴总说,想好了给我电话。杜伟不无讥嘲地说,忙你的去吧,吴总晚上不是还另有约会吗?他故意把另字突出来。说完趁吴总愣神的瞬间,挥了挥手示意司机开车,司机一踩油门,蹿入车流中去了。淡蓝色的烟雾升起来,盖住了吴总额头暴突的青筋。 杜伟去了财富广场。站在那里,他仰望这不同于香格里拉的臂围--它更庞大更宽厚,更开放更张扬。这种区别久久地针一样刺入紧缩的心脏,使他忘却了时间。他看见每个人行色匆匆从财富广场穿过,淹没于人潮中,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的音符。跳动着,然后消失。 初秋的风刮在脸上,仍然是热烘烘的,煽出一种浮躁。 杜伟站在黄昏的拐角处,呆呆的,像一本备忘录的扉页,有些灵魂出窍。 黄昏,就堵在那里。堵住了这个城市里所有的欲望和慌张。 (七) 符文迪回来时一脸疲惫。他是接到杜伟关于新世界娱乐城突然出现对方撤消签约的电话才回来的。 海静流产了,子宫破裂。而且可能终生不孕。他对胡小曼说这话时,胡小曼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悲伤之色。他那宽敞的额头像一面厚实的影壁,挡在思维的前沿。一副任人评说的样子。 胡小曼开始同情陈海静了。她似乎看到了陈海静坐在镜子面前伤感的样子,并从镜中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虽然她与符文迪可能根本没有将来。但她心里同时又希望获得一种非常满足的平衡。陈海静在她与符文迪之间,的确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这种关系就像大陆与台湾的关系。微妙而无法解释。他们像一对偷渡客,不知疲倦地在台湾海峡来来去去,洇渡着。 她想起那次符文迪在午后的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亲了自己。他情不自禁地拥着她,那幸福的感觉就像阳光透过每一片叶子密密匝匝地包裹着自己。似乎所有的来去的人都在向他们微笑,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在大街上漫步。阳光明媚。 符文迪应该不算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但他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他的智慧曾让他迷恋,他的言语像河蚌一样打开。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小资的女人,她了解自己的欲望是无限的。她知道这一切是充满危险的,但她愿意在这种奇怪的乐趣中猎捕自己的所需。她对自己血液中流淌的天生的冷酷感到兴奋。 这样岂非挺好,你可以合理地提出让她还你自由了。她说。说完,她觉得自己终于释放了自己,全身感到说不出的报复后的快意。 符文迪愣住。然后感到震惊。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来。 同时,一股愤怒的热流从小腹直从而起。但他居然镇定地笑了笑。 你晚上还有课,我也得去公司看看。这几天忙完后我会找你。符文迪装作看破了她的心思。于是彼此都没了兴致。符文迪说完似乎忘记了在她手背上拍拍的习惯,转身离开了宾馆。 他其实悲伤到了极点。男人都有这个毛病,怒极反笑,擅长化悲痛为力量。 杜伟在电话里对他说,根据对方的反应来看,可能是有人泄露了新世界娱乐城项目的资料。他当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胡小曼。这个一会儿像只猫,一会儿像只飞翔的鸽子,一会儿又像只青蛙的女人。他甚至想到了这个女人在近段时间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出现的短暂的精神恍惚。 两人激情式地相好几年来,从未这样冷淡过。当初他们在一起时,很大程度上是双方身体的需要,欲多情少。那时胡小曼乐意跟符文迪在一起,愿意把一切都给他,还是有些利用的想法。符文迪在事业上的成就和床上的成就都非常出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符文迪并未能给她实质性的帮忙,也不是一心扑在她身上。符文迪只是觉得胡小曼浑身充满刺激、新鲜、有活力,但他绝不会为她去牺牲个人的稳固家庭的。她也不会要求他与她结婚。这是他自始至终都清醒的一点,他甚至把这种清醒看成了一种信念,一种推动自我发展的必要信念。慢慢的,随着两人的深入了解和沟通,情感的因素增加了。但矛盾也随之增加。符文迪知道她是害怕有人瓜分他们之间的这种情感的,不由得,胡小曼开始变得神经质了。同时,她增加了对他经济上的追索。 这无疑是致命的。 再次见面时,胡小曼向符文迪提出要十万。算我借你的。她说。 符文迪问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她说想同一位朋友合作弄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符文迪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是反对胡小曼好好的舞蹈教师不做,去瞎折腾。 你没看“圣地会所”那里目前很火热吗?我那位朋友恰巧有张近一百平米的铺面在那里。已经装修好了,我们商量好了弄一间小资阶层的酒吧。顺便帮“圣地会所”销售金卡。胡小曼眼里开始放光。 其实并不贵,对吧?她补充说。 是不贵。的确不贵。符文迪知道那里开张一般至少得要六十万以上。十万当然不贵,但他今天没兴趣讨论这个问题。陈海静的出事和新世纪娱乐城项目的莫名其妙易手,都让他感到烦燥。 何况胡小曼选择性爱之前提出这个问题,让他明显感觉到她是在利用他。太赤裸了。这令他心里很不舒服。他心里其实是同意了,这是代价。毕竟他在胡小曼的“土地上”享受了两年多的柔情。但他嘴上却说等等吧,考虑一下。 应该说符文迪是以树的形象出现在胡小曼面前的,而胡小曼却把自己变成了藤。最终没能成为独立的一棵树。而胡小曼是渴望成为一棵树的。 胡小曼感觉到了他的不快。午后的性爱胡小曼显得格外卖力。在符文迪身上翻江倒海非常巴结。她想剥除他的所有警惕,让他达到全身心的放松和舒坦。但符文迪的反应并不强烈,他感觉就象花了十万元在某个豪华宾馆的大门内放了一炮。太贵了。 一周后酒吧终于开张了。生意果然很好。 符文迪没有去。一个原因是陈海静想让他陪着到香港散散心;另一个原因是他自己提不起精神。自从上一次无意中从“圣地会所”路过时,看到胡小曼与林巨森手挽手走出来的那一刻起,符文迪就有一种预感:他和胡小曼之间将因为这间酒吧而发生情感地震。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胡小曼居然会一转身就投到“圣地会所”老板林巨森的怀抱。 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胡小曼的那位合作朋友就是林巨森!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巧?他问自己。 (八) 九月的天空虚无得像一堆乱草掩饰下的白纸。午后的阳光透进来,照着杂乱无章的办公桌。符文迪陷在老板椅里睡着了,像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疲惫而缺乏光泽。 胡小曼终于离开了他。 这个女人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猫一样离开了他。然后像一只长腿青蛙,迅速地蹦到另一张荷叶上。 出了公司大门,他点了一支烟。然后用手机约杜伟在“上苑食府”见面。 符文迪在大门外徘徊了一会儿,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把过去的一切从大门口开始斩断。抽完最后一口烟,左手抖动了一下,烟头直飞出去,正好落入附近的阴沟里。她离开他是认真的。他说,然后慢慢转身离开。 杜伟一点差十分到了“上苑食府”。符文迪已经找了个包间坐下等他。 喝点什么?符文迪一面问他,一面将菜单推到他面前。 杜伟谦让了一下。符文迪就点了几道总统菜系中的名菜。有两道叫“基围虾”和“陈皮水鱼”。杜伟注意到张音喜欢的“西施浣纱”(又名云腿竹笙扒菜胆)也在其中。 二楼大堂左侧的茶室内响起了古筝的声音。杜伟的目光从二楼的楼栏掠了过去。声音还在继续,是位身着奶白色碎花旗袍的女子。她深深地俯首,然后又抬起头,她似乎掠到了杜伟的目光。她在浅笑。杜伟不由得报以微笑。附近的雅座里传来猜酒的吆喝,很不协调地将两种声音混合起来。符文迪表情柔和,仿佛在为一个不相关的人应景似的欣赏这一幕。他点燃一根烟,将眼睛转到杜伟脸上。这张脸清瘦而安静,看不出一点与深圳这座城市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甚至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南北的座标,它坦然而放松,简洁而生动。仿佛正在接纳一个时代和另一个时代的掌声。符文迪不知自己该替这张脸高兴还是悲哀。杜伟静静地坐着。符文迪突然觉得他并不像个做策划的天才,他只是一个帅气的孩子,外表稚气内心清澈,符文迪希望他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一瓶五粮液去掉一半。符文迪已经略有醉意。 他说,你跟我多久了? 杜伟想了想,说快两年了。 符文迪哦了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一张瘦削的脸变得舒缓起来。杜伟猜他想说什么。果然,符文迪又接着说,刚跳到深圳时,接到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房地产全程策划。有一天,他到工地去检查进度。雨下得很大,后来台风过来了,终于掀开了棚顶。手机进了水,他就在那破碎的工棚里一个人呆了一夜。那一晚使他明白:身体是不能承担恐惧的。就像灯,是无法承担夜的。这就是人的命。符文迪露出一丝苦涩。你在深圳的任何一条街道都可以擦拭你的皮鞋,可以在任何建筑工地修补漏水的顶棚,但你修补不了从每条小巷走出来的已经受伤的灵魂。 寻找生活的意义和本质,是我的恶习。在这里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断找来各种各样的发现,使自己上当受骗,多少次煽动起叙述的激情。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苦思冥想似有所得,并为之兴奋异常,但忽一日发现什么也没有找到,到头来仍然坍塌在自己的否定之中。 所以后来他发誓,从此不再做房地产项目。 这个故事杜伟听张音讲过。杜伟本来是想汇报一下新世纪娱乐城的项目策划易手的原因,但一看符文迪这阵势,就止住了。 深圳这座城市敏感而多疑,年轻而肥胖。符文迪从烟盒里取出一支五叶神,它就是这样一根混合型的香烟。 而男人是披着狼皮的羊,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所以,男人唯一要做的是把自己焊接在这个时代的缝隙里,牢牢的,别让女人改造你、利用你。符文迪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同时手在杜伟的肩头拍了一下。我器重你,才跟你讲心里话。告诉你吧,现在讲心里话的不多了,什么都假,连酒喝高了打个嗝,都可能是假的。 符文迪这些沉重的哲学思想让杜伟感到压抑。仿佛听到什么谶语似的,心里有些惊慌。 符文迪的眼睛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只照到他的心脏深处。杜伟很少见过符文迪喝这么多酒。在他心里,符文迪是一个清高孤傲,生活造型比较酷的那种男人。他年轻而成功,睿智而鲜亮。但明显,他的最致命的地方就是情感。 杜伟承认自己也有这种脆弱感,尤其是在酒后。符文迪一直用雪亮的眼睛在他手上扫荡,忽然笑了笑,你的手很干净,是那种净得很有点诗意的净。写了多少年诗了?他问。杜伟说差不多有七八年了。他又问,有女朋友了吗?杜伟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还没有。隔壁餐桌都已经没人了,刚好服务员从旁边经过,杜伟叫住。符总今天喝了不少,吃点饭吧。杜伟不等符文迪回应,就为符文迪点了一盘金镶银黄白二色的扬州炒饭,想了想,又点了一道精炒芦笋。这是我家乡酒店里常有的菜,符总尝尝。他说。 符文迪把目光扫到了外面。 可惜深圳没有真情,只有行走的人。说完,堆在符文迪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踪影。似乎有点伤感起来。 (九) 杨菊花给杜伟来了电话。那天是星期五。她刚开始还有些黯然,说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最近总在半夜里咳嗽,到县里看过医生了,医生说是伤寒引发了腹膜炎。她好象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上次他寄回的钱还了小馒头了。医生还说母亲的腿需要动二次手术……后来她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激动,她说全乡在搞计划生育普查,她被抽到乡计生办上班了。最后她又说小馒头在镇上做起了卷烟批发生意,租的是小馒头婶娘的房子。很便宜,生意蛮好。最近又在旁边开了一家餐饮店兼旅馆,过往的司机都在他那里吃宿。小馒头还记挂着他,常常问着呢。 杜伟知道这两年乡里变化不小,许多人家的劳动力都出外打工了。杨菊花本来想跟着他来的,她甚至能说得出东莞的某个台资皮革厂的具体情况和一些电子元件厂的名字。她是高中毕业,她一直想再读。 杜伟叹了一口气。她还只是他未过门的媳妇。 符文迪陪妻子去了香港。张音的丈夫姜涛从云南回来了,为了取证。说是案子比较棘手,过几天就要走。张音到“圣地会所”报了名,跟胡小曼学形体健身操去了。杜伟休了两天假,他想把这两年的诗整理一下。期间,吴总来过一次电话,希望继续与他合作。价格翻一倍。吴总在电话里有些焦急。他原先以为杜伟肯定会主动找他的,但杜伟偏偏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稳稳地呆着。像一只铁锚。杜伟突然感到可笑,上次在“万鹤楼”为何要同他争执呢?真是莫名其妙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对吴总说,过两天答复他。 晚饭过后,楼下的房东老太太送来了灭虫剂。杜伟开始满屋子追杀蟑螂。这些深圳的特产混淆了白天黑夜,就像这座城市的霓虹灯一样,曾经让他渡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有几次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对面墙上爬着一只蟑螂,他毫不迟疑,光着身子下了床,顺手扯下一块报纸揉成团,蹑手蹑脚向那只虫子靠近,迅疾地朝墙上按过去。蟑螂个个都肥硕、油光发亮,似乎营养很好,捏在手里肉乎乎的让他肉麻。 房东老太太说没办法,这些家伙顺着深圳适宜的气候成气候了。说完直摇头,趿着拖鞋下去了。杜伟坐在红树林的小房间内选稿。脑子里总想着忘在办公室里的那张名片。是张音给他的某个出版社编辑的名片。张音让他好好联系一下,说目前深圳正逐渐打造文化城市的形象。所以许多出版社都敏感地认识到文化立市的时代即将开始。而这家出版社一直在出纯文学书籍,最近好象刚出过一套诗歌丛书。杜伟慢慢静下来,待仔细从诗稿中挑选出最后一首诗时,眼前就起雾了。一百二十首诗整整齐齐地伏在那里,像一群整装待发的蝴蝶。杜伟想,应该给诗集起个名字。他首先想到红树林,但又觉得不够大气。然后又想到大海和香蜜湖,那是他和张音无数次沉醉过的地方,却发现仍然很难找到一个有力的东西把它们串起来。索性便放下了。他想征求一下张音的意见。夜像往常一样地在流淌,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孕妇正在作临盆前的努力。没有人在某处守候。夜幕下的街道隐瞒了无数的事实。杜伟一直在听,除了轻微的叶片抖动的声音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声音。张音没有来。她一定睡着了。对面的毛坯楼空洞无物,耸然如医院陈列室的一具骨架。因为有风,阴影在地面上移动。在这座建筑里时刻都有苦难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好象还有什么没来。许多人在秋天的某些院落睡眠之后就衰老了,有些人不再醒过来。还有更多的人,他们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涨满了力气。深圳这座城市的年轻的五冠明显感染了这样的人。还有人睁开眼睛就得蹦蹦跳跳去挤巴士,他们,那些孩子们,双目迷惑,着装整齐。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嘴上布满玄机,一脸坏笑呢?还有年轻的女人,瑟瑟地在站台上躲着看不见的黑手。她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立志要做阳光女人。该有的都会有的。包括机会。夜色如此豪华。这些都静静地睡在杜伟的诗集里,裹着这座城市所有的感慨和叹息。杜伟打开音响,是林忆莲的一首《夜太黑》:“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如果谁看来颓废/他只是累/要是谁跌碎了酒杯/别理会……/谁又在乎酒醒之后更憔悴/又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声音似在屋里荡起了秋千,搓揉着杜伟的灵魂。他蜷在床上,像一只疲倦的猫。这盘碟还是张音从厦门带回来的,说歌词悱恻缠绵特别有摄魂夺魄的味道,能让你身临其境欲哭无泪。然后,张音就钻到杜伟怀里,头轻轻靠着杜伟温暖的胸部,用一只手抚摸着杜伟挺拔的脊梁,另一只手拧开音响,于是满屋子挂上了乐符的窗帘。杜伟撩开张音顺滑的长发,看见她那明亮亮的眸子,火烫烫的嘴唇。当两个人随着乐符放飞的时候,张音却哭了,她说,我离开这里后,你想我的时候,就听这盘《夜太黑》,我就会来到你身边。杜伟似乎睡着了。 碟片放到了头,屋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子,杜伟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摸了摸脸颊,感到有些凉,原来是掉泪了。 (十) 杜伟在楼下吃早餐的时候,张音来了电话。说想了一晚上,觉得《天堂备忘录》作为诗集的名字比较好。既符合深圳的流行特色又显得有厚度。杜伟认为也不错。 早餐后,杜伟去函大报了为期一个月的近现代文学写作短训课程。令他感到有趣的是,报名后就领到一份简单的现场学前试卷。杜伟用眼睛扫了一下,原来是两个问题:A、说说你对安静的理解;B、说说你对孤独的理解,你身边有没有你认为孤独的人?事后,杜伟才知道这是深圳教育局和共青团委联合学校共同举行的一次社会调查活动,主要针对深圳近几年青少年精神忧郁症患者增多的情况而特别开展的。杜伟瞧见接过试卷的同学开始都愣了一下。不由得感到好笑。磨蹭了会儿,杜伟也交卷了。他的答案是:A、安静是有声的幻觉存在。最安静的境界往往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只有某一个声音,因为这声音的单纯倒给人一种时空静止不动的感觉。B、你知道孤独是如何造成的吗?是因为你的过去有人曾告诉你:要防备坏人。你当然无法鉴别孰好孰坏。你又不是古董鉴赏家。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你不要相信任何人。这,就是孤独的起源。我身边没有孤独的人。因为他们都在忙,忙着生存之计。 临交卷的时候,杜伟又补充了一句:孤独就是连想念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年轻的女教师看了他的试卷,然后透过镜片望着他,居然脸红了会儿。杜伟心里怦然一动。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女教师的眼神很像小微。下楼梯时,手机在兜里振动起来。杜伟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小微的短讯:今天我当了新娘,祝福我吧。后面是一张笑脸。小微是湖南人,胖胖的样儿,脸上架着一副薄薄的眼镜,笑起来有一对好看的小酒涡。小微是杜伟初来深圳最先认识的女孩子。红树林的那间房子就是小微转租给他的。那时,杜伟一直忙着找房子。上沙、下沙、沙尾、梅林、白石洲都跑遍了,但由于赶上民工潮高峰期,就连工棚似的房子也被租用了。杜伟是在“红树林”看完大海后碰到小微的。杜伟当时从一幢陈旧的建筑经过时,发现大门外贴了一张招租启示。从日期上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于是,抱着试试的心情敲开了小微的门。后来,杜伟才知道,小微那时正无所事事,准备离开深圳回家乡。或许是小微已经决定要离开深圳的原因,那个下午他们之间没有一个幽默或独具匠心的小花招、小圈套,这使他们的相处充满了妙不可言的兴致与快乐。这份意外的喜悦与快乐杜伟是秘而不宣的。就像一个小孩子在荒野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又无法搬回家,只好每天趁人不注意时偷偷跑去看看,想说又不肯说,奇怪而欢喜地在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杜伟想,或许是因为这是到深圳后的最后一次纯真吧。 租金并不贵,很快杜伟就交了定金,租了这间不足十五个平方的小房子。小微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子。他们先是从深圳的每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城市建筑开始交流体会。漫无边际,海阔天空。最后说到小微为何要离开深圳。 小微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目光恍惚地看着一处,像在回忆什么,许久之后,小微长叹一口气,说,她来深圳有四年多了。先是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贮运管理,其实就是打杂。后来跳到华强北一家电脑专卖店做销售,一直做到现在。小微捋了捋头发,说她的男朋友那时在北京,也是在打工。后来他到了深圳,从事IT行业。由于性格比较倔强暴躁的原因,他一直处理不好与同事的关系。跳动比较大。他一直想自己做。后来她把所有的积蓄给了他,支持他与他的一位朋友开了一家“电脑医院”。那是她打工生涯中全部的,心血和汗水……小微伤感起来,她的面孔也随之扭曲了。但后来他背叛了她……杜伟注意到她说背叛这两个字时就好象是挤牙膏一样。小微接着说,说实话,她不是痛心这笔钱,而是觉得人这东西太可怕太不善良太不可靠了,一旦步入前途无望、穷困潦倒的地步,就会想到犯罪。她说有一段时间她只想杀了他!她竭力支持了他,用她的真情和温暖,但她的善良和金钱培养的却是一个如狼似虎没心没肝的人!小微愤怒地瞪着杜伟,好像杜伟就是欺骗她的男友。刚才的阳光忽然就换成了阴云。过了一会儿,雨就静静地下来,周围的小树在雨中轻轻颤动着。不远处雨雾遮掩之下,有一块没有长草的空地。小微望着那块空地,慢慢神色就柔和下来。说那是她最后一次醒酒后呆过的地方。他那时跟你差不多一样大。小微低低地埋下头。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力量一样。杜伟心里顿时掠过一丝羞愧感,为自己这个年龄。小微第二天就离开了深圳,他们互换了手机号码。她说回家是为了准备结婚。然后就说很高兴认识他,她结婚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他。杜伟在手机短讯里输入了一行祝福:幸福和快乐将像蛛网一样缠着你。然后也配了一张笑脸。杜伟出了校门就按照张音给他的地址,到出版社去交了诗稿。当他将诗稿慎重地放在那位编辑的办公桌上时,就像放下了一个心愿。那位编辑拍拍他的肩膀,说过一周来看设计的版样。绝对让你满意。他说这话时露出了一个深圳人惯有的自信。离开时杜伟在想,这厚厚的一摞诗稿中就有两首诗是写给小微的,记录了她在深圳的打工经历。这也是一个小小的秘密。 这条街布满了餐馆。大大小小东西南北的餐馆在这里汇聚一地,在高大的榕树后眨着狡黠的眼睛。中餐时间还没到,已有三三两两的过客开始走进去。杜伟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站台后有一辆中巴蹲在那里,小便了一下,就走了。
(十一) 没有男人的时候,张音的身体像一块冰柜里的雪糕。 丈夫姜涛又去了云南。留下一根泛着绿光的翡翠挂件在女儿的脖子上晃荡。女儿昨晚送到她外婆家去了。 一大早,符文迪的电话就将她解冻了。原因却是那一万亩土地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操作漏洞--H城乡镇府跟他签的合同生效后,他到实地进行了前期的考察选点并进行了规划,主要是为项目实施作前期铺底。之前都没发现什么问题,但当他与当地施工队伍联系好准备施工,窿窿的推土车和挖机艰难地开进乡间小道时,被当地的老百姓给围住了。才知道原来乡镇府并没有与当地老百姓签订征用合同。目前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耕地老百姓尚在使用中!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就意味着他跟乡镇府签的合同等于是一张废纸。他必须要与当地老百姓逐一另签合同,但老百姓怎么可能与他签这合同呢? 张音在电话里能感觉得到他像一只暴躁的猴子。张音安慰他,请律师现在还来得及。吴总说,姜涛能不能帮上忙?张音说他到云南去了,手上的案子也棘手。吴总说,那他另外想办法。说完,就挂了。 张音想,应该为吴总做些什么,毕竟自己还是这公司的人。 张音匆匆赶到公司,文员龚丽正在电脑前打印一份刚起草的文件。吴总已经出去了。张音准备联系几家律师事务所,先了解一下这类事件的相关情况。龚丽打完文件后,就摇头晃脑地在她的面前旅行。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音姐今儿好靓呢,我看音姐的漂亮与爱情有关吧。说完,自觉某种有趣,不断拿眼瞟向吴总的办公室。引得其他几位同事的附和。张音知道龚丽对吴总和她过去的暧昧关系一直耳闻目睹。张音正准备反击龚丽几句。龚丽却逡巡过来,附到张音耳边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暧昧着,总不是个事儿。不如……龚丽的嘴离张音的耳朵更近了--不如趁此机会狠狠敲榨一下吴总,反正他现在出了大乱子,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啊。张音没想到她说出这话儿来,便使劲瞪了她一眼。张音知道龚丽已经准备在月底跳槽,都联系好下一家公司了。但她内心是很反感这种做法的。龚丽发现她目光中充满了血丝。吓得伸了伸舌头,溜了。 如果一个女人到十八岁还不了解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就是她的失职;如果一个男人到二十岁还没有目睹过一个女人的肉体,那么他一定就是个笨蛋。这是龚丽和男友分手后,在张音的办公桌前说的。她花一般的脸上带着冷酷的讥嘲之意,转眼就将情感垃圾堆满了张音的桌子。 张音感到悲哀。为这座城市越来越年轻化的汹涌人潮。像龚丽这样八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她们的生活经历在这种环境下生长时,包括爱情和生活主张都将趋于冰冷的现实。她们不可能再有任重道远的社会责任感。有的将是完全的自我意识和自我主张。开放而独断专行,简单而个性倔强。 张音从名片夹里找到了两家律师事务所,分别去了电话。最后敲定了一家,约好了下午过去详谈。 公司另外几位同事一直在附近看着她,显得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龚丽更是拿了一份刚刚送来的特区报津津有味地在看,嘴里嚼着面包。张音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工作。去那家律师事务所之前,张音给吴总去了电话。吴总捏着电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上午跟H城的权书记通过电话了,权书记让他找乡政府解决。他准备今天就去江西。他说律师事务所那边让她先询问着,有什么有利的情况再告诉他。最后他说谢谢她。张音知道吴总此刻一定是经过了两万五千里长征后,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的心情。这就是商业社会的典型例子。她希望吴总能够顶住这次突然袭击。她其实并不知道吴总还面临另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自从上次吴总被电话敲诈后,就一直显得很低沉。张音所知道的是吴总的大部分资金都投入到林巨森的“圣地会所”了。他是第二大股东。对于江西这个投资,张音一直感到比较困惑。因为一万亩土地要合理利用起来,至少需要好几个亿,吴总并没有太多的资金运作。就算按照杜伟给他策划的分四期建设,他也拿不出第一期的资金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张音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渐渐有了兴趣。有钱意味着比别人拥有更多的自由。张音想,也许这句话是错的。太阳很好,天甚至是蓝色的,这在秋天的深圳足以让人感动了。张音从律师事务所出来时,脸上镶满了悲伤。经过律师的初步了解分析,想逐一签下这些合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所有的投资行为像一场梦。吴总的算盘是想用百分之十的山地开发作为幌子,签下另外百分之九十的耕地开发权。这已经超过了法律的保护。你们可以考虑开发一万亩山地,这样才是合法的。律师友好地建议。张音觉得律师在开玩笑。开发一万亩山地还不如选择自杀!张音同时还明白了一点,吴总还有另一个如意算盘,就是只投资第一期部分建设,然后通过一定的社会轰动效应包装,吸引更多的投资资金,然后用这些资金上市!经过红树林时,张音将车停下来。从车窗向外望,树林边有一片干草坡,在阳光底下荒凉又安静,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向天空无奈地伸长手臂。这景色很像一幅十九世纪的印象画,只是颜色要比塞尚的作品黯淡许多。有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跑动,追着从手中旋转出去后的“飞碟”。张音开了车门走出去,找了一片爽净的草地坐下。张音的目光追着这群孩子,才发现学生时代还有这么多值得留恋的事,那原本是一段她恨透了的单调乏味、冗长又枯燥的日子。 张音这人最大的任性,就是无法忘掉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往事。 杜伟曾经告诉张音,对身体的要求是一个男人能给予女人的最隆重的赞美。而草地是最好的席梦思。杜伟的风趣是一切美好的象征。因为张音觉得这风趣是自由的,它裹住了她和杜伟不可思议的爱情。 张音知道他会以全部的心灵去感应她的世界。而她会叩响红树林附近的那枚锁扣,如那落日的余晖轻碰漫长的海岸线。她相信那时会有一些澄澈的声音从某处溢出,潮湿脸上的伤感。温馨将毫不懈怠地出现在相拥的瞬间。 那么宽阔的海面上掠过宽阔的风。张音相信他是来帮助自己实现全部梦想的那个男人,他总是异乎寻常地在爱的旅途上使她大吃一惊。而此刻,他就在她的身边,将她揽在他的胸前,他说人类本应当为爱而做出努力并付出应有的代价。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有泪从她的眼眶溢出来。而一层又一层轻轻的浪,淹没所有的欲望和思念。 她说,她是一个方向感很差的女人。他说,海岸线无论有多么的惶惑而不断延长,仍然处在每天的落日余晖笼罩之下。
说完他的眼睛就开始埋下来,包裹着她。 张音缓缓站起来,向海边走去。海风轻轻握住张音的长发。四周是秋天的树盘旋的鸟,海面上铺开一圈圈粼粼的波光,悠悠颤动着落日金色的裙袂。张音的属于过去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刹那复苏,过去的每一次丰满和盈足都在此刻降临。 腮边有什么在颤抖,用手摸了摸,是一颗不知所云的泪降生了。张音想起杜伟在《天堂备忘录》扉页上的诗句:让我拆掉月光的颤栗,送你嫦娥奔月的讯息。不要迂回,切莫放弃,我是你今生唯一证据。 谁在黑夜中不辩东西,跌倒在未央的霓虹里。一段惆怅,繁华褪去,让我们在天堂中继续。张音反复轻轻吟咏,直到将远处深圳与香港之间的红灯唤出来,搭成桥。
(十二) 吴总的江西之行,终于有了结果。由于权书记的介入,那一万亩土地的合同变成了一万亩山地的合同。百分之九十的山地和百分之十的耕地。结果虽然不太好,但事以如此,吴总只能哑巴吃黄连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要有百分之十的耕地可以开发利用,就可能吸引到百分之九十的资金。吴总这样想。毕竟他只是做一期的项目建设。这时他才明白当初那位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时在人身上滚来滚去的老头的厉害之处来。他妈的,这家伙算得真精!吴总只能仰天长叹。 吴总回来后又找了杜伟,由于符文迪国庆后才回来,加之新世界娱乐城项目易手,杜伟手中暂时没有策划项目,所以杜伟答应帮他。 那一晚吴总喝酒显得很高兴,一扫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张音和杜伟一直在盯着他那颗跳动的金牙,想着各自的心事。 饭局结束,张音开车送杜伟回去。华灯初上。由于受前些日子张音丈夫姜涛回来的影响,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无语。 车在红树林小区外停下。张音伸手握住了杜伟的手。她希望他紧紧抱着她,每次分手的时候,杜伟都会这样。但他只是用手回应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就推开了车门。 张音盯着他矛盾的脚步搓揉着慢慢远去。眼泪就流下来了。 回去的路上,张音一直在想,上床就是彼此拥有吗?婚姻就是彼此拥有吗? 张音觉得杜伟没有逼迫她与他结婚,就是对她的最大的爱。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很多结了婚的人又离婚了,很多同居过的人也不了了之地分手了。而他们,经过了两年的激情锤炼,风轻云淡,却还在一往情深地守在一起。为什么? 很多女人有过这样的一段充满惶惑的经历。特别是那些年轻的时候就面临离婚的女人们。她们很慌乱。想匆忙寻找一个新的依靠。以此来证明她们本不该被遗弃的。她们是好女人。是依然有着魅力的。她们要找到的,是一些比原先的男人更好的男人。她们不管有多么艰辛。不管寻找好的男人的过程是不是一个苦难的过程。她们甚至顶着压力。被世人指责被流言中伤。那时候在她们那里只有一种潜意识在涌动,那就是,证明自己。证明她的美丽和品质。证明,她们的身体是有人想要的。 回到家时,女儿在看电视。张音坐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想着她终于会有追忆往事的那一天。她会写。她的生命的回忆。在时代中。在时代和事业中。在不断发生的爱情事件中。女人才是贯穿下来的那个中心的人物。但是今天不行。今天她想描述的那些人还与世界同在。 婚姻变得神秘。总是因为背后的那个男人很神秘。 张音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伤害这个女人的。但她仍沦陷于杜伟与她那心心相印的誓言中。虽然对未来的生活期待而又怀疑。 所以,她很早就结束了与吴总的暧昧关系。尽快离开这种肉体的碰触所可能带来的厌倦。而她和杜伟之间可以依赖的是心心相印。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没有间隔。哪怕有一天没有了肉体的接触。哪怕不再能彼此抚摸。哪怕连见面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会彼此想念。杜伟说爱是没有任何界限的狂欢。在电话中她感受到了他的呼唤。他甚至说只想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后来他就用他的身体继续诉说。这是最真实的感觉。他说会在她每一次孤独无助的时候准时到来。他一直做到了,像一个真正懂得怜花的园丁。他用他那干净的手证明了他的爱。也证明了他的许诺,他渴望和等他的女人彼此拥有。
杜伟的诗集《天堂备忘录》终于出版了。就在接到家里电话的那一天。杨菊花说,母亲快不行了,整夜整夜嘴里念着他的名字。她说她好害怕。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 杜伟反倒显得平静。因为他自从来深圳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母亲患的是骨癌。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带有过渡色的金黄的封面,两个小小的抽象的人似乎手牵着手正奔向蔚蓝色的大海。画面的下方缀着些箫孔似的字,碎碎的像刚刚经过海滩的脚印。 杜伟一页一页翻过去,泪就顺着挺拔的鼻廓流下来。 封底是杜伟引用的罗曼·罗兰所说的话:累累的创伤,便是生命给予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一步。你是我的秘密。张音对他说。同时你还是我的谜。她又说。那时他紧紧搂着她,她动情地说着话。那天是张音三十岁的生日,就在香格里拉的房间里。香格里拉粗犷的外形在夜色中散发雄性的气息。房间内深红的家具、厚厚的地毯、舒适的大床、纤尘不染的卫生间和落地长窗,只要拉上窗帘,就足以阻断所有的世事尘嚣,他们喜欢这种与现实隔绝的、有几分失真的感觉,好像在生活之外凭空又多出一重生活,又好像厚重的幕布围起来的一出戏。他们慢慢喝掉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杜伟过去对红酒怎么成为酒类家族中的贵族一直疑惑不解,看到张音的脸上渐渐泛起令人晕眩的酡红,他才相信红颜俏佳人就代表着这种高贵的品质。 杜伟关上房灯,拉开窗帘,让都市的万家灯火和满天的繁星一道,静静地流泻进来。张音泡好咖啡,搬了椅子坐在窗前。杜伟轻轻拥着张音。月光透进来,照着他们敞开的情怀,那里面有一个无言的默契:都不过问对方的私事。他们聊得那么多,谈得那么开心,但都是与己无关的话题。他们想起除了第一次在“静海咖啡屋”有过简单的自我“检讨”,她说跟丈夫姜涛吵架了,他说是为了逃婚才来深圳之外,他们再也没提起过这类事情。张音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妻子,因为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住在红树林的那间小房子里,埋头写他的诗歌。他也从来不问她,甚至也不愿往这方面猜测。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既然他们均无婚姻嫁娶的意思,既然他们只是情投意合碰到了一起,他们都渴望拥有对方,但不是任何时候。这是种很奇怪的感情,他们将情感所可能引发的责任感降到了最低,不去过份奢求爱情。 杜伟捧着张音的脸说,真像细腻光洁的瓷器,不,更像那种温润莹滑的玉。 说完,他就把张音轻轻揽起来,循着透进来的月光转圈,张音就看见了流动的的月光匹练般泻到他们之间。然后杜伟轻轻将她摆放在雪白的床上。张音听到了他轻微地喘息,他的身体像晨雾中走进来的薄薄的影子。他轻轻褪去了张音的所有衣衫,一件一件,直到露出她所有光滑的肌肤…… 杜伟闭上了眼,这是他的第一次。那个夜晚一直静静地凝结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可靠的地方。像一块黝黑的磁石。
杜伟合起《天堂备忘录》时,觉得自己已经卡在一个欲望的中间。两年来,他一直想竭力回避第三者这个称谓。但显然,所有的道德言辞这时候就像逃税一样漏掉了他的努力,只保留了他的每一次做爱的镜头。他似乎听到内心有一个女人在对他说,她爱他,她不想占有他的思想,不想占有他年轻的生命,她只想缠住他的脖子,爱他并和他做爱。而内心分明又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这一切将是无法描述的,在摇摇晃晃之间。永远突进的,漂泊的,无所依地去寻找,那精神的家园。这才是你所需要的。 他想,我还有理想吗?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一本书远远比女人可靠。他不知道是谁说的,他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惊讶。他记得一位老同学离开深圳前夕给他说过的话。那位老同学不堪高压要到上海发展。老同学说他在深圳只体验到两个字:善变。命运、关系、现在、将来,一切都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他说这里没有结婚观念,刚开始他觉得这样挺好,没有约束,没有责任,天马行空,来去自由。他说他和女友的感情很深很稳固,可他仍然背着女友什么都干。他时常受到莫名其妙的良心谴责。有一次,他们吵架了,他竟然问杜伟怎样能把女友蹬掉。杜伟说,让她知道你的本来面目。他不停地摇头,她太善良了,他不想伤害她。简直跟台词一样。可说完这句话,他就和另一个女人约会去了。他说深圳的生活就像自己对自己发动一场毫无道德感的城市战争,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而是非对错根本无法衡量所遭遇的一切变化,一切既没有标准,又没有安全感。因为善变,这座城市处于一种长期的摇晃状态。 杜伟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话,就像吃进了一只苍蝇。 夜冷冷地面对着他,天空奇怪而高。 (十四) 符文迪回来时,神色仍然有些颓。他比去香港之前更瘦了,也许是患了感冒的缘故,他的肩微微缩着,整个身体蜷在老板椅内,像一只不小心掉进开水的大虾。胡小曼对他的打击并不轻。这个女人不但带走了他的情感,而且破坏了他的事业计划。他试图迫使自己相信这是无数次再现历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所以,最好能保持沉默。但内心又有一股恨的潜流无所躲藏,他一直坚信的文字记叙历史的年代,偷情作为一种时尚,在深圳遍地开花,这并不算什么。但胡小曼轻易地利用他们的情感欺骗了他,给了他双重的打击。从而使他背上情感与事业的负荷,沉重地驾驭自己这匹烈马。他期待一次脱缰的报复的快感,坠入深渊,坠入地狱,万劫不复。他的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的奔突,他只想给林巨森一个简单的教训。他想从侧面对胡小曼进行报复。 杜伟进去时,正好碰到一位面孔有些熟悉的人出来。 他是位报社的记者。符文迪说。 杜伟想起来了,这人曾经帮符文迪写过一篇报道百名美女路演活动情况的文章。后来刊在特区报新闻版上,引起了不小的震荡。那次的策划就是杜伟的杰作。 什么时候走?符文迪问。 杜伟说就这两天。 符文迪拉开办公桌右侧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说,还回来吗? 杜伟说不知道。 符文迪说,通知张音没有? 杜伟说通知了。 符文迪说晚上给你饯行。 杜伟去火车站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票。顺便将吴总前两天支付的三万元策划费汇了回去。 回到红树林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张音也到了。 张音决定把杜伟这间小屋整理一下。太乱了。她把所有肮脏的衣物都扔进垃圾筒。然后在手提箱里挑选和整理仍然很新的衣服。她的动作很仔细,就像为即将奔赴远方战场的丈夫完成一个女人应当尽的义务。她小心托起书柜上的文竹,仔细端祥了一会,然后走出去放到窗台上的显眼位置。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既没有怨言,也没有泪水。 但他们做不到。他们内心深藏着爱。那爱似乎还在春天。 房东老太太摇晃着,趿着拖鞋笨拙地下去了。 杜伟暴风骤雨般将张音扒了个精光。阳光进来,照着张音光洁的胴体。杜伟将那双干净的手轻轻放上去…… 之后他们锁上房门,走下楼。天空中只剩下最后的光亮。 九月末的“吉之岛广场”掉下了几片叶子,脆脆的就落在雨后的人行道上。几个星期前秋天就到了,但除了昨天下雨留下的几个水洼外,一切都像是夏天的样子。路上稀疏地晃动着极少的游客和闲逛者,有几位老人在长凳上打瞌睡或聊天。孩子们在玩。今天天气很好。 六点钟。符文迪准时到了“吉之岛”。 张音挽着从来未有过的疲惫回到了家。女儿还没回来。张音在地毯上躺下来,躺在一幅米勒的油画下面。张音望着那些拾穗的女人,一直望着,慢慢睡着了。 (十五) 丈夫姜涛说明天回来。案件结束了。 胡小曼派人给张音送来了一张“圣地会所”金卡。她在电话里说,这是林老板的意思。还说,“圣地”又扩大了经营面积和规模,欢迎她和吴总光临。 林巨森?张音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精瘦的老人影像来。她对这个人的最深的印像是,微笑时,一副长满皱纹的脸像刀鞘。那微笑就仿佛从这刀鞘内一段一段抽出来,然后照亮了他的目光。 他怎么会送给我呢?张音感到奇怪。 吴总踱过来,神秘地一笑。说,晚上我们去捧捧场,今晚有新节目。 七点二十分。“圣地会所”泊车处已经停满了各式小轿车。一一走过这些世界名车,张音感觉就像在参加一次轿车展。来到“圣地会所”大门,早已有导服小姐上前迎接。张音注意到胡小曼的酒吧关着门。吴总去了林巨森的办公室,张音留下来询问今晚的节目内容。导服小姐递上节目清单。张音仔细看了看,八点是假面舞会,稍后是“圣地狂欢”。张音问是什么形式的狂欢,导服小姐神秘地一笑,说到时就知道了。然后就引她到一间宽阔的吧厅靠窗位置坐下。 张音要了一杯丹麦“红唇血汁”。灯光绒布一般柔和。导服小姐放起了英格兰乡村小曲。 七点四十五分,吴总和林巨森终于过来。张音礼貌地同林巨森握了握手。林巨森露出欣赏的样子,将微笑从脸部的刀鞘内一段一段抽出来,照亮锋利的目光。 这张脸上充满了欲望,而欲望已经长成了老人斑。张音想。 林巨森对张音点了点头,说小曼经常提起她,所以就邀请她来参加今晚的狂欢活动。然后抽回了目光,说,失陪一会儿。很快消失在吧厅外。 忽明忽暗的吧厅内,吴总的眼睛扫在张音身上。张音感到说不出的不舒服。只好赶紧找一个话题。她问吴总过去一直没问的问题:林巨森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把狡诈当作事业的人。吴总凑过来低声说。说完又往后一靠,然后大笑起来。 导服小姐过来,在吴总耳畔说着什么,吴总回应着。张音仔细从吧厅的窗口望出去,仍然没见到胡小曼。 张音扫视了一下这个大厅,估计至少可以容纳五十到六十人。灯光略略有些暗,空气中泛着轻微的麦士加的酒气。参加这个假面舞会的人数应该在四十人左右。她想。 过了一会儿,吴总就出去了。导服小姐给张音送来了假面套和一张房门卡。张音径直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吧厅里已经坐满了参加舞会的人。都戴上了各式各样的面罩。林巨森坐在吧厅最前端的舞台上。吴总却不见了。 林巨森慢慢站起来。张音听见他说深圳这座城市就象劳伦斯性学报告的扉页。性是美的,可爱的。诸位……林巨森调整了声音。然后用眼睛环顾四周继续道,“圣地”是它健康的内容。人群中有人突然问,“圣地”怎么没看见一部电话机?林巨森朝这个声音的来处点了点头,微笑又从脸鞘中一段一段拔出来。接着说,“圣地”不生产电话机和手机,它只生产安全套和性福。人群中轰笑了一下。顿了顿,他补充道,请大家将自己的手机关上并交到管理处。谢谢大家光临,祝各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舞会在轻音乐中响起。张音忽然感到头痛。离开座位,询问导服小姐之后便去了房间。 房间在吧厅右侧小花园的庭落内。张音仔细看了看门号,016号。回头望望,走廊里空空的。犹豫了一下便用卡打开房门。 整个房间宽大呈椭园形,布局是典型的欧式风格。壁架上陈列着几瓶法式红酒。猩红的地毯在灯光下呈现不同的色彩变化。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床头墙壁上挂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字,镶有金色的框:性。下面有一行小字:爱情在你的对面!而与床头相对的位置却挂着另一个手掌大小的字,同样镶着金色的框:爱。下面也有一行小字:性福包围着你!张音注意到中间墙上则挂着一副牛头骨架。偌大的房间里并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个衣厨和一排书架。张音四顾一下,找到了放药的地方,吃了一颗止痛药。她想稍事休息一下,就离开。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关了灯。 房间忽然就暗下来。 张音很快就乏力睡去。迷糊中她似乎听到门响了一声,她想睁开眼,但巨大的头晕一下子又将她的意识掀翻……她梦到杜伟慢慢走向自己,他拥抱着她,不停地搓揉着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他帮她脱去了最后一颗纽扣。在这个过程中,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却并不象杜伟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记得推过这双手。而她的思维是木然的。就象身体并不属于自己一样,她把身体完全扔了出去。他亲她,吻她的唇。她忽然想到杜伟的那双手。然而这时候,他已经进入到她体内。 巨大的刺激一下将她从迷茫中惊醒。张音抬起头,左手摸到了台灯的开关,灯光亮起来,她看见了他的脸。这是张令他永生难忘的脸。张音顿时僵住。然后感觉自己的一股凉气从小腹直冲上顶。 姜涛。居然是姜涛!她的丈夫!这个欺骗她说明天才能回来的丈夫! (十六) “圣地狂欢”之后,深圳所有新闻报纸均在同一天头条登出了内幕。大概内容如下:“圣地会所”通过出售休闲健身娱乐的贵宾金卡,快速聚集了大量财富……经过某位记者艰苦卓绝的现场采访,终于得到这样一个事实:“圣地会所”通过假面舞会的形式,背地却提供给富豪们一个淫乐之所。其手法之隐蔽,提供的淫乐方式之离谱,实为空前绝后。比如,其中有一淫乐方式就叫--换妻…… 张音静静地坐在她和杜伟第一次约会的“静海咖啡屋”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报纸上的新闻看完。 那位身着紫色衣服的女子,仍然沉埋在她的乐符世界里。张音想,她是幸福的。 (结局) 国庆前夕,车辆喧天。 姜涛和张音终于离婚了。 协议离婚。女儿归姜涛。姜涛说他会好好照顾女儿,让她将来出国。张音说保留夺回女儿的权利。 深南大道上仍然车流滚滚。张音忽然想去红树林看海。 深秋的红树林有些荒凉,但旁边的绿草坪却分外清净。海天之间,香港隐约可见。她感到海的寂静。这寂静就象是为她的过去所设定的寂静;为她的爱情而设定的寂静。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杜伟的电话。 我离婚了。她说。你在哪呢? 哦,张音你还好吗?我在家乡的榕树下。 我在海边。她说。 (全文完) 2004/10/20~11/15初稿于深圳 ※※※※※※ 诗论集《仰望苍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