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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2年,天下初定,汉王刘邦在定陶登基称帝。为他制定并主持了登基仪式的人便是后来被司马迁称为“汉家儒宗”的叔孙通。 叔孙通,薛(今滕州官桥一带)人,少年师从孔鲋习儒术,颇有大志。孔鲋深知这个弟子灵活机变,绝非池中之物,早早便结束授业劝他入仕。在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秦重法而轻儒,叔孙通所习之儒术礼法并无太大的施展空间。应对帝王,叔孙通就常讲法术,也能混得游刃有余,却因此为同门所不喜,叔孙通也不多加辩解,依然我行我素。 秦二世登基,一方面为巩固帝位大开杀戒,剿灭宗亲,搞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一方面大兴土木,广造宫室,游山玩水,纵情享乐,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叔孙通敏感地觉察到大乱将至,常动归思。 果然没多久就爆发了大泽乡起义,义军自立政权,一路杀来,势如破竹。 消息传到咸阳,二世正与文学侍从们在殿上闲谈。 众人惊闻此变相顾失色,纷纷陈说事件的严重性,力请二世发兵。 叔孙通心知二世素来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定然不爱听这番言论,眼见得胡亥面露不悦,便想隐身人后,避开对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却不提防二世提名问道:“叔孙爱卿,你如何看待这个事情?” 叔孙通心里“咯噔”一声,略一沉思,便稳住心神,急步出列,微笑道:“微臣以为,诸生此言差矣,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他抬头看二世面色稍和,继续从容说来:“诸君且来看当前的形势,天下一家,兵器尽毁,明主在上,法令严明,人人奉职守法,何以有造反一说?那陈胜一伙,不过是群偷鸡摸狗的小毛贼罢了,现有郡守尉就能轻松解决。区区小事就叫诸位如此失态,难道不叫人觉得可笑吗?” 一席话说得二世连连点头微笑,当即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 叔孙通一脸谦恭地退回原位,诸博士一片窃窃私语。 二世脸色一沉,道:“难道你们还有什么看法?” 几个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人马上闭了嘴,站到叔孙通的身后。 还是有一部分直肠子坚持己见,前陈事件重大,一脸的沉痛,声泪俱下,苦谏不休。 二世当下就寒了脸,道:“陈胜一伙到底是造反的还是一群偷鸡摸狗的小毛贼,朕心里自有定论。倒是你们现在这样吵闹不停,倒叫我搞不清楚到底是陈胜要造反还是你们要造反了。”一面喝道,“来人哪,把他们给我拖下去!” 登时殿上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号之声。 叔孙通悄悄地把攥紧的拳头伸开,手心里已是满满的汗意。 回到学舍,大家还在对这件事情议论不休,便有人说叔孙通善谀。 叔孙通冷笑道:“若是命都没了,还凭什么去传道?况且宣道要靠明主。就刚才那情况,我若不顺着他的意思说,恐怕小命都难保。诸公难道还以为自己与我有什么不同吗?” 当即收拾财物,连夜奔回老家,参加了项梁的义军。 大乱之秋,战事频繁,一介儒士难有多大作为。叔孙通闲时就招徒讲学。先后从怀王,后怀王为义帝,徙长沙,他就留事项王。公元前205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叔孙通率诸弟子百余人降汉,从此为汉朝的建立和稳定出谋划策。 刘邦是个老粗,向来简慢无礼,尤其是对待儒生,动辄骂“竖儒”,“腐儒”。在他眼里,天下是战马上打下来的,儒生不过是些摇唇鼓舌之徒,除了会卖卖嘴皮子,别无他用,便常以辱慢读书人为乐,随便解下儒生的帽子当便盆使。叔孙通的很多弟子对此忍无可忍,想要离去,都被叔孙通给劝了下来。叔孙通的道理很简单,只有在得了势之后,才有条件和可能去传播你所信奉的东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很多事情都没必要计较太多,都可以灵活处理,隐忍这一时,是为了不隐忍一世。 他知道刘邦讨厌儒生装束,就改穿楚制短衣,打扮得精神干练地去朝见他,全没有儒生的繁文缛节和迂阔,刘邦果然非常高兴,也拜他为博士,号稷嗣君。 刘邦每有垂询,叫叔孙通给他举荐人才,叔孙通就投其所好,把刚猛勇武之人推荐上去,他们不拘小节,粗犷豪放,果然能与刘邦相言甚欢。刘邦便觉得叔孙通有眼力,格外器重他。 这样一来,叔孙通的那些儒生子弟们却老大不乐意了,觉得格外委屈。跟了他从汉就是为了能得个一官半职或者是封赏,可时至今日,老师自己什么都有了,有推荐人才的机会却没给他们任何好处,纷纷叫冤枉。 叔孙通拈须而笑,道:“你们着什么急啊?这点气都沉不住,还能成什么大气候!我且来问你,倘若你是汉王,这初得天下,最器重的是谁?当然是与你同生共死冲锋陷阵撕杀疆场的武士,而不是我们这些儒生。但是武只适宜进取,而文才适宜守成,所以咱们做贡献的时候还在后头呢。你们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头耐心等着,我是绝不会忘了你们的。” 刘邦尚简,尽去秦时那些纷繁复杂的礼法。大家都是一块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弟兄,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呼三喝四,那叫一个痛快。可时间长了,这些没多少墨水的老粗们就本色尽露,借酒撒疯,一言不和便拳脚相向,场面混乱不堪,也着实叫人头疼。尤其是在刘邦称帝后论功行赏时,文臣都好说,就是些武将,都觉得自己最厉害,功劳最大,谁也不能服谁,又听说刘邦以为萧何功劳最高,才不乐意呢,觉得凭什么呀,他又不能带兵打仗。刘邦就打了个比方,他说你们知道打猎吗?打猎的时候追逐猎物的是狗,而发号司令的是人,如果没有人的正确指挥,狗是抓不到东西的。此言一出,殿上整个就闹成了一锅粥。劳苦功高,竟然还把他们说成是狗,那还了得,立刻有人拔剑击案,抽刀砍柱子泄愤,什么也没法进行下去。刘邦愤然离席而去。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心里暗暗欢喜,那就是叔孙通。他知道,武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他显身手的时候了。 叔孙通上奏一本,曰无礼无以立天子之威,愿与弟子共起朝仪。 这正中了刘邦的心意,但他又怕礼法太烦琐,有点犹疑。 叔孙通是何其聪明的人物,道:“我主大可不必担心,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一个时代的礼法自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未必一定要因袭前世。微臣愿杂取前世礼仪,删繁就简,为我主立威聊尽绵薄之力。” 有这句话,刘邦算放了一半的心,再三叮咛一定要简便易行。 鲁乃是圣人故里,礼仪之邦,于是叔孙通到鲁地征求熟知礼法的儒生一起工作。结果有两人对叔孙通破口大骂,鄙薄他事十余主,均以善谀得亲贵。又言礼乐需积德百年后方可兴起,当今天下初定,死者尸骨未寒不合古代的制度。任叔孙通如何好言相劝,始终不肯合作,连连唾地,道:“速去,速去,别玷污了我们的门庭。”叔孙通一笑置之,摇头叹息而去。他们两个不肯合作,自有人合作,叔孙通此行共召集了三十人,加上刘邦身边的学者和自己的弟子百十号人在野外设营拉帐,研究设计并演习了个把月,由刘邦验收通过可行,才下令群臣共同学习演练。 公元前200年,长安的主要宫殿长乐宫竣工。适逢十月,高祖决定在此举行朝岁大典,也是第一次正式地实施朝仪。 天尚未亮,长乐宫外已是一派肃穆庄严。各色彩旗在初秋微凉的晨风中猎猎飘扬,宫廷护卫个个装备整齐,精神抖擞地分立在道路两旁。 一向同高祖随意惯了的群臣此刻都身着朝服候在宫外,偶尔有人窃窃私语着交流两句,惊叹于这里的阵势。他们不知道,这一天过去,刘邦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与之称兄道弟的无赖小子,君臣之间在礼法制度上便永远地存在了一条森严的鸿沟。 叔孙通要做这次大典的司仪,他着意早早地起了床,认真盥洗一番,簇新的宽袍峨冠。 香烟缭绕,他朗朗一声:“宣文武百官进殿——”余音袅袅,响彻天地。 那一刻,微笑不自觉地浮上他的嘴角,他觉得许多年来的污浊之气在这一声里消失殆尽,天地广阔无比。 诸侯大臣都敛气收声,小步慢跑鱼贯而入,武将面东,文臣朝西,分别站定,刘邦方缓步到殿中最高处就座。放眼四望,大殿上下鸦雀无声,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不由微微颔首。 行礼毕,又置法酒,群臣侍坐殿上,弯腰伏首,按照位次尊卑依次起来为高祖庆祝。叔孙通一声“罢酒”,便都放下酒杯。 整个过程有御史监督,只要有行为失礼的人就把他拖下去听候处理。因此自始至终秩序井然,再也见不到从前那种乱纷纷的的局面了。 朝岁大典完成得庄严有序,高祖振衣而起,不由仰天大笑,道:“尽言皇帝尊贵,我今天才切实体验到这一点。”因执叔孙通手道,“爱卿,此全凭你之力了。” 叔孙通伏首道:“微臣不敢当。陛下九五之尊,本当如此。” 于是拜叔孙通为太常,赐五百金。 叔孙通看刘邦高兴,辞谢道:“制定朝仪本是诸弟子儒生共为之,微臣不敢独居其功。” 刘邦哈哈大笑,说:“好你个叔孙通,给我耍这些心眼儿。”当即下达口谕,凡参与制定朝仪之人,皆以为郎。 叔孙通出来对众弟子言说:“我自说过不会忘了你们的,只是在等待时机罢了。如何?没有食言吧?”将五百金尽分给众人,皆大欢喜。 以“仁”为核心的儒家思想源于乱世里人对太平盛世的一种渴望,其发展壮大却需要一个安定统一的社会做温床。大汉恰恰为之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 高祖行武出身,本轻儒术,却被陆贾一句“马上可得天下,却未必能马上治之”一语惊醒梦中人,又吸取秦灭亡的教训,意识到抚民政策的重要性,常与群臣探讨理政之道。 叔孙通的半生所学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从“宽厚爱人”的角度出发,结合汉初的实际情况,给高祖提了很多可行的好建议,为汉初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贡献。高祖曾感慨地对叔孙通说:“朕从前只知夺天下不容易,如今才明白守天下更是大有学问哪。”公元前198年,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 太子为吕后所出,吕后为人刚正强硬,太子生活在母亲的阴影里,一向懦弱柔善。叔孙通格外钟爱这个学生。他眼见高祖一代枭雄,成名于乱世,一统天下,又善于招贤纳士,知人善用,从谏如流,为汉代的万事基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知道更需要有一代仁君来守成,而太子恰恰具备这样的特质,因此倾尽所学,悉心调教,使得太子上事双亲,下待群臣,处处有礼有节,无可挑剔。 刘邦却不喜欢太子,一方面憎其母之刚硬,一方面恶太子之怯懦。 高祖为汉王时,得定陶戚姬,体态婀娜,能歌善舞,封为夫人。戚夫人绝不似吕后,她不仅美艳娇弱,性情亦平顺柔和,侍奉高祖体贴入微,深得宠爱。及生隐王如意,更集专宠于一身。如意承袭了母亲的美丽及父亲的性情,亦是诸子中最得刘邦欢心的一个。 戚夫人知吕后为人心狠手辣,必然嫉恨于她,常虑及母子前程黯然至于泣下。见到刘邦钟爱如意,数泣于王前,希望立如意为太子以期保全。刘邦也一直在动这个心思。初时觉天下初定,不宜大乱,便几次试探群臣的口风,均被驳回,遂作罢。 汉十二年,刘邦御架亲征,大破反军归来,在战场上为流矢所中引发旧疾,回来自觉已经不行了。年事愈高,龙体欠安,眼见得戚夫人日日以泪洗面,一天天憔悴下去,珠泪盈睫,更生爱怜,遂再次把另立太子一事提上议事日程。张良苦谏不被接受,便索性称病不再上朝,朝上群臣则以周昌为首与高祖争执不下。 刘邦心意已决,众臣抗颜强谏,朝堂之上好不热闹。加之周昌口吃,一急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不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叔孙通心知高祖不能达到目的,就不慌不忙地袖手肃立,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高祖见朝堂上没有任何机会可乘,便于戚夫人处私召叔孙通。 叔孙通刚回家坐定,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就听中人来宣圣上召见,就知道还是为这事,自己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刘邦一脸怒容,问道:“可知召你来何事?” 叔孙通低头道:“臣只知道我主心情不好。” 刘邦冷哼一声:“你还知道我心情不好?” 叔孙通笑道:“身为人臣,自然要为我主排遣忧烦。臣虽不才,也算博览群书,陛下爱听那里的段子解闷,臣都可以讲来。” 刘邦啪地一拍案几,厉声道:“叔孙通,你少来给我兜圈子。你只要说,另立太子一事到底可不可以?” 问题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无计相回避,叔孙通遂整冠正容端然道:“臣蒙陛下错爱,为国制定朝仪礼法。礼有云长幼有序不可废,臣不敢擅自更改。从前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导致晋国乱了数十年。秦不早定公子扶苏,使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取灭亡,这可是您所亲见的。更何况当今太子仁孝,天下人皆闻,吕后在早年就追随陛下吃苦受累始得天下,陛下就如此忍心背弃她吗?臣素知陛下另立太子之心已久,不过尽微臣之义为陈利害,一己之私爱与社稷之轻重还望陛下三思。尽臣义而不能成其事,臣愿以死明志。”当下持冠而立,欲以头抢地。 高祖赶紧拦下搀起,强自展颜笑曰:“先生何必如此认真?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 叔孙通一脸肃容,道:“太子乃天下之根本,本一动,天下皆摇。这样的玩笑陛下还是少开为妙。若无他事,臣告退了。” 高祖悻悻看叔孙通大步流星地离去,戚夫人从帘后走出,一脸凄然。时太子又有留侯张良在背后出谋划策,另立一事终不能成功。 公元前194年,高祖崩,孝惠帝即位。吕后鸩杀赵隐王如意,又断戚夫人手足,以酷刑去刺其双目,毁其双耳,坏掉嗓子,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始觉方泄心头之恨。召孝惠帝来参观,孝惠帝双股颤颤,泪下不止,以为太过歹毒,遂再无理政之意,日日燕饮,间或研习礼法,朝政便有吕后一手把持,广植党羽。 为稳定与安全计,汉初的功臣都采取了退让的策略,暂不与吕后明里交锋,只在暗处相互交流着等待时机重振汉室。 叔孙通年事亦高,风云之志遂淡,常生退隐之意。 孝惠帝历来敬重叔孙通一代鸿儒,博闻强识,娴于礼法,事之如父。自己无力问政,不好强留老师,也还不忍心就此别离,借口觉得很多礼法尚有疏漏,群臣莫能习,再拜叔孙通为太常,让他专心去修订宗庙仪法。《汉仪十二篇》、《汉礼器制度法令》、《傍章十八篇》等仪礼法令方面的专著基本上便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 汉高祖有高庙,后来又起原庙,这也与叔孙通有关。惠帝每次东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都要开路清道,很是麻烦,于是他下令修了一座天桥,正好建在未央宫武库的南边。叔孙通在单独奏事时指出了惠帝的错误,他说高庙是是高祖安息的地方,怎么能让子孙后代在宗庙的上边行走呢?惠帝一向仁孝,一听此说大惊失色,忙要叫人拆除。叔孙通再次阻止了他,告诉他如果现在拆除,那无异于显示出这是一错误举动。身为人主是不可以出错的,既然现在天桥已修,何妨再另于渭北起座原庙,以后凡是与高祖有关的活动都可以转移到原庙去进行。再说广增宗庙,也是至孝的表现啊。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惠帝深以为然,立刻命令有关部门去办这件事情。 惠帝曾在春天到离宫出游,叔孙通又提议说古代有春天给宗庙鲜果的礼仪,如今正当樱桃成熟,惠帝亦当采摘一些来献到宗庙里。以后进献各种果品的仪礼就从惠帝时兴盛起来。 对于叔孙通的为人及一生,后人褒贬不一。很多人憎恶他的处世圆滑,认为他以面谀事数主而得尊贵,丢尽了知识分子应有的气节。清代大儒洪亮吉曾说秦之灭亡,非亡于赵高,而实亡于叔孙通之一言,不免为过激之论。我们纵观此人的一生不难发现,叔孙通的每次面谀,实在是惟有保己之心,而绝无害人之意。把他放到一个人的生存语境当中去考察,谁也不能说他这样做有什么错误。所以也有不少的现代学者认为他对儒学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具体来说,便是用实用充实了儒学的内容,让空洞的说教有机会在现实中发挥作用。所以赵进美在《叔孙通论》中指出:“汉不危于鸿门荥阳,而危于拔剑击柱之时,通之功岂可与绛灌并论哉!”司马迁也在《史记》中道“大直若诎,道固委蛇”,言说叔孙通“希世务度,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的确,谁也不能否认,叔孙通的理论和实践,不但创立了汉代的礼仪制度,而且对以后2000多年封建社会,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