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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战争(这样排版可以随意变换字体和大小,容与姐姐复制吧)
[楼主]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2004/11/07 14:05
点击:504次

 


XX年6月3日 晨

   昨天大使馆召集驻这个国家的各个机构负责人开紧急会议,布置战备的事。埃厄两国边境争端从厄国独立就开始了,吵闹一阵,清静一阵,谁也不愿相信两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家,真会打起来。前不久,听安东市长说要打仗,还有些似信非信的,现在好像真是迫在眉睫了。没经历过战争,也不知道如果真打,会打到什么程度。
   我的心情很复杂。感到莫明其妙地兴奋。尽管这与我和我的国家的利益毫不相干,但体内的血还真的流快了许多。我细细地体验我的感觉,分不清究竟是向往那想象中的战火硝烟,还是对那必然发生的血腥的厮杀的本能的畏惧。我想着离我万里之遥的孤独无依的女儿,真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要分离。
   当我尽量摆脱一切关于我个人的感受,回到现实中时,我更感到异常的不安和沉重:神仙打仗凡人总是要遭殃的,战乱不管怎样都会祸及我们。这在国外项目中是最忌讳的,先不要说工程是否能正常开展,我们公司在这个国家有二十二个员工,还有价值四五千万元人民币的设备。果真打起来不管撤还是不撤都很麻烦。人员和现有设备的安全是首先要考虑的,还有我们从日本和韩国购进的设备也正在准备起运的过程中,招商银行的保函也正在办理——为这一切,我们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而战争就意味着这一切都要停滞下来——那损失是不言而喻的。
   电话请示国内,公司的意见很明确,服从大使馆的安排。
   我有些茫然,我想去找项目经理林天明,听听他的意见。项目经理部没有电话,有一部电台不知什么原因也一直没装好。只有霍黑族人的部落里有电话,但也只是有事林天明他们才会跑到那里去。
   我只有下山去。
   天已近黄昏,只有走夜路了。办事处只有那辆漏油的二手奔驶轿车。想到那陡峭的六十公里的山路,以及山下那一百多公里连路基都要看不清的沙石路,我心里真有些发悸。但没办法,我必须连夜赶下山去,再赶上来。因为大使馆要求各机构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联络,我让炊事员守着电话,告诉他有事就找大使馆——却在心里发愿,这一晚不要有什么突然的变故。
   好在翻译小何的车开得好,但我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坐夜车,晕得一塌糊涂,六小时的路我和小何走走停停跑了八个小时。远远地看到荒原上天际边高悬的那盏星一样的灯——那是悬在项目营地的一盏探照灯。营地的发电机轰轰作响,这时已是半夜了,远远地我们看见原本没有灯火的宁静的宿舍,窗灯开始亮起来。就突然产生一种有所依傍的归属感,我深深地吐了口气。果然林天明他们听见车响,已经起来了,他光着膀子拉开门,见是我和小何,就又回房间穿上一件背心。这时其他房间也都亮起了灯。
   为了保持队伍暂时的稳定,我想这事最好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这么快就知道。就让林天明到会议室去谈。我小声地向他传达大使馆召开的会议内容。他听得很仔细,脸变得很严竣,眉头皱成一团,又拿出了烟。
   我说:“是不是开个会,商量一下。”他沉默不语。我很着急,就说:我还要赶回去,大使馆让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守电话。”
   他说:“我们俩先统一意见,行不?”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说:“不是我们之间统一意见的问题,现在是让我们听大使馆的。”
   他淡淡地笑了。我感到他有些不以为然。他说;“我不想走。如果撤,你带队伍走。”
   我说:“这不是我和你能定下来的事。”他又笑了,说:“到时候再说罢。”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笑,特别是在这时。
   几个骨干坐在一起。林天明让我讲,为了让大家明白形势的严竣,我又重复了一次大使馆通报的情况。我说:“不管这仗打不打,都要做好准备。”我要求他们立刻做好有关物资的清点工作。尽快修好电台,在没修好以前,必须每天保持通三次电话。做好全体职工的工作,不要乱,要稳定有序。林天明不说话,我问他有没有意见,他有点漠然地说;“没有。”我知道他不痛快,但现在不是给他做工作的时候。我们还要赶到山上去。小何去启动我们坐来的那辆破奔驰。周兴力跑来说:林经理让他开丰田上山,天亮再让人把车给我们送上来。我想小何也太累了,为了安全,连夜我们就坐林天明的车上了山。
   果然,国内发来传真,先是日本货主通知公司,他们已停止了通往红海的货运。后来财务部也打来电话,说招商行不能为有战事的外国项目办理保函。
  
6.4日

   大使馆又通知开会。征求了大使馆的意见,我通知了林天明也上来开会。我想这样或许会少费点口舌。私下也想,如果能和林天明一起,给大使馆做一些工作,打起来办事处就搬到工地上去,当然更好。因为项目所在的嘎特莱很偏僻,以两国的财力,不管怎样,炮火也打不到它那儿去。
   大使馆通报的情况比我估计的还糟糕。说边界已经打起来了。说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多久,也不知要打到什么程度。外交部要求首先要保护在厄国全部中国人的安全,因此,除大使馆必留的工作人员以外,其余的人员全部做好撤离准备。我和林天明找到了经参,提出我们想留在厄国的想法。经参说,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他们是代表国家在执行任务。
   在办事处的屋子里,林天明拧着脖子愤怒地说:“我经历过战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官……。”他见我望着他不言不语,竟然刹住了口。
   我知道他经历过——两伊和南北也门的战争时他都在当地。我也知道面对战争,他是有足够的经验和勇气,我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这个项目经理当得也够难的了,什么事都让他遇上了。但这是战争呀!我没有权利,也确实不敢违背大使馆的要求,由着我们的性子,做我们想做的事。于是我说:“不管是走是留,都是你我做不了主的,也不是公司可以做主的。”他比我更清楚在国外的纪律。该是清楚我和他担当的角色和所处的位置。听我这样说,他阴沉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就从沙发上提起他随时都携带的、装得鼓鼓囊囊的皮包,也不告辞,就朝门外埋头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突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而不是什么主任或书记。刹那间,我甚至想象我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在战火中保护我们的员工和那些设备。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着边际。
   半夜,听见汽车的喇叭声,项目上的车又上来了。周兴力把总工程师老范送到山上来了。老范说林天明让他上山来帮我。我心一热,心想:“林天明还真是那种‘说归说,做归做’的人”。
   今天,先是美国撤离了他们的侨民,接着是英国、意大利大使馆撤离。后来奥地利、俄罗斯等国的大使馆也撤了,我们等着大使馆的通知。我和范工、小何二十四小时轮流在客厅里值班。
  
6.5

   几乎两个夜晚没有睡觉,我感到异常的疲倦,头疼得要命,浑身无力。中午,小何与范工值班,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把我惊醒。我以为我在做梦,躺在床上没动。又一声巨响,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哗哗直响,接着就听见飞机的轰鸣声。我惊异地撑起来,跑到窗前朝外看。只见我们紧邻的教会学校的屋顶上站了几个人,他们对着天空,又唱又跳。哦!打到首都了。
   我跑下楼,跑到办事处门口的街上。又有一架飞机飞来,朝城市的东南角俯冲,又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接着就响起高射机枪达、达、达的反击声。机场就在东南角,距我们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我想:是在炸机场了。果然头一架飞机又飞了回来,又是一阵俯冲,又响起高射机枪的反击声。老范让我呆屋子里去,说是在外面很危险。我看见教会学校的屋顶上,人越来越多,似乎都不介意那危险。东南方向腾起一股浓烟,楼顶上的人在欢呼。
   飞机的轰鸣声渐渐地弱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左邻右舍平时紧闭的门都打开了,人们都涌在门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接着便有人拿着小国旗,人越来越多,击着掌,摆动着屁股,合着一样的节拍,又扭又唱,群情激昂。不久,就听说,厄军打下了埃国的一架飞机,但炸死了两个守卫机场的士兵。
   没过一会儿,大使馆又通知开紧急会议。小何开车送我到大使馆。
   路上,我们看到平时安静的小城沸腾了,一辆辆汽车满载着嗷嗷叫唤着的人们,飞也似地朝机场开去。没有坐上车的人们一群群一队队,疯狂地扭动着,歌唱着。处于亢奋状态的人群,看不出他们到底是兴奋,还是愤怒。不过所有表现出来的绝不是对战争的恐惧和厌恶。我让小何尽可能穿小巷,避开那些疯狂的人群。插着美国国旗的美国大使馆的车队,迎面朝我们开来。我马上猜到他们是到机场去了,机场上有美国的专机等候他们。
   战神驾着战车,轰隆隆地从天际奔来,人们嗅到血腥味了,于是热血沸腾,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心噔、噔地跳。
   大使馆乱糟糟的,会计陈琳在烧什么材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爬上楼,客厅里二秘张帆正在打电话,他脚边还放着另一部电话。大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看见范参赞正背对着我们和大使在商谈什么。大使看见我们,示意我们到会议室等着。会议室已坐了许多人,——中国在这座城市的有关头目都来了,人从来没这么整齐过。
   这才听说,大使还在和国内商量撤离方案。
   将近两百人,够难的了,国内是不会派专机来的。国际航班早就乱套了,这会儿又炸了机场,肯定已经封航了。走陆地,要经过苏丹,不仅有几百公里的沙漠,而且交通工具根本不能满足这么多人的需要。只有走海上了,我国还有几只远洋渔船,在附近海域捕鱼,到红海对面的沙特或也门,都可以转机回国。
   大使馆他们终于认清,要撤离只有坐船。于是要求各单位只留少数人值班,其余的人都到港口集中。什么时候上船等使馆通知。
   这时己是晚饭时间,工地电台没修好,电话也没挂上来。我心急如焚,现在说撤就撤,嘎特莱与米齐瓦相距120公里,如果联系不上,工地上那么多人怎么办?我和范工商量,让他带小何和炊事员下山。到工地与林天明汇合后,就到米齐瓦。我留在首都,负责与使馆和国内的联络。范工坚持留下,他说他也经历过“两伊”和南北也门战争,比我有经验。我告诉工地上人和设备更重要,林天明的担子很重,更需要有人帮助。而我在山上使馆和各公司都还有人,会互相照顾的。他见我说得有理,就不再争了。我让他们全部下去。老范不同意,坚持让翻译小何留下陪我。想到我的语言不好,万一又出什么突发的事情,怕误大事,也就同意了。我们约定按时通话。
   他们走了,我突然感到偌大的客厅空荡荡的――小何坐在电视机旁,不停地收看CNN的新闻。
   紧张了一天,我才觉得头更痛了,并且浑身发冷,这时不能生病,我连忙找了一把药吞进肚里。直到这时,我仍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战争不要升级,希望不要撤离。但福建外贸公司张经理来电话告诉我,说也门总领事馆也撤了。我顺便告诉他,我没车了,如果晚上撤离,请他来接我们一起走,他痛快地答应了。
   我和小何开始清理文件,我把重要的放进密码箱,同时草拟着清单。我们给所有的柜子贴上封条。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我以为是大使馆的电话。接着却是林天明。他问我山上的情况。我把下午空袭的事告诉他, 同时也告诉了他大使馆的决定,以及范工他们已下山和他们汇合的情况。他半天不说话。我知道他不痛快,劝慰他说:“撤就撤吧,这仗不会打很久的,只要设备在人在,很快就会恢复施工的。”林天明却说:“我不想走,不可能打到工地上来……。”我头很痛,觉得他真是太固执了。我告诉他,不管走与留,现在都不是个人的行为,是由外交部决定的。我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的时候,我说现在他的责任是带好项目上的那一帮人。
   他不说话,把电话给我搁了。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我也深知,也许什么事也不会有。但是我能和他一起违背大使馆的决定吗?即便是我同意,那其他人呢?就算是大家都愿意留下,或者他独自留下,但出了问题,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呢?
   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又是他。他问范工他们坐什么车下山了。我告诉他,就是办事处的那辆“奔驰”。
   “那你坐什么车下来?”他问。我告诉他,已经和福建公司谈好了,撤离时一起走。他没再说什么,又把电话又挂。
  
6月6日:

   一夜竟然无事,大使馆也没消息。又是一夜无眠,头重且疼得厉害。本该到医院去看看看。但医院离我们驻地很远,况医院只开处方,药还要到城里才能买到。平日里有车,还没有很大的问题,这时我实在没有精神去看那病。又怕大使馆突然通知撤离。于是只有强挣着,又抓了一把药,吞进肚里。
    城市仍然显得宁静,天空仍然是那样湛蓝,鸽子仍然在天上飞翔,墙头上的三角梅仍然开得象火一样热烈。只是,因为昨天的轰炸,街上行人极少,有也匆匆地。
    我们的代理人阿孜日来了。仍然一股强烈的香水味。他叽哩咕噜地对小何说了一阵什么,又把他拉到地图前说了一阵。然后示意小何翻译给我听。他说得很快,我只听见在说“毛泽东”及“得胜”之类的词语。小何笑着对我说;“他说没事了,厄国采取中国的口袋战术,包围了埃国军队,抓了大批的战俘。还说昨天打下来了两架飞机,还抓获了飞行员。要我们不要走。”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来看看我们。后来又支支吾吾地说他没钱了,说想把代理费清算一下。我让小何告诉他,请他把领钱的收据清一下,他的代理费我们是给足了的。他又支吾了一阵,却又说想找我们借点钱,他要回也门,没钱买机票。我笑了。对他说 :“NO,NO,NO----。”他知道我说话是算话的,一下生气了。朝着小何叽哩哇拉地大叫一阵。小何不翻译,却笑嘻嘻地看他。我平静地望着他,心想怎么当初选了这么一个人物。他愣愣地看了看小何,又看看我,气得一甩手走了。
    使馆方面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使馆也不会让这两百多个人坐着那机帆船漂洋过海。何况我们大家都不想离开。山下有林天明,我想不会有大的问题。等吧,我知道,只有等了。我很冷,又开始咳嗽。我取了一条才买的大披巾披在身上,却还是禁不住哆嗦。我不知能不能撑到底,于是就暗自希望不要撤离。
    就在这时我听见飞机的马达声。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砰砰地跳起来——机场已经封航了,不会是民航的飞机。果然不到两分钟,就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和哒哒的高射机枪声。小何坐在电视机前,这时他紧张地抬起头看着窗外。不知为什么,我一冲动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往外面跑。在门廊上,我看见一架巨大的飞机低低地从对面教堂的钟楼上掠过。我本能地跳进门廊的过道里,不敢再往外跑。抬头向天空张望,飞机又绕回来了。小何从我身边挤出去,我一把抓住他,小何挣脱我,说:“我出去看看,没什——”他话音没完,一阵更大的爆炸声,震得地也在跳动。我顺势把小何拖进屋子里。轰炸声持续着,震得玻璃哗哗地响。有几次炸弹似乎就落在我们附近,“哗啦啦……,不知哪扇窗户的玻璃震烂了。地板跟着爆炸声弹动。我们静静地呆坐在沙发上,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该怎样去躲避那可能飞进来的弹片。我只感到我的嗓子又干又痒,浑身冷得竦竦发抖。于是就端起茶杯来不停地喝开水。
    飞机终于飞走了,我舒了一口气,骤然感到很累,很累,眼前直冒金花——我不知是病得这样,还是被吓成这样。我闭上眼睛头靠在沙发上,定了定神。睁开眼,看见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小何,不自觉地想掩饰自己的慌乱,就故作镇定地教训他说:“这种时候怎么能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这时就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响。一听那长长的喇叭声,就知道是项目上的车来了——真没想到这种时候,项目上的车会来。我眼一热,不知为什么,眼泪就要往外涌。趁小何跑去开门,我赶紧定定神,把泛起的泪花抹去。原来是小周,开着林天明的皮卡车上来了。他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十分亢奋地说:“挤都挤不过来,那些黑仔朝着飞机都在跳……。”我问小周怎么上来了,小周说林经理不放心,怕撤离时办事处找不到车。我又问项目组的情况,他说全部中国人都到米齐瓦集中了。我又问设备怎么安排的,小周说,委托当地驻军代管。驻军还专门派了一个班驻到营地,帮我们守卫。听到这我心踏实了一些。
    知道山下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我想撤不撤都只有顺应自然了。明白不用我林天明也会办好一切,心里便宽松了许多。抽空我给公司和家人各发了一份传真,大致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我知道他们都为我们担心着——原本是想向公司和家人交待点什么,但马上打消了这念头,一是怕徒然给他们增添负担,再是想到若说交待什么的话,出国时已经把一些重要的事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一个家人能见到的地方了。
    正暗自庆幸又赖过了一天,小何就接到大使馆的电话,要求我们马上到港口集中,说埃国政府通过电视,通知所有在厄国的外国人在十二个小时以内必须撤离,否则,不为其安全负责。这时已是晚上的十点。
   
6月7日

    我们匆匆地收拾了办事处的物品。坐上小周开的小车。小何很仔细,临上车时,又提醒我带着药。我抽空就又塞了一把药在嘴里。
    我们先到大使馆,大使馆已乱作一团,工作人员在焚烧什么文件,大使竟坐在地板上,他跟前放了几部手机,不知他还想跟谁联系。张参赞告诉我们,大使馆除大使、一秘李军还有事务长老陈留下以外,其余的由张参和范参带领和我们一起撤。张参赞让我们先走,说大使馆的驾驶员不够,让我们通知工地,请我们公司派两个驾驶技术好的人上来──其实大使馆男男女女都会开车,只是下山的路太险,又在夜晚,所以谁也不敢摸那方向盘了。我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了,下山到米齐瓦要三个小时,上山则要四个小时,算算时间已经相当紧了,不知大使馆怎么搞的,让我们做好战备,他们连驾驶员都没准备好。为赶路就催促小周下山了。
    一紧张起来忘记吃晕车药。上车就晕车,胃难受得要命,我紧紧地闭着眼,动也不能动。几次小周要停下来说休息一下再走,我都不同意,我怕山上大使馆的人等急了,更怕由于动作迟缓,影响这次撤离。那牵涉这一百多人的安全呀。但越急心越慌,胃涌动得越厉害。我试图把车窗放下来,把头伸出去吐。小周嘎然停下了车,说:“还是休息一下吧,不过几分钟,我们也要方便。”我蹲在路边,不停地呕吐,死去活来。两个男人站在我身旁,不知怎么帮我才好。只是不停地递给我面巾纸。吐完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十分地沮丧。遥望被月光映照着的那阴森森的崇山峻岭,和被迷朦的夜色笼罩着的山路,我突然有一种对未来没有把握,惶然不知所终的感觉。急着赶路,容不得我多想,又爬上汽车匆匆而行。
    到米齐瓦已是两点钟,林天明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如释重负,人一下就软了。工地上的人全都住在一个旅店里。林天明把我安排到他的床位上休息。他带着一个驾驶员到山上去接大使馆的人。小何送来一瓶矿泉水,问我还需要什么不。他们的友好与周到,让我感到我是那么软弱,不堪一击,想来真是很惭愧。不知为什么。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四点多钟,林天明敲门进来,我算一下时间,不该这么快。原来张参赞他们等不急了,在山上找了两个黑人驾驶员把车开下来了,林天明他们还在山脚下就碰上他们的车。大使馆的人已经到港口去了。让我们也马上到港口汇合,一起上船。
    匆匆地,我们一行上了烟台鹿鸣公司的渔船。这是中国一家民营公司,与当地人合资开发渔业,也算是经参处牵头搞的一个外经项目。我们这时用他们的船,也是要付钱的。他们一开口就要250美金一个人——比飞机票还贵,但为了逃命,又仅此一家,所以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四只船,在米齐瓦港口的军事港内一字排开,等我们上船。
    我们上的船是十五号,船很小,只有380马力,从船头到船尾不过二十码。船的前半部分有两层,上面是指挥台,下面是船员住的地方。后半部分被船板覆盖着的是机舱和鱼舱。船员们把遮盖货物的帆布给我们铺在地上,我们公司二十几个人全都只有坐在甲板上。在指挥舱的右侧挂着一只小小的船,那是救生船,但在这汪洋大海中,那一叶扁舟,就象玩具一样。
    船的油不够,还要等天亮了加油,所以开船还早。月亮很大,圆圆的,挂在西边的天上,启明星很亮很亮地悬在东边,东边的天上也开始现出鱼肚白。范工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地说;“今天都十六了”。
    海上有浪,船泊在港口仍一起一伏的。船在加油。还要等到一会儿。我觉得很不舒服,想吐。于是又越过跳板,来到岸上坐在一个石阶上,看着不知为什么忙碌的人们。心里很不踏实,有许多担忧。我并不担心埃塞的炸弹,那毕竟是有限的啊,但把这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上,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明智之举。我问林天明,用不用开个会,再强调一下安全。林天明说:“算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跟自已过不去”。他想了想又说:“你不要担心,在国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每次都化险为夷。你放心吧,这次也会平安无事的。”
    想到当初他对撤离抵触的态度,而现在他不仅把所有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还反过来安慰我,我真感到欣慰,心想:“谢天谢地,这一路上不致于再为撤不撤吵嘴了。”又感到有几分依靠。他问我吃药没有。——他们从小何那里都知道我这几天身体不好在吃药。就说:“你别管我,我自己知道。”心想:“真的不能病倒了。”就自己找出药来,林天明看着我吃药,就说:“你再吃点晕车的药吧,一会儿你肯定要晕船的,吃了会好些。”小何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包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小声对我说是游泳圈,以防万一。我拿着那东西哭笑不得,这个小何还真未褪孩子气啊。——在那汪洋大海里,就算是它能顶事,我能一个人把它套在身上求生吗?再退一步,即便我做得出来,那时我有力气来吹胀这个家伙吗?我把它退给小何说:“回国去,游泳的时候你再给我吧!”小何尴尬地笑了。
    看见大使馆的人来来往往地跑,好象很紧张,说是埃塞宣布的12个小时期限快到了。果然,四只船的油还没加满,大使馆就不准加油了,这时刚到八点。每只船都升起了一面中国国旗。我回到船上,船起锚出发了。
    四条船在海上衔尾而行,我们这条船在最后。我们都坐在船板上,太阳很大,但海上有风,也不十分热。林天明扔给我一件工作服:“说你把头遮一遮,这紫外线是很凶的。”我说:“用不着。”又把衣服扔给他,挨着他坐的张师傅一把抓住衣服说:“还是遮遮吧,晒曝了皮,会起泡的。”我说:“你们不是都晒着吗?”张师傅晃晃他的胳膊说:“我们都脱过几层皮了,再晒也不会起层了。”看看我的胳膊确实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古铜色的皮肤,油光铮亮。而我却苍白并毫无光泽。
    船向北驰,离陆地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海天一色,随着船的颠簸,海平线时高时低,时正时斜地晃动。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有一种莫明的不安全感。就象我在危岩上有一种不安全感一样。我问到吉达要走多久,张师傅告诉我,他听水手说,要走二十多个小时。于是,我觉得对岸太遥远了。渐渐地,我不敢正视那晃动,胃又开始翻涌,我知道何文给我的晕动灵已失去了效用,就把头埋在膝上,不去看那海平线。
    有人摇摇我的胳膊,我抬头,见到是这只船上的船长,上船时,有人把我介绍给他的。他说前舱的一间屋子,有空调,让我进去休息。我不想去,想和自己的人呆在一起,也不想搞得太特殊。船长说:“你进去吧,说不定他们还觉得方便些。”我看看对面几个工人已经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了,而我周围的张师傅、小何他们,却都正襟危坐。小何附合说:“真是,你去我们还真的会自在一些呢!”我在犹豫中,小何和另一个船员已连扶带拽地把我拖下甲板。那间舱看样子是炊事员的房间,小小的,顶多有两平米。窄窄的一张固定的铁板床,紧靠在一个圆圆的舷窗下,破烂棉褥上铺了一床破烂的灯蕊草编的草席,床头摆了一个不知什么颜色,但印满了汗渍和口水渍的枕头。弦窗旁挂了一把秤,随着船的颠簸在摇晃。床下摆了几个装了什么东西的袋子,那房间没有门,跨进那门坎就是那床,几乎没有可以转身的地方。屋里确实凉爽许多,但很闹,轮机似乎就在脚下的舱里轰鸣。我感到憋闷,想回到甲板上去,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船员拿了一张鲜红的崭新的绸子,往门钉。我以为他是为我挂个门帘,告诉他用不着。但是从他固执并闪烁不定的眼神里,我突然悟着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忌讳有女人在船上啊!我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入乡随俗罢,我还是愿意尊重船主的意见,谁让我上了这条船呢。我知道目前在这船上我是派不上用场的,假如真需要我,什么还能阻拦我去哪里呢?
    我把那枕头扔在一边,把张师给我的工作服叠了叠当枕头,就顺势躺下,但胃里的涌动却越来越凶,里越来越难受,我知道我开始晕船了。小何给我端来一碗饭,白白的米饭上,摆了几段烧得红亮亮的鱼。我才知道是到中午了,尽管两天来我没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但一闻到那股鱼腥味,我就打干呕,我不想吃。林天明从舱外探进头来说:“必须吃。”我知道这是常识。我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倒下,我必须增加我的体能。我接过碗,刚拨弄了几下,就感到我的舌根好象被谁拽着往下扯,接着就是一阵翻肠倒肚地呕吐。我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苦水,──头天在山道上,我已经把该吐的吐完了的呀。那真是一阵天昏地暗颠三倒四的错乱,似乎五脏六腑在那一刻都想从那嗓子眼一起挤出来。小何束手无策,慌乱地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好。林天明见我稍微缓过点气来,才将一瓶矿泉水递过来,示意我漱漱口,然而,当我将瓶口凑近嘴边,却又是一阵乱吐。终于平息下来。林天明说:“不管怎样你都得吃。”我闭着眼,点点头,示意他不要管我,我懂。我想休息一下再说。
    可是不知怎么了,到了下午,风浪猛然变大了,开始还算平稳的船开始巨烈地颠簸起来。船舱里顿时响起乒乒乓乓物件倒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我睡在铁床上,身体忽地被轻轻地托起,头却狠狠地砸在床上,我紧紧地抓住床沿,生怕被甩到地上。我听见过道上有人呕吐,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就又开始呕吐。我抓住床沿,把头伸出去吐,又一次腾起,落下时,我的脸狠狠地砸在床沿上。右眼一黑,一颗颗金星闪烁起来。
    船舱里响起警铃声,项目上的陈副经理抓着门框突然来到我面前,他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还在嘻笑着,却感觉到他的紧张。他问我怎能么样。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也不敢说话,生怕忍不住又吐起来。他说我们遇到了大浪涌,船长说到了9级。甲板上的人都撤到船舱里来了。又说没有救生衣,只有一只小船。林天明带着几个人在捆甲板上的行李。我不知道9级意味着什么,但听见那一阵阵使人心悸的警铃,我突然觉得我的位置应该是在甲板上和林天明他们在一起。于是就撑起来想下床。又一次腾起,我差点被摔下床来,我一把抓住陈副经理的胳膊,小陈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要出去看看。小陈说:“吴主任你不要动,外面没你的事。”我坚持地抓住小陈的胳膊,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往鞋里探。林天明这时也挤进来,看着我抓着小陈站在床下,不知我要做什么。听说我想到甲板上去。就说:“我们都进来了,东西也固定好了,你还出去做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真的,不然我怎么会进来。”我信了,坐到床沿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床沿,又开始干呕。林天明说:“你快躺下吧,躺下会舒服一些。”我没再说什么,颓然躺在床上。
    船象发了疯的野马,上下乱跳。林天明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抓住床沿,看着我的脸又问:“你脸怎么了?”我骤然感到脸生疼生疼的,才知道刚才那一下确实砸凶了。就说:“没什么,刚才碰了一下。”林天明“哦”了一声,突然又问我吃药没有,我才想起已经错过了吃药的时间,而我的药还放在甲板上的旅行袋里。就说:“算了吧,到岸上再吃。”林天明说:“那怎么行?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他扶着门框出去,一会儿拿来一瓶矿泉水又问我,“药呢?”船颠得很凶,所有的人都就地坐下了,看着他为了我攀来爬去,我实在不忍心。何况,这么大的风浪,所有的人都从甲板上撤下来了,那上面很不安全。但我心里很难受,说话也很困难,索性不理他,伏在那铁板床上任由它颠。
    林天明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不知道,我蜷缩成一团,朝着船壁,动也不动,似乎这样才舒服一些,也安全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叫我吃药。我才知道他是爬到甲板上去拿药去了。我没动,他在我身后说:“吴主任,你吃药吧,如果你的病恼火了,我更没法了。”他是合江人,把“法”说成“划”。平时我是要笑他的,可当时不知怎么地,听到他那焦灼的声音,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我不知怎么这么没有用,搞得这么狼狈。但我还是抹掉眼泪爬了起来,我真的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了。
    药一吞下去,就往外吐。林天明从他衣袋里掏出那个药包,数了几片又递给我,吞下去又吐出来。我全身冒着虚汗,昏头昏脑地瘫在床上,林天明焦急万分,我想着还有那二十几个人需要人照顾,就对他说:“不要管我,我在这儿很安全。”你去看看他们,药我一会儿想法吃。小林想想,把药包挂在我头顶上的一颗钉子上,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风浪越来越大,我们的船一会栽进浪底,一会儿又被抬在浪尖上。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头顶上的秤杆,一只手仍然抓住床沿。生怕被甩到床下去。那真是一种什么自制力也控制不住的弹甩啊。突然,没扣紧的舷窗被浪冲开,一大股海水涌进来,劈头盖脑地淋在我身上,我和我身下的席子褥子全泡在海水里了,我尝到了海水的苦涩。我还没把脸上的水揩干,第二股水又涌进来,我挣扎着跪起来,想把舷窗关好,但没有办法,船晃得太凶,我跪不稳,手也没力气去扭那大大的螺丝。而就在我跪起来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忽高忽低的湛蓝,和那泛着死亡的光辉排山倒海闯来的浪阵。
    在国内,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海。到国外,尽管在米齐瓦的海滨泳场上远眺过那迷茫的海洋,在浅水中捡过贝壳。但也从来没有这么深入靠近大海。过去我眼里的大海,湛蓝而平静,浩翰但却宽宏。我向往那湛蓝,(特别是我没见到大海以前,)我渴望贴近它,渴望坐坐海船。第一次这么近地贴近,领教的却是它的疯狂与狰狞,凶猛与残暴。那是让人心惊的湛蓝啊!我放弃了,蜷成一团,任凭海水自由地涌入,淋在身上床上,象一只受到惊吓的牲口。
    林天明一直到天黑都再没到我这儿来。
    船一直不停疯狂地颠簸,船上没有人的声息,只有底舱的轮机发出巨大的尖利的响声,那声音象生了锈、没上油的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巨响,又象非常吃力的摇着船橹,一下,两下------。船象是在原地摇荡,似乎那巨大的声响,就是要维持这摇荡。身体和心脏都随着那摇荡忽上忽下,我明白,我们船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摇荡中倾覆。这种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好象变得不重要了,──只是那使人心悸的声响,让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摇摆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
    上船时说是二十小时就可以到达吉达,我分分秒秒地算着时间,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点靠岸的迹象。时间很多,时而想到女儿,心很痛但无可奈何,认命了。好在还有几个兄妹,他们自然会照顾她的。只是想到她还那么幼小,想象着她惊恐无措的模样,我心一阵阵地发痛,又淌眼泪。没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淌眼泪。
    那时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那种时时刻刻都想呕吐的感觉,是人在那种不能理解的狂野的自然力面前颠来倒去,却无能为力所感到的耻辱,是那种没有一点点徵兆要停下来无休止的折磨。是长时间的在生与死的面前清清楚楚但又不由自主的徘徊。
  

6月8日

    天亮了,林天明憔悴不堪地扶着门框来看我,问我好不好,我向他点点头。他似乎有点晃惚,跨进门一只手抓着床沿。问我吃药没有,我说没,他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我说我想喝点水,他问:“水呢?”我摇摇头,他在地上检起一个空瓶,那是他留给我的。什么时候从床上摔到地上,塑料瓶竟破裂了,我竟浑然不知。他告诉我,昨天淡水舱就进了海水,船上早没淡水了,所以昨晚连夜饭都没煮。我才想起,昨晚确实没人喊吃饭。我很惭愧,连瓶水都守不住。
    他转身出去。过一会儿又摸索进来,不知他从谁那里拿来的水,我不要,我知道,水这时对谁都很重要。他说:“这水是范工的,你吃药吧,”他帮我取下药来,我顺从地吃了。奇怪的是尽管我仍然很恶心,但却没把吃的药再吐出来。我问他“大家都好吗?”他说,“都好,只是晕船,都倒了,连水手们也倒了。”我问他好不好,他说,“好,只是昨晚在驾驶舱,陪了船长和大副一晚上。”他说:“我怕他们撑不住,把船开翻了。”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他没到我这里来。他说谁也说不清楚今天是否能到吉达。我听了很吃惊,因为从地图上看,吉达隔着红海,就在米齐瓦的斜对面,当时说二十小时就可以到达,算来我们整整走了二十四个小时了。小林挣扎着又看其他人去了。船员来帮助我把舷窗修好,又把湿淋淋的褥子换了,我略微舒服点,尽管连内衣都还是湿的。
    空调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的,太阳出来了,舱内又热又闷。几只苍蝇在舱房里嗡嗡地叫,米齐瓦的苍蝇真多,它们竟随船一齐来了。它们时不时飞来停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挥手赶走它们,一会儿,又飞来停在我的脸上,如此几番,我没力气与它们纠缠,只有由它们爬了。口越来越渴,开头小林给我吃了药,我执意让他把那瓶矿泉水还给了范工。进来一个船员,是这个舱的主人,他拿了一个电热杯准备煮方便面吃,我求他给我一点水喝,他把从热水瓶倒进电热杯里的头天剩下的一点水连杯一起递给我。我不忍多喝,喝了两口就还给他。可他刚走,我就又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两天了。我几乎滴水未进,真不知那来那么多的水,──又苦,又酸,又涩,吐得地覆天翻。眼里腾起一团团的黑云,心扑扑地跳。我倒在床上,半晌没缓过气来。我没指望有谁能帮我,我知道这时谁也帮不了谁,因为不管是谁都需要帮助。
    浪更大了,警铃一阵紧似一阵。在颠簸中,舷窗阴一阵,阳一阵,我知道阴的时候就是船沉进浪谷底下了。由于我的劲使得太大,挂秤的钉子已被我拔出,秤掉下来,好在秤砣没砸在我腿上。我侧身躺着,双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有一次,我被甩下了床,我不知道疼,怎么爬上床的我都搞不清楚了,只知道我曾单腿跪在地上。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的船要翻了,但它却没有翻。
    从早上起就有船员到我的船舱里来。在紧靠我头对面的角落里,放了一麻袋带壳的花生,他们抓来充饥。他们问我吃不吃,我既没力气,也没口味。他们说,你要有勇气,必须吃。我尽量笑着向他们表示我的谢意。他们怕我抓不着,特意抓一把放在我的脑袋边上。
    我觉得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谁能帮我止住那心悸,那恶心,那晕眩,那眼前时不时浮泛着的黑云,那我一定会起来不停地吃,象林天明一样,船前船后地照顾大家。也许我会一样地恐怖,但我一定会撑着,不露痕迹地掩饰着,保全我的尊严。我突然想到江水英——那个样板戏里的女人,这时脑袋里冒出这个人物来有点可笑,又感到异常的沮丧和羞愧。那些花生滚到我的背后,硌得我背很疼,我吃力地一颗一颗掏出来把它们扔在地上。
    舷窗依然没有关好,海水依然汩汩地流进来,只是没有先头那样汹涌了。褥子又湿透了。舱里积了很深的水,我看见我的皮鞋在水里漂来漂去。我一动也不能动,一动全身便抽搐着。中午时分,小林不知在什么地方搞到半瓶水和着一袋饼干给我捧来。我鼓励自已吃点东西,刚要把瓶口送到嘴里,船往下一沉,水不仅倒一身,天旋地转,我又一头栽倒在床上。任由它去罢,我把眼睛又闭上。
    又到晚上了,船依然在海里挣扎。除了舱底发出的巨大的轰呜声和齿轮的咬合声,几乎没有人声。我已经麻木了,间或意识到身心的分离与时空的断裂。不知什么时候,隐隐地外面传来一阵男人压抑着的呜咽声。我一下才意识到我们的所在,就想分辨是谁。突然又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叫骂声:“我日你——,你哭丧?”——那哭声更大了。听见有人在劝止。
    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样躺着。黑暗中,我挣起来用脚摸索地下,想找到鞋子,可脚趾感触到的是水,我知道,那是从舷窗淌进来的海水,我干脆双脚踩进水里,不顾一切地一脚跨出那间小舱房。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我双手扶住门框,深深地出了口气。
    “你要做什么?”我迎面看见小林坐在我门对面上指挥舱的窄窄的铁台阶上。听见这一声问,那哭声嘎然而止。顺着过道的地上有几个人互相倚靠着,翻译小何也在他们中间,他们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项目组那唯一的一个农民工——木匠小宋一脸的悲戚,他的对面坐着工长老彭,我知道刚才是他在骂人。我没说话,示意林天明给我腾个位置出来,林天明说:“你躺着吧,可能会舒服些。”我摇摇头。他也不再坚持,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的位置上坐下。又找来我的鞋示意我穿上。
    小何在我对面抬起头,朝我强笑了一下,又把头埋进膝盖里。我看看过道里,只有十几个人。我问林天明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林天明说有几个在船员的舱房里,还有几个在后舱。他把他的一只酱红色的挎包放在我背后的阶梯上,又把一床毛巾被叠好垫在上面,说:“你靠着吧,会舒服一些。”我让他不要管我,去看看大家。他钻进我住过我舱房里,把药和矿泉水拿出来递给我,说:“再吃点吧,不吃不行”。看着我把药吞了,没吐,他又递给我一包饼干,就钻出甲板,我知道他是到后舱去看那些人去了。过道里安静了,小宋也没再呜咽。
    因为阶梯太陡,靠在小林给我做成的靠背上其实并不舒服。我蜷成一团,象小何一样,把头埋进膝盖里。仍然不舒服,但没有了那种象牲口似的感觉了。坐在他们中间,感到踏实,也不觉得十分恐怖了,设想着这时就是翻船了,心里似乎也会坦然一些。林天明走了一圈,见我抬起头,就对我说;“没事,都在睡。”说着就在我脚边坐下。
    我们在海上已经漂泊了四十多个小时了,浪涌仍然很大,黑沉沉的夜,似乎也没有尽头,也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时不时想着陆地——那似乎成了十分遥远但却幸福美好的回忆。
   
6月9日

    清早,浪涌似乎变小了,船员用冻鱼的冰化成水煮了稀饭。林天明问我吃不吃,我想我必须吃,请他帮我舀点米汤。可端到我面前,一闻到那股味道,我就又开始吐起来,把晚上吃的药和水全都吐完。林天明从驾驶舱下来,说我们中午可以到达,感到了希望。船也似乎平稳了一些,尽管还是很颠簸,但能感到它是在前进了。
    中午,终于看到了海岸,船上的人们似乎又活转过来了,开始在过道上走动,有人问一位海员我们到什么地方了,他说到了苏伊士运河了。我们似乎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可林天明爬到驾驶舱问船长,船长说;“吉达”。天啊!我们在海上挣扎五十几个小时,却仅仅只到了红海对岸。
    小何和范工搀着我走到甲板上,有中国官员在岸上接我们。我放心了,脚一软,跪坐在地上。
   

6月10日

    仿佛做了一个恶梦,梦醒来,我睡在沙特吉达皇冠旅馆洁白、清静的客房里。头依然很疼,咳嗽也依然。我感到十分地疲惫,疲惫得眼不想睁开,甚至连手指都不想抬一抬 。
    事实上,这几天我的睡眠很不好,上岸以前我十分清楚,知道我一直都没有睡。只是到后来,思维有些混乱,有时有些断断续续。我依稀记得我们上岸时,沙特政府很紧张,许多军警远远地围着我们这群难民不让我们动一动,不知是把我们看成入侵者,还是一群患有瘟疫的人。我是被抬上岸的。没有准许我们入关时,我躺在港口的海关大厅里一间临时隔开的房间里,有医生围着我给我检查,后来给我又挂上了吊瓶,我就睡了。
    后来醒来,恍惚看见,那房间里躺着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中国人,有几个中国人在我们身边忙碌,其中还有一个全身都裹在黑纱里的女同志。见我醒了他们都很高兴,忙叫林天明。我才见到小林,我才知道,他们是中国驻沙特吉达总领事馆的同志。听说,我们在海上整整漂泊了五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失踪了,沙特政府甚至派出了直升飞机,在海上搜查,发现了我们。
    没有见到其他的人,我又意识到我的责任,小林说,他们都好,现在都入了关,住进宾馆了。一直折磨我的懊恼与沮丧,使我觉得很累,百感交集中眼泪涌出来,我闭上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都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心高气傲下的怯弱与无能,我确是一个不称职的主任啊。我不用别人安慰,,把头扭到一边,也没再睁开眼睛。
    傍晚,他们把我送到宾馆,我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愿想就又睡了。
  
6月12日

    一觉醒来,感觉好多了。蓦然听见悠长的颂经声,我爬起来第一次来到窗前。天是湛蓝的,只有东方,现出好看的桔色的霞光。窗外是一遍大而美的广场。有一片连着一片开着艳丽的红花的草地,有高大的喷水池和一尊叫不出名来的纪念碑,更远处,是一座雄伟壮美的清真寺,──乳白色的围墙,天蓝色的缀有星月标纪的圆形的塔顶,琉璃瓦在霞光中熠熠生辉。阿訇的颂经声就是通过那儿的高音喇叭传过来的。白鸽在天上飞翔,汽车无声地行驶,多而快。这就是和平啊!
    我深切地感到所有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 眼前的和过去了的。特别是想到家,遥想着别离后的亲人,更有一种晃若隔世的滋味。仰望那深邃的蓝空,那耳畔回旋的颂经声是那么悠远而神秘,似乎在提示我什么:生与死,存在与虚无,——是一样地真切,紧紧地裹在一起,水乳交融。
    骤然感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突然那种一直折磨着我的懊恼与沮丧似乎也没那么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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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一代天骄>、
[楼主]  [2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4/11/07 14:08 

这是无论怎么复制粘贴都不变型的排版

容与姐姐复制保存吧,如果保存在写字板,那么下次发在网路上也显示3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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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一代天骄>、

这样排版

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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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需要体魄和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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