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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小说:吴尼日记 (节选) 遭 遇 战 争(六) 6月8日(补记) 天亮了,林天明憔悴不堪地扶着门框来看我,问我好不好,我向他点点头。他似乎有点晃惚,跨进门一只手抓着床沿。问我吃药没有,我说没,他有些不解地望望我。我说我想喝点水,他问:“水呢?”我摇摇头,他在地上检起一个空瓶,那是他留给我的。什么时候从床上摔到地上,塑料瓶竟破裂了,我竟浑然不知。他告诉我,昨天淡水舱就进了海水,船上早没淡水了,所以昨晚连夜饭都没煮。我才想起,昨晚确实没人喊吃饭。我很惭愧,连瓶水都守不住。 他转身出去。过一会儿又摸索进来,不知他从谁那里拿来的水,我不要,我知道,水这时对谁都很重要。他说:“这水是范工的,你吃药吧,”他帮我取下药来,我顺从地吃了。奇怪的是尽管我仍然很恶心,但却没把吃的药再吐出来。我问他“大家都好吗?”他说,“都好,只是晕船,都倒了,连水手们也倒了。”我问他好不好,他说,“好,只是昨晚在驾驶舱,陪了船长和大副一晚上。”他说:“我怕他们撑不住,把船开翻了。”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他没到我这里来。他说谁也说不清楚今天是否能到吉达。我听了很吃惊,因为从地图上看,吉达隔着红海,就在米齐瓦的斜对面,当时说二十小时就可以到达,算来我们整整走了二十四个小时了。小林挣扎着又看其他人去了。船员来帮助我把舷窗修好,又把湿淋淋的褥子换了,我略微舒服点,尽管连内衣都还是湿的。 空调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的,太阳出来了,舱内又热又闷。几只苍蝇在舱房里嗡嗡地叫,米齐瓦的苍蝇真多,它们竟随船一齐来了。它们时不时飞来停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挥手赶走它们,一会儿,又飞来停在我的脸上,如此几番,我没力气与它们纠缠,只有由它们爬了。口越来越渴,开头小林给我吃了药,我执意让他把那瓶矿泉水还给了范工。进来一个船员,是这个舱的主人,他拿了一个电热杯准备煮方便面吃,我求他给我一点水喝,他把从热水瓶倒进电热杯里的头天剩下的一点水连杯一起递给我。我不忍多喝,喝了两口就还给他。可他刚走,我就又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两天了。我几乎滴水未进,真不知那来那么多的水,──又苦,又酸,又涩,吐得地覆天翻。眼里腾起一团团的黑云,心扑扑地跳。我倒在床上,半晌没缓过气来。我没指望有谁能帮我,我知道这时谁也帮不了谁,因为不管是谁都需要帮助。 浪更大了,警铃一阵紧似一阵。在颠簸中,舷窗阴一阵,阳一阵,我知道阴的时候就是船沉进浪谷底下了。由于我的劲使得太大,挂秤的钉子已被我拔出,秤掉下来,好在秤砣没砸在我腿上。我侧身躺着,双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有一次,我被甩下了床,我不知道疼,怎么爬上床的我都搞不清楚了,只知道我曾单腿跪在地上。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的船要翻了,但它却没有翻。 从早上起就有船员到我的船舱里来。在紧靠我头对面的角落里,放了一麻袋带壳的花生,他们抓来充饥。他们问我吃不吃,我既没力气,也没口味。他们说,你要有勇气,必须吃。我尽量笑着向他们表示我的谢意。他们怕我抓不着,特意抓一把放在我的脑袋边上。 我觉得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谁能帮我止住那心悸,那恶心,那晕眩,那眼前时不时浮泛着的黑云,那我一定会起来不停地吃,象林天明一样,船前船后地照顾大家。也许我会一样地恐怖,但我一定会撑着,不露痕迹地掩饰着,保全我的尊严。我突然想到江水英——那个样板戏里的女人,这时脑袋里冒出这个人物来有点可笑,又感到异常的沮丧和羞愧。那些花生滚到我的背后,硌得我背很疼,我吃力地一颗一颗掏出来把它们扔在地上。 舷窗依然没有关好,海水依然汩汩地流进来,只是没有先头那样汹涌了。褥子又湿透了。舱里积了很深的水,我看见我的皮鞋在水里漂来漂去。我一动也不能动,一动全身便抽搐着。中午时分,小林不知在什么地方搞到半瓶水和着一袋饼干给我捧来。我鼓励自已吃点东西,刚要把瓶口送到嘴里,船往下一沉,水不仅倒一身,天旋地转,我又一头栽倒在床上。任由它去罢,我把眼睛又闭上。 又到晚上了,船依然在海里挣扎。除了舱底发出的巨大的轰呜声和齿轮的咬合声,几乎没有人声。我已经麻木了,间或意识到身心的分离与时空的断裂。不知什么时候,隐隐地外面传来一阵男人压抑着的呜咽声。我一下才意识到我们的所在,就想分辨是谁。突然又听到一声怒不可遏的叫骂声:“我日你——,你哭丧?”——那哭声更大了。听见有人在劝止。 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样躺着。黑暗中,我挣起来用脚摸索地下,想找到鞋子,可脚趾感触到的是水,我知道,那是从舷窗淌进来的海水,我干脆双脚踩进水里,不顾一切地一脚跨出那间小舱房。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我双手扶住门框,深深地出了口气。 “你要做什么?”我迎面看见小林坐在我门对面上指挥舱的窄窄的铁台阶上。听见这一声问,那哭声嘎然而止。顺着过道的地上有几个人互相倚靠着,翻译小何也在他们中间,他们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项目组那唯一的一个农民工——木匠小宋一脸的悲戚,他的对面坐着工长老彭,我知道刚才是他在骂人。我没说话,示意林天明给我腾个位置出来,林天明说:“你躺着吧,可能会舒服些。”我摇摇头。他也不再坚持,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的位置上坐下。又找来我的鞋示意我穿上。 小何在我对面抬起头,朝我强笑了一下,又把头埋进膝盖里。我看看过道里,只有十几个人。我问林天明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林天明说有几个在船员的舱房里,还有几个在后舱。他把他的一只酱红色的挎包放在我背后的阶梯上,又把一床毛巾被叠好垫在上面,说:“你靠着吧,会舒服一些。”我让他不要管我,去看看大家。他钻进我住过我舱房里,把药和矿泉水拿出来递给我,说:“再吃点吧,不吃不行”。看着我把药吞了,没吐,他又递给我一包饼干,就钻出甲板,我知道他是到后舱去看那些人去了。过道里安静了,小宋也没再呜咽。 因为阶梯太陡,靠在小林给我做成的靠背上其实并不舒服。我蜷成一团,象小何一样,把头埋进膝盖里。仍然不舒服,但没有了那种象牲口似的感觉了。坐在他们中间,感到踏实,也不觉得十分恐怖了,设想着这时就是翻船了,心里似乎也会坦然一些。林天明走了一圈,见我抬起头,就对我说;“没事,都在睡。”说着就在我脚边坐下。 我们在海上已经漂泊了四十多个小时了,浪涌仍然很大,黑沉沉的夜,似乎也没有尽头,也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时不时想着陆地——那似乎成了十分遥远但却幸福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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