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实小说:吴尼日记 (节选) 遭 遇 战 争(五) 6月7日(补记) 我们匆匆地收拾了办事处的物品。坐上小周开的小车。小何很仔细,临上车时,又提醒我带着药。我抽空就又塞了一把药在嘴里。 我们先到大使馆,大使馆已乱作一团,工作人员在焚烧什么文件,大使竟坐在地板上,他跟前放了几部手机,不知他还想跟谁联系。张参赞告诉我们,大使馆除大使、一秘李军还有事务长老陈留下以外,其余的由张参和范参带领和我们一起撤。张参赞让我们先走,说大使馆的驾驶员不够,让我们通知工地,请我们公司派两个驾驶技术好的人上来──其实大使馆男男女女都会开车,只是下山的路太险,又在夜晚,所以谁也不敢摸那方向盘了。我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了,下山到米齐瓦要三个小时,上山则要四个小时,算算时间已经相当紧了,不知大使馆怎么搞的,让我们做好战备,他们连驾驶员都没准备好。为赶路就催促小周下山了。 一紧张起来忘记吃晕车药。上车就晕车,胃难受得要命,我紧紧地闭着眼,动也不能动。几次小周要停下来说休息一下再走,我都不同意,我怕山上大使馆的人等急了,更怕由于动作迟缓,影响这次撤离。那牵涉这一百多人的安全呀。但越急心越慌,胃涌动得越厉害。我试图把车窗放下来,把头伸出去吐。小周嘎然停下了车,说:“还是休息一下吧,不过几分钟,我们也要方便。”我蹲在路边,不停地呕吐,死去活来。两个男人站在我身旁,不知怎么帮我才好。只是不停地递给我面巾纸。吐完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十分地沮丧。遥望被月光映照着的那阴森森的崇山峻岭,和被迷朦的夜色笼罩着的山路,我突然有一种对未来没有把握,惶然不知所终的感觉。急着赶路,容不得我多想,又爬上汽车匆匆而行。 到米齐瓦已是两点钟,林天明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如释重负,人一下就软了。工地上的人全都住在一个旅店里。林天明把我安排到他的床位上休息。他带着一个驾驶员到山上去接大使馆的人。小何送来一瓶矿泉水,问我还需要什么不。他们的友好与周到,让我感到我是那么软弱,不堪一击,想来真是很惭愧。不知为什么。躺在床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四点多钟,林天明敲门进来,我算一下时间,不该这么快。原来张参赞他们等不急了,在山上找了两个黑人驾驶员把车开下来了,林天明他们还在山脚下就碰上他们的车。大使馆的人已经到港口去了。让我们也马上到港口汇合,一起上船。 匆匆地,我们一行上了烟台鹿鸣公司的渔船。这是中国一家民营公司,与当地人合资开发渔业,也算是经参处牵头搞的一个外经项目。我们这时用他们的船,也是要付钱的。他们一开口就要250美金一个人——比飞机票还贵,但为了逃命,又仅此一家,所以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四只船,在米齐瓦港口的军事港内一字排开,等我们上船。 我们上的船是十五号,船很小,只有380马力,从船头到船尾不过二十码。船的前半部分有两层,上面是指挥台,下面是船员住的地方。后半部分被船板覆盖着的是机舱和鱼舱。船员们把遮盖货物的帆布给我们铺在地上,我们公司二十几个人全都只有坐在甲板上。在指挥舱的右侧挂着一只小小的船,那是救生船,但在这汪洋大海中,那一叶扁舟,就象玩具一样。 船的油不够,还要等天亮了加油,所以开船还早。月亮很大,圆圆的,挂在西边的天上,启明星很亮很亮地悬在东边,东边的天上也开始现出鱼肚白。范工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地说;“今天都十六了”。 海上有浪,船泊在港口仍一起一伏的。船在加油。还要等到一会儿。我觉得很不舒服,想吐。于是又越过跳板,来到岸上坐在一个石阶上,看着不知为什么忙碌的人们。心里很不踏实,有许多担忧。我并不担心埃塞的炸弹,那毕竟是有限的啊,但把这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上,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明智之举。我问林天明,用不用开个会,再强调一下安全。林天明说:“算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跟自已过不去”。他想了想又说:“你不要担心,在国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每次都化险为夷。你放心吧,这次也会平安无事的。” 想到当初他对撤离抵触的态度,而现在他不仅把所有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还反过来安慰我,我真感到欣慰,心想:“谢天谢地,这一路上不致于再为撤不撤吵嘴了。”又感到有几分依靠。他问我吃药没有。——他们从小何那里都知道我这几天身体不好在吃药。就说:“你别管我,我自己知道。”心想:“真的不能病倒了。”就自己找出药来,林天明看着我吃药,就说:“你再吃点晕车的药吧,一会儿你肯定要晕船的,吃了会好些。”小何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包叠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小声对我说是游泳圈,以防万一。我拿着那东西哭笑不得,这个小何还真未褪孩子气啊。——在那汪洋大海里,就算是它能顶事,我能一个人把它套在身上求生吗?再退一步,即便我做得出来,那时我有力气来吹胀这个家伙吗?我把它退给小何说:“回国去,游泳的时候你再给我吧!”小何尴尬地笑了。 看见大使馆的人来来往往地跑,好象很紧张,说是埃塞宣布的12个小时期限快到了。果然,四只船的油还没加满,大使馆就不准加油了,这时刚到八点。每只船都升起了一面中国国旗。我回到船上,船起锚出发了。 四条船在海上衔尾而行,我们这条船在最后。我们都坐在船板上,太阳很大,但海上有风,也不十分热。林天明扔给我一件工作服:“说你把头遮一遮,这紫外线是很凶的。”我说:“用不着。”又把衣服扔给他,挨着他坐的张师傅一把抓住衣服说:“还是遮遮吧,晒曝了皮,会起泡的。”我说:“你们不是都晒着吗?”张师傅晃晃他的胳膊说:“我们都脱过几层皮了,再晒也不会起层了。”看看我的胳膊确实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古铜色的皮肤,油光铮亮。而我却苍白并毫无光泽。 船向北驰,离陆地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海天一色,随着船的颠簸,海平线时高时低,时正时斜地晃动。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有一种莫明的不安全感。就象我在危岩上有一种不安全感一样。我问到吉达要走多久,张师傅告诉我,他听水手说,要走二十多个小时。于是,我觉得对岸太遥远了。渐渐地,我不敢正视那晃动,胃又开始翻涌,我知道何文给我的晕动灵已失去了效用,就把头埋在膝上,不去看那海平线。 有人摇摇我的胳膊,我抬头,见到是这只船上的船长,上船时,有人把我介绍给他的。他说前舱的一间屋子,有空调,让我进去休息。我不想去,想和自己的人呆在一起,也不想搞得太特殊。船长说:“你进去吧,说不定他们还觉得方便些。”我看看对面几个工人已经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了,而我周围的张师傅、小何他们,却都正襟危坐。小何附合说:“真是,你去我们还真的会自在一些呢!”我在犹豫中,小何和另一个船员已连扶带拽地把我拖下甲板。那间舱看样子是炊事员的房间,小小的,顶多有两平米。窄窄的一张固定的铁板床,紧靠在一个圆圆的舷窗下,破烂棉褥上铺了一床破烂的灯蕊草编的草席,床头摆了一个不知什么颜色,但印满了汗渍和口水渍的枕头。弦窗旁挂了一把秤,随着船的颠簸在摇晃。床下摆了几个装了什么东西的袋子,那房间没有门,跨进那门坎就是那床,几乎没有可以转身的地方。屋里确实凉爽许多,但很闹,轮机似乎就在脚下的舱里轰鸣。我感到憋闷,想回到甲板上去,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船员拿了一张鲜红的崭新的绸子,往门钉。我以为他是为我挂个门帘,告诉他用不着。但是从他固执并闪烁不定的眼神里,我突然悟着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忌讳有女人在船上啊!我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入乡随俗罢,我还是愿意尊重船主的意见,谁让我上了这条船呢。我知道目前在这船上我是派不上用场的,假如真需要我,什么还能阻拦我去哪里呢? 我把那枕头扔在一边,把张师给我的工作服叠了叠当枕头,就顺势躺下,但胃里的涌动却越来越凶,里越来越难受,我知道我开始晕船了。小何给我端来一碗饭,白白的米饭上,摆了几段烧得红亮亮的鱼。我才知道是到中午了,尽管两天来我没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但一闻到那股鱼腥味,我就打干呕,我不想吃。林天明从舱外探进头来说:“必须吃。”我知道这是常识。我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倒下,我必须增加我的体能。我接过碗,刚拨弄了几下,就感到我的舌根好象被谁拽着往下扯,接着就是一阵翻肠倒肚地呕吐。我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苦水,──头天在山道上,我已经把该吐的吐完了的呀。那真是一阵天昏地暗颠三倒四的错乱,似乎五脏六腑在那一刻都想从那嗓子眼一起挤出来。小何束手无策,慌乱地在一旁不知做什么好。林天明见我稍微缓过点气来,才将一瓶矿泉水递过来,示意我漱漱口,然而,当我将瓶口凑近嘴边,却又是一阵乱吐。终于平息下来。林天明说:“不管怎样你都得吃。”我闭着眼,点点头,示意他不要管我,我懂。我想休息一下再说。 可是不知怎么了,到了下午,风浪猛然变大了,开始还算平稳的船开始巨烈地颠簸起来。船舱里顿时响起乒乒乓乓物件倒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我睡在铁床上,身体忽地被轻轻地托起,头却狠狠地砸在床上,我紧紧地抓住床沿,生怕被甩到地上。我听见过道上有人呕吐,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就又开始呕吐。我抓住床沿,把头伸出去吐,又一次腾起,落下时,我的脸狠狠地砸在床沿上。右眼一黑,一颗颗金星闪烁起来。 船舱里响起警铃声,项目上的陈副经理抓着门框突然来到我面前,他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还在嘻笑着,却感觉到他的紧张。他问我怎能么样。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也不敢说话,生怕忍不住又吐起来。他说我们遇到了大浪涌,船长说到了9级。甲板上的人都撤到船舱里来了。又说没有救生衣,只有一只小船。林天明带着几个人在捆甲板上的行李。我不知道9级意味着什么,但听见那一阵阵使人心悸的警铃,我突然觉得我的位置应该是在甲板上和林天明他们在一起。于是就撑起来想下床。又一次腾起,我差点被摔下床来,我一把抓住陈副经理的胳膊,小陈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要出去看看。小陈说:“吴主任你不要动,外面没你的事。”我坚持地抓住小陈的胳膊,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往鞋里探。林天明这时也挤进来,看着我抓着小陈站在床下,不知我要做什么。听说我想到甲板上去。就说:“我们都进来了,东西也固定好了,你还出去做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真的,不然我怎么会进来。”我信了,坐到床沿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床沿,又开始干呕。林天明说:“你快躺下吧,躺下会舒服一些。”我没再说什么,颓然躺在床上。 船象发了疯的野马,上下乱跳。林天明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抓住床沿,看着我的脸又问:“你脸怎么了?”我骤然感到脸生疼生疼的,才知道刚才那一下确实砸凶了。就说:“没什么,刚才碰了一下。”林天明“哦”了一声,突然又问我吃药没有,我才想起已经错过了吃药的时间,而我的药还放在甲板上的旅行袋里。就说:“算了吧,到岸上再吃。”林天明说:“那怎么行?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他扶着门框出去,一会儿拿来一瓶矿泉水又问我,“药呢?”船颠得很凶,所有的人都就地坐下了,看着他为了我攀来爬去,我实在不忍心。何况,这么大的风浪,所有的人都从甲板上撤下来了,那上面很不安全。但我心里很难受,说话也很困难,索性不理他,伏在那铁板床上任由它颠。 林天明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不知道,我蜷缩成一团,朝着船壁,动也不动,似乎这样才舒服一些,也安全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叫我吃药。我才知道他是爬到甲板上去拿药去了。我没动,他在我身后说:“吴主任,你吃药吧,如果你的病恼火了,我更没法了。”他是合江人,把“法”说成“划”。平时我是要笑他的,可当时不知怎么地,听到他那焦灼的声音,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我不知怎么这么没有用,搞得这么狼狈。但我还是抹掉眼泪爬了起来,我真的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了。 药一吞下去,就往外吐。林天明从他衣袋里掏出那个药包,数了几片又递给我,吞下去又吐出来。我全身冒着虚汗,昏头昏脑地瘫在床上,林天明焦急万分,我想着还有那二十几个人需要人照顾,就对他说:“不要管我,我在这儿很安全。”你去看看他们,药我一会儿想法吃。小林想想,把药包挂在我头顶上的一颗钉子上,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风浪越来越大,我们的船一会栽进浪底,一会儿又被抬在浪尖上。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头顶上的秤杆,一只手仍然抓住床沿。生怕被甩到床下去。那真是一种什么自制力也控制不住的弹甩啊。突然,没扣紧的舷窗被浪冲开,一大股海水涌进来,劈头盖脑地淋在我身上,我和我身下的席子褥子全泡在海水里了,我尝到了海水的苦涩。我还没把脸上的水揩干,第二股水又涌进来,我挣扎着跪起来,想把舷窗关好,但没有办法,船晃得太凶,我跪不稳,手也没力气去扭那大大的螺丝。而就在我跪起来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忽高忽低的湛蓝,和那泛着死亡的光辉排山倒海闯来的浪阵。 在国内,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海。到国外,尽管在米齐瓦的海滨泳场上远眺过那迷茫的海洋,在浅水中捡过贝壳。但也从来没有这么深入靠近大海。过去我眼里的大海,湛蓝而平静,浩翰但却宽宏。我向往那湛蓝,(特别是我没见到大海以前,)我渴望贴近它,渴望坐坐海船。第一次这么近地贴近,领教的却是它的疯狂与狰狞,凶猛与残暴。那是让人心惊的湛蓝啊!我放弃了,蜷成一团,任凭海水自由地涌入,淋在身上床上,象一只受到惊吓的牲口。 林天明一直到天黑都再没到我这儿来。 船一直不停疯狂地颠簸,船上没有人的声息,只有底舱的轮机发出巨大的尖利的响声,那声音象生了锈、没上油的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巨响,又象非常吃力的摇着船橹,一下,两下------。船象是在原地摇荡,似乎那巨大的声响,就是要维持这摇荡。身体和心脏都随着那摇荡忽上忽下,我明白,我们船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摇荡中倾覆。这种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好象变得不重要了,──只是那使人心悸的声响,让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摇摆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呢? 上船时说是二十小时就可以到达吉达,我分分秒秒地算着时间,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点靠岸的迹象。时间很多,时而想到女儿,心很痛但无可奈何,认命了。好在还有几个兄妹,他们自然会照顾她的。只是想到她还那么幼小,想象着她惊恐无措的模样,我心一阵阵地发痛,又淌眼泪。没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淌眼泪。 那时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那种时时刻刻都想呕吐的感觉,是人在那种不能理解的狂野的自然力面前颠来倒去,却无能为力所感到的耻辱,是那种没有一点点徵兆要停下来无休止的折磨。是长时间的在生与死的面前清清楚楚但又不由自主的徘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