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情感时代

                         ——读魏高祥的新作《拜访》

读老魏的小说需要勇气。

老魏知道我这样说恐怕会泄气。其实，我的真正用意是——读老魏的小说需要有做贵族的勇气。几年来，老魏的小说读了三部左右，分别有《暂时之痛》以及《垂直舞蹈》以及现在手边的《拜访》。

三部小说读下来，我的总体感觉是，要么你从此拒绝再读老魏的东西，要么你就模假式地穿上西装口袋里永远放一块雪白的手帕，过马路坚决走斑马线买面条也坚持排队什么的，反正你放弃做贵族的理想是不可能了。

老魏的文字很贵族，但和小资无关，给人感觉他的贵族是世袭的，有一种天生的慵懒，仿佛你瞧着他抱着一杯咖啡或者红酒什么的，蜷缩在一个硕大无朋的老式沙发上，整个身体随意而自由，此时，便有故事象夜晚丁香的味道，汩汩地漫出来。

对“后情感时代”（上世纪80年代末至今）的描摹和总结几乎贯穿了老魏文字的始终，在《暂时之痛》和《垂直舞蹈》里面，老魏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宣告了“后情感时代”的来临，到了《拜访》老魏已经开始对这个充满了反叛和荒谬的时代开始了反思和总结。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老魏的宣言和反思都是如此的漫不经心。在《拜访》里，老魏开篇就漫不经心地说：“这样不行。”是的，面对传统婚姻家庭模式，老魏尖锐地发现这种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时代的家庭模式真的“不行”——“两个人住在一起的婚姻生活是原始的、不健康的，甚至是下流的，多数情况下是令人失望的，另外，婚姻中搀杂着太多的经济因素，住在一起的婚姻方式忽略了人们对于独处的需要。”

这便是老魏发明“拜访制”的所有动因和理由。

老魏，不，或者说小说里主人公董永的梦看来就是如此了。十七岁的董永曾经暗恋一个女生，洋洋万言之后来到女孩的家。狼狈地逃出来后，董永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在床上痛哭失声。但是爸爸回来之后、晚饭做好之后，十七岁的董永暮然惊觉——“一个家庭，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无法尊重与满足他对痛苦和独处的需要”。

带着这样的困惑董永还是走入了家庭。

从技术上讲，董永的婚姻甚至比那些跌跌撞撞的普通婚姻更加有基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董永甚至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这时候，老魏从小说里走出来沮丧地提示读者：婚姻生活其实脱离了恋人们最原始的理想——逃离父母的监管，建立自己的世界。而“结婚以后，终于不必向父母报告自己的行踪了，却突然发现，得向老婆汇报……只有老婆回娘家了，才会觉得自己完全独享了一个家的完整空间。”

于是老魏，不，其实是小说主人公董永在离婚后的独身生活期间发明了“拜访制”。

从技术上说，拜访制有相当合理的地方：比如“双方各自住自己的家，见面时间地点事先商定。未经允许，任何乙方不得擅自闯入对方家，双方都不持有对方家里的钥匙。”以及“经济各自独立和自由，家务自理。涉及共同花费以地点论责任。任何一方都不接受超过自身生活水平的礼物。”……甚至“任何一方只要正式提出分手，分手便已生效。另一方不得询问为什么。即使询问，要求分手一方也可以不做回答。”诸如此类。

“拜访制”在不断的实践中不停地增补着更加“合理”的条款。

一位朋友看完老魏的拜访制后，悻悻地嘟哝：“这个人犯了反人类罪。”在最初的阅读里，我几乎赞同了我的这位朋友的看法——我几乎无法忍受董永对花儿的所作所为。

我真的无法忍受他在云雨之后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送自己的女人回家，在振振有辞的背后，我几乎就要揪到了老魏藏在背后的尾巴——什么拜访制啊，典型的不负责任。在买房还是结婚的争执中，我几乎愤怒了——董永！不！老魏！你他妈什么玩意啊你？我几乎就要立马下楼打的去敲老魏的门：“你他妈如果不懂得尊重妇女我可以教你！”

但是我还是被老魏平静的叙述震撼了

其实董永的趣味和爱好说到底还是健康的，他喜欢体育、音乐和金钱，但是他对待拜访制的痴迷和对婚姻的冷峻，在老魏诸多的铺垫和陈述下，依旧让我的心情变得很坏。

直到康妮出现之后，我彻底冷静下来。

我发现康妮自己婚姻里的拜访制来得比董永的更加简单而且直接，她几乎不用解释就接受了董永的理论，董永在康妮和花儿之间游刃有余的终于使我悟到，在婚姻的围城里，拜访制似乎是迄今为止唯一的解决方案。

董永不动声色地打理着自己的拜访制式的生活，书柜里甚至摆马满了烹饪书籍。为了维修家里的电器，还摆上了机械或电子方面的书。实用主义世界观几乎覆盖了董永的所有思维层面。

老魏的笔触是如此的漫不经心，他可以在董永在车站等花儿的时候将一段遐想认真地写出来，全然不顾这段文字根本与本书的内容无关，让人疑惑的是，你居然回认真地跟着董永（不，好象还是老魏的）思路看下去，于是一下子，董永的平民化就跃然纸上，他便仿佛成了你身边的一个同时或者邻居什么的。

第三部分（图象生涯）、第四部分（十渡一行）以及第五部分（图象生涯二）让人生疑。整整的三个章节似乎与拜访制再无关联，我们跟着董永认识了他的好多同事，还去了一趟十渡，并且享受了他们讲价的快乐。

从文字上讲，老魏的文字简单、日常的让人欲罢不能，我们就那样被他轻易地牵着，被他毫无情节以及章法的故事牵着走来走去。慢慢的随着老魏漫不经心的文字我明白了，这三个章节老魏其实是让我们休息一下，他担心读者被自己的拜访制搞得辛苦。

用老魏的话说，这是看电视，是娱乐。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老魏用了三个章节、三万五千个汉字的篇幅其实是告诉我们，董永和花儿的拜访制在这段时间里进行的很顺利。

但是这样不行。

三万五千个汉字带来的平静毕竟很短，新的问题产生了。老魏发现拜访制的另一方花儿其实还接受了董永本身才迫不得已地接受了他的拜访制，是因为爱董永才不得已爱他的“特别的癖好”，拜访制开始隐生问题。

坦率地说，拜访制存在着太多老魏解决不了的问题。

主人公董永经常出入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个世界叫虚拟人生，虚拟人生的制作者看来是董永在虚拟人生里和一个叫贝拉的女人关系暧昧，频繁的出入游戏世界使董永对自己的人生开始迟疑，董永的生活和游戏开始混淆。

后来在游戏里，董永因为爱上了别的女人而杀害了贝拉。游戏程序里本没有这样的设计，但是董永还是绞尽脑汁杀害了她，谋杀！即便如此血淋淋的犯罪都不会在虚拟人生中得到惩罚。永离开花儿的生活依旧丰富，他被那些逼真的片断所裹挟，所分割，除了眼睛、耳朵，还有十指可用之外，他的肢体无须任何辛苦、任何劳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几乎就象在梦想中革命成功的Q一样……

董永和老魏在游戏里的频繁出入，使我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努力从虚拟人生中回到小说的情节里，如果稍一懈怠，这两个人的身份立马就会混淆，我知道老魏制造游戏的情境其实是很刻意的。

老魏仅仅是复述而已。

老魏在“尾声”里，还是垂下了高贵的头，无奈地宣告了“拜访制”的失败，但老魏还是安排了一个让他把“墙面的瓷砖用了一个星期分几次才擦干净”的李楠出现，来继承他的衣钵，但是老魏，不，是董永依旧感觉到车里的黑暗正在向四周扩展开去，而他在黑暗的饿中心动弹不得……

我知道，老魏仅仅是复述而已。

合上书我不由得长叹一声，老魏用最日常的文字还原了后现代的人们最日常的生活，这是何等的不易。

我想到了一句很古老的比喻，所谓“大工不巧，重剑无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