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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 小 从技术上讲,北京话有很多并没有多少道理。 用的最多最普及的“丫”,据考是“丫鬟生的”意思,初听很文气的骂人,细想其实很恶毒。象“姥姥”表示不服气,“姥爷儿”表示正午的日头这些老北京话,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现在更为普及的所谓“京骂”科学性就更少些。 在京多年,有一个词汇曾经是那样地让我感动——那就是“发小儿”。发小儿是北京话,意思是儿时的玩伴,含有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的珍惜以及敬重,浓厚的京城韵味,具有明显得有些夸张的地域特征。 北京人看待发小的态度认真得让人吃惊,但凡发小,一般一定是要互相拉扯的。他们认同发小的一切,有时亲兄弟之间都做不到的事,但为了发小,北京人常常表现出惊人的慷慨和肚量。因为这个题目似乎与本书、与流动公民无关,一度曾经被我抛在一边置之不理,直到我听说了艾云的故事。 艾云:山西人,两千年来京,从事切汇。2003年1月因重伤害被捕,判刑4年;同案赵家之被判7年徒刑,两人都没有上诉。 艾云1960年生于山西平遥乡下,世代务农的艾家在小艾云七岁的时候迎来了北京赵姓一家人。赵家之的父亲戴着右派的帽子携妻带子千里迢迢被下放到山西平遥,沮丧一度使一家人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艾云一家在赵家最沮丧的时候接受了他们。艾云的父亲受大队委派腾出一间偏房供一家人居住,并负责看管他们。 很快,年龄相仿的艾云和赵家之就玩到了一块儿,起初艾云的父亲还干涉了几次,后来发现赵家之是个很乖的孩子,艾云也确实和他学了好些东西,就听之任之了。两个小伙伴上山下河,穿林爬树好不开心。 上学后两人同座,好些孩子看家之是右派的儿子,就欺负他,艾云就和他们打架。艾云打起架来很凶,一个人可以对付一群孩子。家之这时是不能动手的,因为艾云交待过他:“你是狗崽子,打坏了人家你爸爸就完了。”所以家之只好看着。 有一次人太多了,艾云实在招架不住,鼻子和嘴出了好多血,站在一边的家之气得满脸通红,嚎叫一声就杀入战团。兄弟二人越战越勇,直打的七八个孩子落荒而逃。 两个孩子晚上都没敢回家,在村外的大河边,两个孩子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决定结拜。冲着北斗星两人磕了几个响头,手捧着河水一饮而尽,赵家之冲天发誓:“艾云从今儿起,就是我的哥哥,以后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艾云当时只知道嘿嘿地傻笑。 小学毕业,赵家被招回了北京。艾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风很大,将家之的泪脸抹得乱八七糟。艾云记得自己也想哭,但忍住了,只说:“长大了,我去看你。” 赵家后来来了几次信,也寄来过一些果脯什么的,后来就越来越少了联系。 34岁的艾云离了婚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在家里呆了。老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后来改了嫁,两个姐姐又嫁得很远,在家乡艾云成了孤家寡人,艾云就来到了北京。 潜意识里,艾云是想找家之的。但时间太久了,34岁的艾云已经知道儿时的一切毕竟是幼稚的,这么多年过去,艾云相信一切都会变的,便打消了找家之的念头。在劳务市场里,艾云因为长得壮被一个老板相中,说好去云南背货,一次两千。 艾云在回来的飞机上兴奋了很久,一次两千的确很诱人,又有好吃好喝,还坐飞机。下了飞机艾云就被请进了公安局。警方在艾云随身携带的行礼中发现的东西令艾云自己都大惑不解——300克海洛因。因为初犯且不知内情,因为诚实,也因为交待得痛快,艾云仅仅被判了两年徒刑,因为狱中表现突出,一年半就出狱了。 艾云没想到在北京一年多,居然完全是在狱中度过的。出狱后,艾云在一家小饭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发誓要在北京混下去。其实谈何容易,小饭馆的老板是江西人,典型一个乍富的农民,对工人的态度不亚于周扒皮。艾云受不了老板的虐待,大闹了一场之后就赌气辞了工,和一个在劳务市场认识的人合伙在大钟寺市场搞起了一个早点摊。 早点摊很受欢迎,艾云把一些山西地方小吃弄得有板有眼,合伙人也很卖力,个把月功夫,两人就很是赚了些钱。艾云兴致勃勃地设计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要在附近开一家山西风味店,最初的计划是,一年赚10万。 初来北京时,我自己就有这种感觉,许多事情似乎不被自己左右,仿佛天意一直在左右着一切似的,事事被牵着鼻子走。艾云碰到了和我一样的麻烦,因为没有执照、健康证,又因为抢了别人的生意,艾云被撵得到处跑。最后,他发现没法再做了。 一年赚10万的计划破灭之后,艾云彻底消沉了一阵,期间甚至回了一趟山西。他把自己的祖屋和十几亩薄田全部转了手,带着几万块钱又回了北京。回来之前,艾云去看了自己的儿子,儿子问他:“你还回来吗爸爸?”艾云想了半晌,摸摸儿子的脑袋没有回答。艾云自己也说不清此行的结果怎样,也不知手里的几万块在北京意味着什么。 赵家之回京后很是一帆风顺。 首先我要声明,发案后我一直没有采访到他,所有的资料全部来自艾云、家之妻子李阿以及他年迈的母亲。他和艾云关押在不同的地方,艾云在北京,他却在宁夏。我曾跋涉了上千里跑到宁夏监狱,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我的采访。后来,我只能依照艾云的请求,把5条中南海香烟留给了他就告辞了。 家之算不上高干子弟,但父亲在学术界是有些影响的,所以家之一直受了很好的教育。大学毕业后,家之先在一个外企做,两年之后,又自己做起了广告公司。 家之其实很幸运,娶了个很好的妻子,漂亮而且贤惠。李阿北京第二外语学院毕业,现就职于某物业管理集团,待遇不错。 第一次采访是在她的公司,李阿给我冲了一杯台湾高山乌龙,就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面对这样一个充满教养的女人,我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这次采访很不成功。其实李阿一直很配合,尴尬的却是我。我无法提出尖锐而且完整的问题,甚至一直是在语无伦次的状态。 后来我反思,我的失态完全因为李阿的教养。我实在无法把李阿这样的女人和一个囚犯丈夫联系在一起,也实在无法搞清楚赵家之犯罪的动机。 赵家之是在一个雨夜将艾云领回家的,当时艾云醉的一塌糊涂。李阿形容艾云的当时的样子我几乎要笑出来——浑身泥土,一只脚穿了鞋可是没有袜子,一直脚上有袜子但鞋没了。 赵家之是在一个酒店里看到艾云的,当时他一愣。这太象他小时候的艾云哥哥了,举止神态哪都象,尤其那一口的山西土话。 艾云当时在酒店的一张小桌上一个人喝闷酒,按理以艾云的身份,是进不起这样的酒店的,就更别提喝酒了。那里最便宜的酒也要十几元一瓶,而艾云的面前已经放了八九只空瓶。原来艾云在一家送啤酒的公司送货,酒店的冯姓经理自恃财大气粗,总是赖帐不解。艾云的老板就总是找艾云的麻烦,并扣着他的工资不发。 艾云每天来酒店都被冯经理弄得很窝火,那天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等到冯某回来,就赌气喝起啤酒。 赵家之审视了艾云好久,最终也不敢确认,便笑自己的幼稚,怎么会呢?这么远,再说艾云来,会给自己信儿的,就干脆作罢喝自己的酒去了。不一会,警笛大作,一辆警车停在门前,几个警察进门就将艾云往车上拖。艾云已经烂醉如泥,嘴里嘟哝着什么拼命挣扎。赵家之有些看不过去就走过去劝了几句。原来,冯姓经理派人报了警说艾云在他的酒店酗酒闹事。 赵家之在警察的手中看到了艾云的身份证后,极其坚决地制止了他们,以老乡的身份给警察写了保证将艾云带回了家。 后来,家之一个切汇的朋友好意带艾云入了道。也逢这几年出国的多,几年功夫,艾云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艾云的事到这里就结束,本来还是一个相对圆满的故事,可是造物弄人,常常让人始料不及。 几年前,赵家之的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通过朋友在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子。因项目越做越大,就始终也还不上。后来,那个行长朋友出事了。 家之是10月初被捕的,当时他正跟李阿和女儿在坝上骑马。 李阿以及家之的父母很是活动了一阵。但接洽人讲,家之的罪名不小,要是找对人,也是一大笔数目。李阿傻了,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打开门,发现艾云在门口坐着。 艾云和李阿抬着钱,将家之从监狱里涝了出来。 几个月的功夫,家之已经面目全非,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后,才勉强可以出来走动。在老宅的香椿树下,家之虚弱地坐下来问李阿,怎么艾云这么久都没来了?李阿不作声,家之又问,李阿就哭了。 艾云此时正躺在位于大兴的房子里,双手被石膏裹得紧紧的。家之出事后,艾云变卖了所有财产,又从别人手里高利拿了一笔钱,凑足了数字后将家之保了出来。但是答应还钱的期限到了,艾云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偿还这笔此时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的债务。 道上的人讲的是规矩,你不遵守游戏规则,就一定倒霉,艾云也不例外。并且,艾云如果在这一个月内还不上钱,结果可能更惨。 2003年1月,临过春节还有半个月左右,赵家之和艾云俩个人开车来到房山附近的一个别墅。 两人本来想先还一部分,剩下的通融通融拖一下。但是两人对道上的事太不了解,说着说着家之就火了,指着债主的鼻子破口大骂。艾云本来还想劝阻,但被一个棒球杆一下就打到在地。家之勃然大怒,赤手空拳和人家一大帮人打到一起,艾云爬起来也操起一只板凳杀入战团。兄弟二人被打得浑身是血,但是对方丝毫没想到两人如此勇猛,倒是很吃了些亏。 警察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双方都伤得很重。春节后就判了,道上有四个人判得很重,家之被判7年,艾云4年。 在一次从宁夏回来的路上,我问李阿:“家之怎么这么鲁莽啊,……” 李阿奇怪地望了我半天:“他们是发小儿啊?!” 我终于知道,原来发小儿在北京人心中,居然被这样执拗地认同着。发小儿,就是在那一刻,几乎将我弄得泪水涟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