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中秋
午夜了。
他放下手中的英文小说,疲惫的打了个哈欠。
四周一片静默。他听得见窗外秋雨的淅沥,听得见秋虫的呢喃,听得见钟表单调的喧哗,听得见卧室里儿子的梦呓。远处国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在阒静之中也显得格外清晰。
是的,午夜了。
桌上的台灯发出橘黄的柔和的光线,茜色的窗纱上叮满翡翠般的小虫。风,缓缓地从窗外荡过来,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上的台历---哦,是8月了,阳台上洁白的玉簪花早已绽放如绰约的仙子,中秋节,就快要到了。人生真是所谓白驹过隙啊,太快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沉默地凝视着自己在茶杯的冰凉的圆弧上的扭曲的影子。慢慢地,陷入对往事的深深的回忆。
严闭的心幕渐渐拉开,许许多多的记忆的碎片慢慢闪现。是30年前?或者还要晚一点?他记忆中的第一个中秋?那时候 ------
那天很早他就被父亲低沉而婉转的琴声惊醒了。窗外似乎还月色朦胧的。隔壁的罩子灯发出昏黄的光。父亲正在拉二胡,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早晨三四点钟就起来拉琴。这天父亲心情很好,他听得出,他拉得不是《二泉映月》,也不是《病中吟》,是《赶集》和《北京有个金太阳》。曲调非常欢快,他听得见弓子在跳跃,也隐约的知道最近父亲的心情不错。父亲已经从深重的政治恐怖中解脱出来:被发配到这个小山村后,家庭出身、过去的种种罪名也象被人淡忘了,淳朴的山里人似乎不太懂这些。弟弟的多年的病也好多了。今夜他没象过去那样,从弟弟剧烈的咳嗽和父亲的诅咒声里惊醒。想到这些,他幼小而敏感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
天亮了,父亲来叫他,这是很少有的,除了呵斥,父亲一般不会理睬他们兄弟。原来要带他去山外去赶集。他受宠若惊、喜出望外,急忙披衣起床。
太阳出来一杆子高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山外。集市上人还不多,父亲把带来的几十个鸡蛋,在路边摆下,让他看着,然后就离开了。他猜父亲是不好意思在那儿卖。他放不下那点儿架子。后来父亲带了一个人来,很爽快地把鸡蛋全买去了。用卖鸡蛋的钱,父亲买了一瓶叫冰雪露的甜酒和几斤苹果。
回家的路上,父亲的脚步似乎格外的轻松,格外的高远。
黄昏渐渐来临了。他从来就是一个孤独而忧郁的孩子。已经学会观赏黄昏的凄艳和柔美。屋后是一片空旷的原野里,他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小河那边的夕阳幻化出最后的绮丽,又看着初月爬上东边的树丛,露出暗红色的半个脸膛。他听见灶下的燃烧的干柴爆裂的劈啪声,他听见母亲在打鸡蛋,筷子碰在盘沿上发出叮当的脆响。他听见弟弟象小狗一样在大人的脚下快活的跑来跑去。饭菜的诱人的香味穿过后窗,直冲他的鼻子叫。他感觉的到自己的胃因食欲而在抽搐。但,他依然没有动。
一只流萤从东边树丛上冉冉地飞过来,象幽梦一般,亮晶晶的,轻飘飘的,直飞向河那边去了。与远处的朦胧的月色渐渐融和在一起。几个孩子追逐着萤火虫唱着欢快的儿歌:
火镰虫,打摆摆
火镰虫,打摆摆----
月色愈来愈分明。大地一片银辉,如水,如霜。晚风轻柔地来抚摩他赤裸的小腿,十分的惬意。他非常喜悦地看万物从幽暗中挣脱出来。直觉告诉他,生活也在渐渐从幽暗中挣脱出来。他感觉到多年来家里的那种阴冷的戾气正象春风里的坚冰渐渐消散。那幽黑而寒冷的暗夜真是太苦了。
母亲来叫他了。菜空前的丰盛,这回他不用为一盘土豆丝和弟弟争个不休了。有炒辣子鸡,葱煎鸡蛋,煮花生,白糖拌苹果,还有从自家的菜园里刚摘下的新鲜的菜蔬。他不禁想起父亲为文艺宣传队编的快板中写丈母娘接待新女婿的句子:
炒花生,煮鸡蛋。
洗了虾皮砸大蒜
杆了面条把鱼煎
肉丸子做了两大盘。
BR> 冰雪露酒很甜,可父亲只让喝一小碗底,弟弟喝完后还不甘心,向妈妈投去求援的目光。趁父亲出去,妈妈又偷偷地给他们倒了一点,父亲回来看到了,竟然也没发脾气。那个夜晚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幸福和温馨,过去,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过。晚上躺在床上,他看着从窗棂中透过来月光,格外清亮,格外柔和。
另一次呢?记忆中最深刻的中秋?
是78年。没错,是那年。恢复高考了,父亲决定让久已失学的他回城里老家去上学,就在那年的中秋前夕,他到了县城里的防修学校初中部插班,读初中二年级,学初三的课程。(那年头就这么奇怪)他只读过三年小学,艰深的课程使这个从山里来的傻孩子目瞪口呆,太难了,班里有些同学是上完高中又来复读的,还跟不上课。开学后的第一次作文就在中秋这天,题目是《中秋之夜》。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因为他平生从没写过作文。虽然上过3年多小学,可他的语文老师只在课堂上读了两本小说,一本是《大刀记》,另一本他忘了。老师让带回家写,晚上是怎么过的节他毫无印象,只记得在父亲的指导下,他写出了平生的第一篇作文-----《中秋之夜》。那个晚上,父亲特别耐心,特别温和,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和父亲亲近的感觉。
几天以后,作文发下来了。他得到了班里的最高分。老师还在班里朗读了他的文章,好好地表扬了他一番。不为别的,就为他是班里唯一说真话的孩子。中秋的晚上一直在下雨,他老老实实地写了下雨,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一家人过节的情景。可别的孩子却把皎洁的月亮着实的描绘了一番,又联想了台湾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阶级弟兄。老师狠狠地批评了那些假大空的文章。
他至今感谢那位语文老师,他是一位君子人,他教学生作文,也教会他们做人。老师不知道,这篇中秋的作文,影响了一个心灵的一生,从作文,到做人。这篇中秋的文章,也点燃了他进取的勇气和信心。从此,他的成绩迅速提高。10个月以后,他成了省重点中学---县一中的高中生。而这时,父母也从被发配的山区回到了城里。
哦,那个难忘的中秋之夜。《诗经》里说:“出于幽谷,迁于乔木。”生活,不也正是如此吗?
后来呢?
许多个中秋过去,流下缤纷的回忆。不能一一怀想了。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中秋的影子却越来越淡漠。最近的,去年呢?他还记得一些。母亲和媳妇们忙着做饭。弟弟打电话来说不回来吃晚饭了,要陪同省里来的客人。父亲急着吃饭,饭后要和他京剧协会的票友们聚会。孩子们都在忙着打游戏。他觉得无聊,想逗他们说话:
“喜欢过中秋节吗?”
没人理睬。
过了片刻,7岁的侄子从笔记本荧屏上的 “帝国时代”中抬起头来:
“中秋节能去麦当劳吗?”
“不能,太远了。”
“那能去德克士吗?”,10岁的儿子也从“星际争霸”中觉醒了。
“也不能”
“没劲”,儿子说。
“没劲”,侄子也说。
没劲?是吗?他幼年时刻期盼的中秋什么时候变得没劲了吗?
是,他也觉得中秋越来越没劲了。再也没有那按捺不住的激动。再也没有那镂心刻骨的感受。他失去了对生活的体味和感悟。过去他们曾是密友,现在在匆匆的奔忙中他渐渐异化成了生活的奴隶。
有多少日子,他都没看过朝暾夕月了?有多少时间他没流连于烟柳溪桥了?有多少时间他不曾端详树下的落蕊和墙上那攀缘着的蓝色的牵牛花了?多少时间无暇听松涛、听蛙鸣、听油蛉弹琴了?当生活在幽暗中缓缓而艰难的攀缘而上的时候,他曾静静的观照她,亲近她。为她千万次的向上苍祈祷。而现在,中庭月色正清明,却有了难言的失落。只有在“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寂寥的时分,他才看到自己的灵魂的无所归依。一切都太匆忙了,需要停一停,让灵魂能追的上自己的躯体。
他需要一个静谧的中秋。
他需要一个寂寞的中秋。
也许中秋注定就是长长的人生之路上的一个长亭,长满了垂柳和萋萋芳草,在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的时分,让人轻松地徘徊徜徉,为过去的行程画一个美丽的句点。也许是在一个断桥边的、黑灰的墙上爬满枯藤的驿站,旁边开着一树寂寞的白梅,落花飘零轻似梦,让人到此不禁驻足留连,回望自己走过的灰白的一直延伸的天涯的古道。也许是雨夜中崎岖山路旁的钟声悠扬的古寺,让人静卧于僧庐之下,听着点点滴滴到天明的秋雨,抚摩着星星的白发,怀想自己“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风流。也许更象一点小小的爝火,船夜航在幽黑曲折的河上,两岸的峭壁让人不见星月,只有这点爝火在远方闪烁。灿烂,明亮,温馨。呼唤着疲惫的旅人,奋力地向前方划行,划行。
一鸣 雨夜 于降龙伏虎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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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烟波,平生自号西湖长。清风小浆,荡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