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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电影,总是在村子的街心或者场院里放映。银幕的正反两面,都是站着或者坐着的人群。我也在那人群中。银幕上的英雄们在血与火中展示着曲折的生命路线,每每到结尾处,英雄倒在血泊里,银幕一边的木杆子上绑着的音箱,就发出震耳的悲壮的音乐。一种难以抗拒的情绪,会把我捕获——我被淹没在那意境中,有时候泪水在不知不觉中,就从脸上滑下来,悬在稚嫩的腮边。 电影结束,放影灯熄灭了,音箱却常常还会再响一会儿。看电影的人们潮水般退去,散入各自的家里,场子很快就空了。系在方桌腿上的棍子顶端挑着的电灯的光影里,放映员在盘着电线,收拾放映机。我孤零零在不远处望着,想起刚才银幕上还鲜活着的且歌且哭的人物,心中充满了失落。我常常挣脱了父母的手,在放映员解下银幕,收拾好全部设备,用架子车拉着离去之后,才一个人在暗影里走回家去。躺在床上,熄灯之后,银幕上的那些人物,就又开始在我眼前表演,展现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第二天去上学,路过放映场。看着一地的砖头、瓜子皮、烟头,那冷冷清清的场子,用着冷漠的面目告诉我,银幕上的一切,已经成为乌有的了。而我耳边,却仍然会响起散场时轰鸣的音乐,有时我会用袖口,擦一下湿湿的脸颊,抹一下鼻涕。我在回望中,走向学校,进入了另外的热的生活中。 因为反感数学、英语、物理老师,我把这几门功课都废除掉了。第一年的中考,自然是失败的。后来,在乡中教书的父亲把我托付给在薛村初中当校长的志民叔叔,我在那个离家十多里地的村子里复读。临毕业前的初春,农忙还没有开始。那村里写了几台戏,就在村西头的大坑里演出。我不感兴趣英语老师的课,再次逃脱了。我和那些用布条扎着露胸膛的厚棉袄的老汉们,一起坐在坑边,晒着初春的阳光,看那些着了古装的演员们在戏台上舞动,很快就把自己忘记在了剧情里。那些扮演丫环或者喽罗们的小姑娘,身着紧身的装束,散发出一点包裹不住的青春的感觉,分外引起了我的忧伤。煞戏的时候,照例要吹几声号叫,老汉、老太太、孩子、妇女……泱泱散去,阳光还留在坑边的斜坡上。那些女子们在后台解掉了戏装,换上平常的衣服。我看着他们初开的花朵一样挑开幕布出来,笑着跳着,和剧团里的人说着话离开之后,自己才怏怏地向学校走去。 那些演戏的人们来自哪里,我不知道。总觉他们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过着一种我全然不了解的有趣的生活。我忽然有了随他们而去的冲动。那群时而在剧中歌哭,时而在真的生活中过活的人们,给了我无限悠远的感觉。我的心,被他们吸引了去。 然而后来的一些课,是必须要听的。等我终于从课程中再次逃出来,跑到坑边想看到他们的时候——那地方早已经空落落的了。平整的土台,那演剧的场地还安然在,而那些幕布,那些横七竖八用粗粗细细的木棍绑在一起搭建起来的戏棚,早已经拆了去。我的心,也随之空落了。 心柔软得浸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在长满了高大白杨树的路边,仰起脸,透过满天正在绽蕾的杨花,看着悠远而蔚蓝的天,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我心里有点幽怨,觉得他们丢下了我。那些演戏的人们,乘着卡车,不知道去了哪里了……不快是要延续几天的,直到我确确实实觉悟了随他们去远方的不可能,才彻底绝望,放弃了那个朦胧的理想。 后来长大了,做了老师,又做了靠编写文字吃饭的人,慢慢成为一个胡子布满下巴的成人。对于情景的依恋,让我成为一个有些畸零个性的人。因为过多耽于文字或音乐所构成的情景里,我渐渐养成了分离的性格。有时候在诗意里,或者在音乐中,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的引诱下,仍然是爱流泪,爱任性,如同一个丧失了思想的人。读汉乐府,有两句说:“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泪水不由夺眶而出。似乎是曾在溧阳做县令的孟郊的诗,假托一个女子的口吻写道:将我们的眼泪滴入那池水中,且看那莲花为谁而枯死吧!那诗句也是紧紧揪住了我的心。大抵让人动情的,也总是这类偏执的东西吧,我竟然极迷恋这些任性使气的方式。自然,生活并不总是让人活在那感动的场景里,鱼也有凉晒在岸上的时候。一旦要我在实实在在硬梆梆的生活里按部就班地生活的时候,就总是要出错。我按照情境里的方式生活,自负,冷傲,注重个人的感觉,有时候似乎是麻木的,所以成为一个思维控制力虚弱的人。有时候陷在一种感动里,越来越深,别人无论如何牵拉,仍不肯回头。不管是伤害自己也好,还是伤害了别人也好,我这偏爱陶醉于温情的心,却让人无法理解地变得冷酷起来,有时候近于残忍。我自己偶尔也怕了自己。 我在感动的场景中越潜越深,除非我自己发现了那情景的虚幻,我才可能从中挣脱,迷途知返。就像我确确实实知道了那电影和戏剧已经散场,我寻求感动的场景已经荡然无存,我才像一个溺水的人,爬上岸来,呕掉胸腔里的水,眼神迷离,半死不活地伏在地上,慢慢悔过心……2004/9/21 /05/0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