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果然是日渐的暖和起来,日日的东南风吹着,把那些树木催出了叶芽,花儿催出了苞蕾。中午的时候,那风吹在脸上,一点不觉得寒冷,那感觉就好像用绒毛轻轻在人的脸上拂过似的,让人有一种温柔而难以诉说的冲动。
孔子吃饱了上午饭,用牙签剔了剔塞在大牙缝里的肉丝儿,咂两下嘴,然后用牙签挑起那从牙缝里剔出来的丁点儿食物,放到舌头上,一卷,又咂着嘴,吃下去。接下来,他又开始用舌头贴在牙缝上,闭上嘴,吸食牙缝里的那些牙签探不到的零星残余,发出吱吱的声音。这块肉真的不错,他越来越欣赏曾皙的人生哲学:一个人不能光说工作,还要讲求及时行乐。曾皙今天为他带来的这块猪肉也真好,有肥有瘦。不像有些弟子,净弄些肥的二膘油送来,还巧言令色,点头哈腰,嘴里说什么“老师的牙不好,吃瘦肉塞牙”之类的话。弟子们轮流着给孔老师送来束修,使他得以美食,他很满意这种教书匠的生活。
孔子打着饱嗝,从惬意里睁开惺忪的倦眼,忽然瞥见窗外的阳光下,几只鸟雀在唧唧喳喳鸣叫着,跳来跳去,异常活泼,在争吃鸡鸭剩下的谷子。他新栽的那棵银杏树也已经发出了鲜嫩的叶芽,往日清冷的枝干的影子投射在地下,越发显得清秀挺拔。孔子从床上坐起来,他忽然很想到外面的阳光下走走,于是和童子们说了一声,也不让他们跟着,竟然自己一个人背着手走出门去了。
杨柳的腰肢格外的柔软,风一吹,袅袅的,把满枝条的嫩黄摇来扭去,像一位少女的舞姿。孔子不由想起他在季子的宫殿上见到的那些曼妙的女孩儿。季子废掉了周室的音乐,成天沉浸在靡靡之音中,耽恋女色,不思进取,让孔子非常担心。如果不是那时候拂袖而去,孔子也许不会落到今天的这种地步。他想,他如果还留在宫廷的话,应该早就已经是文化部的部长了。
想那些无用的事情干甚!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还不如想想自己的老婆。他踩着才能掩埋住马蹄的小草,陷落在一股柔软的情绪里。他想象着她年轻时的样子,她那时候的笑容,好像是一朵桃花,风一吹,花瓣儿微微颤动。她那时候的腰肢是那样的柔软,好像水一样温柔。孔子曾经非常诧异女人的腰竟然这么软,他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妻子的时候,自以为这是最出乎他意料的事。他曾经为妻子柔软的腰肢而失落了好些天,但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因为他越来越领略到了那柔软的好处。当然,如今妻子的腰已经是粗得令他再也没有兴趣了,这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要依赖于那些猪肉的支持。
都老了!孔子口里喃喃地说。的确是有点力不从心了,近两年来,在教学之余,他年轻时的那些业余爱好已经所剩无几了。弟子们钦佩他爱读书,其实,除了读书,他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周围的人和事了。想起年轻时自己热心政治的那些年月,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他想起曾皙说过的要在暮春时节在沂水沐浴的话,感觉着周身温暖的空气,他相信当下的水,也不至于太凉。
不知不觉游走到了沂水河边。一些妇女在那里洗衣,一边揉搓着石头上的衣物,一边说笑。她们说道谁谁家新娶的媳妇屁股大,谁谁家新娶的媳妇胸脯高,谁谁家的男人有本事……他们说到孔氏的时候,只说到了她的粗腰。孔子断断续续的听来,起先是有点儿头晕,想要流鼻血的样子,当后来听到说自己的老婆腰粗,心里不由涌起了一阵阵涨潮般的失落情绪。一个新媳妇儿也在那儿洗衣,只见她对别的婆姨们说这道那充耳不闻似的,只专心地在揉搓着自己家男人那团衣服。那女子,虽然已经成为别人家的新娘,但似乎仍未脱尽少女的矜持。她的双手揉搓着石头上的衣物,腰身一颤一颤的,不知不觉发上的刘海儿就遮住了眼睛。她用手向上拢一拢那缕调皮的头发,眼并不斜视,却仍是只管洗她的衣服。
孔子因为天暖的缘故,加上行走了这一阵子。鬓边有些汗水浸上来。他解开了自己的棉衣,汗水才略微散去些。他只顾听这帮婆姨们说那些麻辣辣的话,竟然忘了系上衣襟。河面上忽然一阵儿风吹过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啊——啊——啊嚏!”
那洗衣的新媳妇听见了响声,回过头来看。孔子连忙系上衣襟。她那一双水灵灵的杏子眼里,好像含了水淋淋的感情。当孔子一眼瞥见她的时候,他的衣襟还不曾合上,露出了脖子下面的一点点胸脯。孔子和她的眼神相遇,真好似有一个闪电穿过身体一样,他竟然又体会到了一些儿年轻时的心情。然而那女子立刻就收回了她温柔而含蓄的眼光,仍低头只洗她的衣裳。
孔子也迅速躲开了自己的眼光,装作在河边远眺的样子。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这女子来说,已经是形同虚设了。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动人的故事了。尤其重要的是,自己已经老了。阳光照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泛起银光,耀得人眼睛花花的。孔子心里竟然惆怅起来。
这时候,河对面一个年轻的后生划着一只小船过来,口里唱着歌儿:“春水流春水流别把我的春天带走,想你在心里头想你在梦里头想你在……”婆姨们听了这歌声,都停止了洗衣,抬起头来看。那位新妇知道是自己的丈夫来了,正好自己手里的衣服也已经洗完。她和别的女人们告辞,径直从孔子的面前走过,到岸边宜于泊船的地方去等她打鱼归来的丈夫,和她一起返回家里去。
孔子留意着她的背影,那细细的腰身,扭摆着的后部……他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他的失意像是一片阴云飘过,遮住了他刚刚还充满惬意的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随口说道。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男声。
“先生,该上下午的课了,弟子们都已经来了,在等着先生呢。”
孔子一言不发,眼神是迷茫的。
弟子说了很多话,都像是对风说的。那团温柔的风,把孔子裹挟在其中,这位老头儿有些黯然神伤。
虽然不是暮春,还是要洗一洗的好吧!他心里说。他推开了他的童子,说道:“你先回去吧!”此外,再不肯说出一个字。
童子只好惊奇地离去,告诉正在等着上课的弟子们,师父只说了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帮弟子们,连曾皙在内,都连忙掏出刀笔,记录下来师父的这句话。
孔子脱掉了鞋子,揭开了缠腿的布条,脱下了袜子,把脚放在河水里。虽然空气已经是温暖的了,但这河水,却仍透着寒意,孔子既然脱下了鞋袜,也只好坚持洗完。他踩着脚下圆滚滚的石头,揉搓着脚上的泥垢。因为很久没有同房的缘故,他已经许多天连脚也不洗了,的确有些臭味儿。他想,既然是这样,不如连袜子也一起洗了,于是就捉来了袜子,丢在水里。他又想,既然是这样,不如连裹腿布也一起洗了,于是又捉来了裹腿布,丢在水里。他因为心神恍惚,走了神儿,竟然忘记了水是会流的。当他悔悟过来的时候,那袜子和裹脚布早已经随着流水流去好远了……
孔子在惆怅里洗了脚,又坐在河边晒太阳,直到天色将晚的时候,才又赤脚穿上鞋子,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家里,接着吃他上顿饭剩下来的那一半猪肉。他感到自己的牙口的确是不好了。这顿饭后,他比平时多用了一根牙签。
那天下午,弟子们所记诵的只有一句孔子的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然,还添上了“子在川上曰”的字样。
两千多年过去了。喝了当年孔子的洗脚水的人,写一些感叹时光易逝的诗歌和散文。拣去了孔子袜子的人,用酒杯盛着生命,大口地啜饮。拣去了孔子裹腿布的人,写下许多探讨时间意识的很长的论文。
有一天,yuaneryong2003先生看到了“流水”这两个字,就写下了这篇叫作《流水》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