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建筑师

浙江·卢江良

1

据郑小米的妹妹郑小花事后回忆，当初郑小米扬言要成为乡村建筑师的时候，镇有线电视台正反复播放一部题为《一个作家的成长历程》的专题片。顾名思义，那部专题片讲述的就是一位乡村文学爱好者，通过自己坚持不懈地努力，最终成为一名青年作家的全过程。

不得不承认，那部专题片拍摄的就是我。当时，我刚出版的长篇青春小说，破天荒地在读者中引起了轰动，本市所有的媒体抓住契机大肆宣传我。那部专题片就是在那个时候，本市的电视台专门为我摄制的。专题片在市台播出的第二天，镇有线台的黄台长就打电话给我，说他看了市台关于我的专题片，又说我是镇里出去的作家，他们台想转播那部片子。

这对于一个崭露头角的作者而言，自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黄台长的请求。于是，黄台长将片子安排在黄金档播出，每晚播放两次，一连播放了一星期。一时间，镇上的人都知道本镇出了一名作家，我也就一下子成了全镇年轻人学习的楷模。

郑小米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我的专题的。生活在乡下的郑小米平时没什么别的娱乐，就是每天晚上守着家里的彩色电视机。他刚看到我在电视里的时候，以为那个人不是我，只是跟我长相相似的人，后来话外音不断地提到我的名字，他才确信那个作家正是他的邻居——我。

说实在的，我平时是一个低调的人，尽管我在读者中已小有名气，但从来没有在村人面前声张过。村里人除了知道我在市里工作，工作比较轻松、收入也不错，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所以，这次很让郑小米出乎意外。

这以后的一周里，郑小米就更加关注我的专题了，镇有线台反复地播他就反复地看，而且一次也未曾漏过。等最后一次播完后，郑小米突然说，我要成为一名乡村建筑师。他这样说的时候，全家人都守着电视。一开始他们以为他说笑的，后来见他挺认真的样子，刚上大学的郑小花就忍不住了，她说，哥你不会是头脑发热吧？

郑小米瞥了一眼妹妹，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头脑发热了？

你头脑不发热，怎么会说要当建筑师？郑小花困惑地说。

郑小米反问道，那按你的意思，要当建筑师的头脑都发热？

郑小花说，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郑小米追问。

郑小花解释说，你只有初中毕业呀。一个初中生怎么当建筑师。你以为当建筑师像当你的泥水匠？

郑小米显然生气了，愤愤地说，初中生怎么了？泥水匠又怎么了？郑洁清不也就一个高中生吗？他以前不也在镇印染厂当水洗工吗？他现在还不是当了青年作家！

那你去当当看？郑小花挑衅地说。

郑小米赌气道，那走着瞧吧，我就不信我当不了！

2

郑小米立志当乡村建筑师，是在他二十五岁的秋季。那个时候的郑小米，已是一名资深的泥水匠。郑小米自从十六岁初中后，就跟着他的娘舅学做泥水匠，迄今为止已做了八年。应该说，郑小米是一个机灵的青年。在这八年里，除却开始的三年，后来的五年中，郑小米原则上不算是泥水匠，而是一名包工头。在这个镇上的不少民房，就是在他的承包下建起来的。

以往，郑小米对经手建造的民房还算满意的，可自从立志当乡村建筑师之后，他看着那一幢幢民房不顺眼起来，他想，自己以前建的都是什么些东西呀，整个儿就是单调呆板的火柴盒！为了使自己成为名符其实的乡村建筑师，他决定先从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建筑水平入手。

也就在这年秋季的某一天，正确地说，是在我的专题片在镇有线台播出一个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郑小米给我写来的一封信。起初我没想到是郑小米写来的，以为又是老家哪个小孩的来稿。自我到一家少年文学报当编辑以来，经常收到老家中小学生的来稿。这些来稿大都是语文老师，鼓动他们投寄给我的。文章一律由老师代写，然后署上学生的名字。目的不外乎，年终时骗些奖金。

等我拆开信看了一眼信末时，我才知道写信的竟然是郑小米。这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我跟郑小米自初中毕业后，虽然一年中偶尔能碰上几面，但好几年了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像两颗处于不同区域的星星，各自在不同的轨道里旋转，用一句老话形容“老死不相往来”。

郑小米的信写得很潦草，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的字就一向来写得很滥。为了他龙飞凤舞的字，他可没少受过老师的骂。不过，郑小米一直没改过来，甚至到初业毕业了，他的字还是张牙舞爪。这也就是说，郑小米当学生的时候，就不是一名好学生。

郑小米在信开头写了很多恭维的话，说我是全镇最有水平的人云云。然后笔锋一转忆苦思甜地大扯我们当年的往事，那语气使我看了感动得泪流涕零。紧接着他海阔天空地大谈了一番立志成为乡村建筑师的美好理想。信的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能不能麻烦我帮他买一些建筑方面的书籍。

作为郑小米的同学或邻居，郑小米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自然不好意思推却，当仁不让地在收信后当晚，一下班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书店，帮他选购有助于成就他事业的书籍。由于对建筑一行的陌生，以免误导郑小米走偏了方向，我在书店时还特地打电话给吴大波，向他询问相关方面的问题，并就购买哪些书征求他的意见。吴大波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本市建筑业内颇有知名度。

3

郑小米收到那些书籍后，趁着不干活的当儿，煞有介事地读起来。遗憾的是只读到初中的郑小米，实在没有能力接受书上的那些知识。他不但看不懂那些结构复杂的设计图，就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术语都理解不了。这让他很伤脑筋。

郑小米每次看得头晕脑胀的。一开始他还硬着头皮读，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干脆将那些书籍冷落在了一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成为乡村建筑师的理想。在放弃那些书籍后的两个月里，郑小米利用业余时间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算划，终于搞出了一张新式民房的样图。

当那张样图出笼的第三天，郑小米又接手承包了一套民房。这套民房的主人叫“陶水宝”，他的家不在郑小米所在村，而是相邻的一个村的。他不认识郑小米本人，但仔细考察过他承包建造的民房，觉得无论是做工还是质量上，在整个镇里都堪称一流的，于是特意托人请郑小米承包建造。

郑小米去陶水宝家的第一天，就带上了那张精心设计的样图。待一切谈得差不多的时候，郑小米开始以乡村建筑师的口吻，不断数落目前镇上民房的缺陷。他说，你们看看，全镇这么多民房，都像火柴盒似的，要多呆板就有多呆板，几乎没一幢新型一点的。

陶水宝是看中郑小米的手艺才找他的，现在自然要露出一种咐和的姿态来，竭力跟他保持着相同的意见，他说，郑师傅说的有道理，我在镇里走来走去，确实没觉得有新型一点的。

郑小米就趁机信誓旦旦地说，这样的局面应该要改变一下了，假设我们的民房再这样造下去，以后我们的子孙一定会笑话我们。都快四个现代化了，可我们的民房还像原始社会的。

陶水宝连连点着头，表示绝对地认同。

郑小米见状，就取出了那张样图来。但他没有立即给陶水宝看，而是手里拿着滔滔不绝地说，水宝叔，不瞒你说，我虽然只是做水泥匠的，但跟镇里的那些泥水匠绝然不同。我业余是在学建筑的，全世界有名的建筑大师的图纸，我基本上都研究过。

这点我们相信，这点我们相信。陶水宝信服地说。

郑小米这才将那张样图摊开在陶水宝面前，且甚是自毫地说，水宝叔，你看看，这就是我精心设计的。你看是不是跟别的民房不一样？

陶水宝睁大眼睛看，那样图上面画的房子，确实是他没在镇上看到过的，但他有次去城里时见识过一次。为了讨郑小米的欢心，以后为自己造房用心些，陶水宝满口称赞道，郑师傅的房子设计的确实很好，确实很好。

这时，郑小米得意地开口了，如果水宝叔看着满意，你家的新房，我可以照这张样图造。材料和造钱都差不多的。

陶水宝一听，吓了一跳，连忙说，郑师傅设计的房子好是好，只是，只是……我们的意思我家的房子还是照一般的样子造好了。

4

郑小米在后来承包建房的过程中，几乎都向每家推荐过自己的样图，但让郑小米深感失望的是，没有一家认为郑小米设计的房子是差的，但也没有一家希望自己家的房照它那样造的。郑小米精心设计的样图一直得不到实施，他作为一名乡村建筑师的身份自然也就悬而未决。

那段日子，郑小米生活得很不如意，他想要成为一名乡村建筑师真难！但转而一想，如果想成为乡村建筑师很容易的话，那么镇上所有的泥水匠都成为乡村建筑师了。郑小米这样鼓励着自己，重新充满了成为乡村建筑师的信心，依然坚持不懈地游说要造房的人家，参照他的样图建造一幢新型的民房。

这次，郑乐天来叫郑小米承包建房了。

对于郑乐天这个家伙，我不得不在这里唠叨几句。郑乐天今年五十多岁，从外表看没什么特别的，但个性非常的犟，凡是他坚持了的事，你很难说服他息手。关于他的种种事迹，我曾写过多篇小说描绘过，例如《在街上奔走喊冤》、《谁打瘸了村支书家的狗？》等等，不过那些文章里，我总是省略他的姓。

郑乐天家要求建房，使郑小米看到了转机。这倒不是说，郑乐天会同意造那种新型的房，关键是郑乐天的儿子是郑晓东。

郑晓东跟郑小花是同学，郑小花考上了大学，他考不上学做油漆匠。但郑晓东压根儿不承认是一名油漆匠，总在外人面前标榜自己是乡村画家。郑小米当初宣称要当“乡村建筑师”而非“建筑师”，其“乡村”两字就照搬郑晓东的。

当然，这不足于让郑小米看到转机，让郑小米真正意识到转机来临的是，他了解到郑晓东一直迷恋着郑小花，这让郑小米觉得大有文章可做。

按理说，照郑乐天家这样的家境，本来早该建造新房了。但因郑乐天盼着儿子考上大学，以后去城市安居乐业，所以一直拖着没造。如今儿子高考落榜，彻头彻尾成了农村人，郑乐天就只得寻思着造房。由于这房纯粹为儿子建造，具体的方案由郑晓东来决定。

郑小米走进郑晓东的卧室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张不堪入目的油画，其中有一部分画的就是郑小花。郑小米之所以咬定是郑小花，倒不是说郑晓花画得像，而是那些人像的左颊上一律有黑痣。郑小米就根据这一点推断出来的，因为自己妹妹的左颊上就有一颗黑痣。

郑小米跟郑晓东的那次交谈，没有像跟其他人家那样盘枝绕节的，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郑晓东扫了一眼样图说，我家不信基督教的。

郑小米说，我没说你家信基督教呀。

可这图里的房怎么看起来像教堂似的？郑晓东皱着眉头说。

郑小米见郑晓东这样说，心里很不高兴，但他不好发作，只是强调道，这样图我给我家小花看过，她特喜欢，说要是能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那该有多么幸福！

郑晓东说，是真的？小花真这样说？

郑小米掩饰地咳了一声，说，这怎么可能有假？！

5

我是在郑晓东接纳郑小米意见当天，携带着自己的女友曾玲玲回家的。我的女友曾玲玲是越剧演员，越剧是我们当地的地方戏，深受我们乡亲的关注和热爱，我的邻居曾无数次在电视上领略过我女友的风采。这次，当我带着曾玲玲首次在村里露面，几乎整个小村都沸腾起来。他们不无羡慕地说，洁清这家伙真有能耐！

这样的夸词对于别人也许只是一听而过，但在郑小米的心头划下了深深的印痕。当时的郑小米因手艺出色，深受农村女孩的青昧，在他二十三岁的光景，家里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邻村会计家的女儿。虽然人长得挺水灵的，但按郑小米的话说，比起曾玲玲只是豆腐渣。特别是当郑小米面对曾玲玲时，他更是感到了无以名状的失落感。

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友，会给郑小米带来这样的情绪，我只是记得自己刚踏进门的那刻，郑小米就拿着那张样图找上门来。他首先感谢我帮他买了书籍，说那些书籍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帮助，随后便急不可待地展出那张样图，手忙脚乱地指指点点，向我和曾玲玲显示他的奇思妙想。他说，这将是使他真正成为乡村建筑师的第一步。

我其实对他的样图毫无兴趣，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认真聆听，并且故作仔细地进行端详，我看到那上面有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分上下两层构造，底层外围呈多边形，上层呈圆椎形。那样子有点类似于教堂，但也不完全相像，更确切地说像是童话里的城堡。我很难相信，这样的房子能在乡村存在，但见郑小米兴味盎然的样子，我不好扫他的兴，只是冷静地问了句，有人家要造吗？

郑小米立刻回答说，有呀。

我问，谁家呀？

郑小米欣喜地说，晓东家。

我说，不会吧？乐天叔会同意造这样的房子？

郑小米赶忙纠正说，不是乐天叔同意的，是晓东同意的。

我问，那乐天叔不会不知道吧？

郑小米答，目前他还不知道。

我说，要是他知道了，还会同意你们继续造？

郑小米笑了，说，我跟晓东商量好了，等他走了后才造。

我问，乐天叔能走到哪里去？

郑小米告诉我，晓东说了，他的一个姨婆快死了，等她一死他爹肯定要去奔丧，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造了。

我便不作声了，暗想，当这幢房子造好后，乐天不反天才怪呢。到时看你怎么收场。

后来，郑小米走了。

旁边的曾玲玲问我，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说，他是造房子的。

造房子？

是的，就是泥水匠。

泥水匠？曾玲玲惊诧地说，那他搞出这么一座怪里怪气的东西干嘛？

我就把郑小米临走时留给我的名片亮给她看，上面印着：乡村建筑师——郑小米。

曾玲玲“扑哧”一声笑了，她说，这个人真好玩。如果在城里，肯定是一个行为艺术家。

6

郑乐天的一个姨死了，郑乐天心急火撩地奔丧去。临走关照郑晓东，晓东，这房子以后是你住的，你自己多留意点儿。

郑晓东说，我知道了。

郑乐天又说，不过由郑小米承包我放心，他不是那种做事不负责的人。

郑晓东就说，那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郑乐天走后第二天，郑小米就吩咐手下人开始造房。当他要求他们照样图造时，那些泥水匠全都愣住了，他们说，这样的房子，我们可没有造过。

郑小米说，这不用担心，这房子是我设计的，哪些地方不懂由我在，我会告诉你们怎么造的。

那些泥水匠又忧心忡忡地说，这房子造好了，主人家不会不算钱给我们吧？

哪里会呢！郑小米说，我这是征得主人家同意的，要不，我怎么敢叫你们造呀。

那些泥水匠就不好说什么了，由郑小米指挥着造起来。他们想，反正以后主人家不肯给钱，他们就找郑小米要。他是包工头，这房子是他要这样造的。

新房底层的稚形刚呈现出来，便使整个小村轰动了。村里的人都围拢来看，他们说这造的是什么呀。郑小米就拿着那张样图，在村里人的面前晃来晃去地说，这是由我设计的中国最新型的民房。

村里人问，你不是做泥水匠的吗？怎么开始设计房子了？

郑小米就说，洁清以前不是在印染厂当水洗工的呀，现在人家不也成了青年作家了？

村里人又说，可人家已经写了好多年文章了，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写。

郑小米就从家里取出了那些书籍，一本本地翻给那些围观者看，我研究这些外国著名建筑物已经好多年了，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过了？

村里人说，可人家电视上都播过了，说他是青年作家。

郑小米说，那还不是因为他出了一本书吗？我这次把自己设计的这幢房造好，到时电视台来拍一拍，我就是乡村建筑师了。

村里人就不吱声了，他们想，郑小米说得也是，这年头怪事多，有些话还真不好说。但也有一些不信郑小米，暗里怂恿郑乐天的老婆，你们就这样由着他的性子造？你们不怕造出来的房子不好住？

郑乐天老婆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人，自从嫁给乐天后从来没有事情作过主，这次听村里人这样怂恿自己，便开始犹豫不决起来，她夜里问儿子郑晓乐，你说这样造行吗？

郑晓东想起了郑小米告诉他的郑小花的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应该行呀，人家小米多少也做了八年泥水匠，又不是第一次造房子。

郑乐天老婆又说，可他这次给我们造的跟以前的不一样呀。

郑晓东安慰她说，不一样也没关系呀，只要到时有人喜欢住就可以了。他没明说喜欢住的人是郑小花。

郑乐天老婆还是拿不定注意，趁郑晓东不在的时候，给郑乐天的那个姨家打了电话，将这里的情况反聩给了郑乐天。

7

看到那座差不多造好底层的新房，郑乐天的脸就一下子黑了。他说，小米呀，你这造的是什么呀？

郑小米解释说，这是我精心设计的民房。说着，他掏出随身带着的样图给郑乐天看。

郑乐天懒得瞟一眼那张样图，非常不乐意地说，小米呀，你自己设计的房子，你可以给自己家造呀，我家没要求你造这样的。

郑小米说，我也是因为自己家已造好了新房，才把这幢最新式的房子给你家造的。随后又说，乐天叔，你也许不知道，为了设计这幢新式的民房，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

郑乐天不想回答郑小米的问题，他只是瞪着那幢还在加高的房子，心里憋得厉害。他想，这是什么回事呀？这哪像是民房呀！

正在这时，郑晓东过来了。他说，爹，你怎么这样快回来了？

郑乐天恼火地说，我不回来还行吗？叫你留意点儿留意点儿，你留意到哪儿去了？

郑晓东故作镇静地说，爹，你这是什么回事呀？

你还知道是什么回事？郑乐天冲着郑晓东吼。

郑晓东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继而满不在乎地说，你不会是说我们的新房吧？

郑乐天说，不是说新房，你说还能说什么？

郑晓东佯装生气地说，人家小米好歹也做了八年泥水匠了，而且业余还在研究建筑学。我们就不能信他一次吗？

为了佐证郑晓东的观点，旁边的郑小米举了举随带的建筑书。

郑乐天还想发表一下意见，郑晓东截住他的话继续说，你不是说这房归我住的吗？既然现在已经这样造了，就让郑小米把他完全造好，不造好你怎么知道这房不好住的呀。

郑小米一边附和，乐天叔，再怎么着，你也要让我将房造好对不对？晓东说得不错，房没造好，怎么知道不能住人呢？

郑乐天想想也有道理，就抽起闷烟不作声了。

新房就按原先的方案接着往下造，越往上面造郑乐天就越觉得不对劲，他想这上层怎么成圆形了呀？他又忍不住了，跟郑小米说，小米呀，这房底层多几个墙面，我也就认了，可你上层怎么变圆的了？

郑小米摊开样图，向郑乐天指点着，乐天叔，我这样设计是思考过的，你看好了，这上层造成圆形的，首先的好处是不易积水。

郑乐天摇着头，不称心地说，可我从来没看到过有这样的房的。我活五十多年了，走过不少地方，可就是没看到过有这样造法的。

郑小米说，那是因为你没去过外国，外国的房子很多就是这样造的。为了证明他的说法的可信，他将随身带的一些建筑书翻开来，指着一幢同样也是圆顶的房子，对郑乐天说，乐天叔，你自己看，我不是骗你吧？人家很早以前就这样造了。

郑乐天说不过郑小米，只好由着郑小米的方案造。他想，等造好了住不了人，到时跟你这小子算账。

8

郑乐天家的新房，是在国庆节期间竣工的。竣工的那天，围观的人特别多，他们指指点点地说，这造是什么呀，能住人吗？这不是在玩吧？

郑乐天听着那些人的讪笑，再看看眼前这座怪物，肺都差一点气炸了。他对郑小米说，小米，现在房子造好了，你自己说这能住人吗？

郑小米确实也没有预料到，设计的房子竟然这样不受欢迎，他原以为这新幢房一亮相，村里人会因其形状新颖而大加赞赏，乡村建筑师的地位从此奠定，自己也会像郑洁清一样，在村里人面前风光八面，可现在看来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

然而，郑小米也不想因此而招揽全部责任，他推卸着说，我这样造也是经过晓东同意的。不信你可以问晓东去。

郑乐天听说是晓东同意的，就冲着那间老屋断喊了一声，晓东，你给我出来！

郑晓东应声，颓废地走出来。自从国庆节一开始，郑晓东就变得没精神了，因为他意外地发现，他迷恋的郑小花竟然带回了一男的，据小花她妈自己透露，那男的是郑小花新处的男友，他跟郑小花是同班同学，听说他爸还是某市的副市长呢。

郑乐天指着那幢房，问儿子郑晓东，小米说是你同意这样造的？

郑晓东本来想说是的，但想了想后否认了。他同意郑小米造这幢房，目的就是讨郑小花欢心。他想现在跟郑小花没戏了，自己还护着郑小米干嘛？而且，他还怀疑起郑小米来，当初他是不是说了谎。

郑小米见了，一下子急了，他冲着赵晓东说，晓东，你不能赖了，你当时是同意的，要不我敢造？

郑晓东说，我没同意过，再说了，我刚从学校出来，又不了解这房的造法的，你就不能跟我爹说，故意找我说，你还不是有意的？

正说着，有人哭开了。所有的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郑乐天老婆。她正坐在泥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可怜兮兮地哭，我们辛苦辛苦做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造了一幢房，有些人故意害我们，造出了这样一座东西，这东西叫我们怎么住人呀，……

郑乐天对着郑小米说，你说怎么办？

郑小米说，我能怎么办？

话音刚落，郑乐天就霍地冲开去，飞快地从老屋里掏出把刀来，向郑小米气势汹汹地舞动着，嘴里不断地叫嚣着，我乐天也不是好惹的，如果这事不解决好，我乐天不会饶了你！我就不信杀不了你全家！

郑小米想抗议几句，旁边的人拥上来，把郑小米劝开了，他们说，有事可以商量嘛，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不好解决的，用不着动刀弄枪的。

郑小米说，是他先动刀的呀。

村里人说，可你也不应该造出这样的房子来呀。这哪里是人住的呀。

9

郑乐天动过五次刀子之后，跟郑小米间的纠纷终于解决了。解决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郑乐天家和郑小米家互换了房子。郑小米家的房子虽然早造一年了，但郑乐天一点也不介意，郑小米家所处的位置向阳，而且前面的空地大，一直是郑乐天暗里向往的。

现在，郑小米住在那幢房子里了。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解决了，问题是镇有线台得知，郑小米建造了那样一幢房，觉得是一件新鲜事，特地采写了一则新闻，不断地在黄金时段播放。

如果镇有线台将郑小米报道成为乡村建筑师，尽管这段时间郑小米遭遇了不少麻烦事，他都可以忽略不计，依然朝着既定的目标，奋勇前进的。可让郑小米失望的是，镇有线台没有那种做，只是将他的事作为笑料进行炒作。于是，郑小米造了这样一幢房的事，很快地在整个小镇传开了。

由于镇有线台起了引导作用，加上镇上的人不理解郑小米的做法，全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对郑小米的行为加以肯定，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泥水匠郑小米变疯了。他们这样认定的理由是，如果郑小米不变疯，怎么会造这样一间稀奇古怪的房子？

这种说法一传开，郑小米成了疯子的事情，顿时成了约定俗成的事实。郑小米的对象家立即找上门来退婚。郑小米娘急了，赶忙辟谣说，你们别听信人家的，我们小米好好的怎么会疯？他只是造了这样一幢房，其他没干过什么呀。

对方顾虑重重地说，我们也不是说小米疯了，只是，只是我们有些担心。

郑小米娘问，你们担心什么？

对方说，以前我们村里也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总是说自己能飞起来，编了很多跟鹅翅膀相像的东西，还去村附近的那座山上试飞，后来他也就这样疯掉了，最后怎么摔死村里人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种程度了，郑小米家已回天之力，只得同意了跟对方家退婚。

就在郑小米退婚后的不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节，我再次返回了老家。那天，我家对面的人家正在建造新房。我问我娘，是郑小米承包建造吗？

娘回答我说，现在谁还会让他承包建造呀，万一他又造出那种怪里怪气的房子来。俄尔，娘叹息了一声说，农村里造一幢房是一件大事，要辛苦辛苦挣了半辈子钱，谁敢冒那个险呀！

我一下子无言以答。

这时，对面不知是谁喊了声，小米，这次你可要砌直了，不许像以前那样砌圆的，要不，阿土家要换房，你家就没房换了。

此话既出，顿时哄笑如雷。

郑小米没有作声，只是埋着头砌墙。我远望过去，发现他砌得比任何人都直。我想，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砌圆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