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和记忆
一.
我的梦境里常常出现那个大斜坡,就是连接山底的机房和山坡上的家属区的,那个绿树掩映的,水泥铺就的斜坡:一边是一字排开的汽车库,灰的大铁门,另一边是一排干打垒的平房,漆成天蓝色的木头柱子,天蓝色的门,天蓝色的窗,黄泥的墙,黑色的瓦。坡顶一边是单身宿舍,一边是接二连三的家属楼。
我老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梦到同一个地方,而且这个地方在我的生活里真实存在的时间是那么不值一提。
在我忍不住好奇把那些梦说给妈妈听后,妈妈说:“你就出生在那排干打垒的平房其中的一间里,厂医务室当时设在那里。”——真是神秘。
前些日子爸爸妈妈回到已离开十多年的山里访旧,拍回许多照片,我在邮箱里看到那个斜坡还在,树越发高大越发葱郁了,车库的大铁门也依旧,水泥路面虽有些破旧却还是那么眼熟,只是,那排干打垒的房子,已荡然无存。
二.
住工棚的记忆已经淡得只剩下在工棚前的空场上吃饭时的情景了,据分析,那时我应该在三岁上下。
据妈妈说,工棚是用篾编的,前边是摆床的地方,后边隔了一点篾墙是厨房,厨房的后墙就是山。妈妈还说,住工棚的时候,要跟隔壁的阿姨借东西只管在屋里说就成,哪里有什么隔音。我当然已记不得这些了,只记得在空场上吃饭:可能是屋里光线不好吧,那时候好象每家都把饭摆在工棚前的空场上,孩子们就在各个小桌前穿梭,边吃边闹。记得有一回李阿姨家的小桌上摆了盆清炖的蛇汤,蛇就是自家厨房里打的,蛮轰动的。妈妈说后来外公也在厨房里打到一条蛇呢。
三.
“1栋”,不光因为座落位置得名,更重要的是,它是厂里第一栋区别于工棚和干打垒,真正意义上的砖瓦平房。后来记忆里的那些永远的儿时伙伴,大多数都住过“1栋“。
“1栋”是那种一排过去很长一溜的房屋,每套房屋的格局也是一通到底的,一头的进门是厨房,再进是天井,往里是一间小屋子,用作会客和孩子们的起居,最后是间稍大的屋子,一般都是父母的卧室,这间屋也有门对外,但大多数家庭习惯走厨房的门进出。这种屋子的有趣之处在于,若是把每间屋子的门都敞开,站在卧室那边的门外,便能将目光穿过五张房门、四间屋子最后望及厨房门外的江水和对岸的青山。
“1栋”房后是一片土坡,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分属各家。丝瓜、黄瓜、南瓜是最多的。除了各家喂的小鸡,最爱在菜土边穿梭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了:那些土里有各种颜色的石头,红色和黄色的最多,还有种紫色的比较难找,这些石头都比较软,能在水泥地上画出好看的痕迹来,比粉笔的效果差不到哪去。
上子弟小学时,早上要出早操,那种天刚麻麻亮,就推门出去,经过各家码在厨房门边的柴垛,绕过趴在门外的黑狗,和一个接一个从自家走出来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操场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倒象是一副美丽的剪影:远处是山的影子,近处是小人们的身影,伴着犬吠,朦朦胧胧。
四.
老家叫爷爷奶奶为“阿公”“阿婆”,我上学之前的大部分时光,是和阿公阿婆一起过的。阿公的家离红花巷的巷口不到十米,红花巷外就是县城那条叫做东街的主干道了。
阿公从前是个首饰匠,阿婆起初是首饰铺的千金小姐,后来是首饰铺的老板娘,再后来,阿公进了机械厂,成为新社会的工人,阿婆就成了家庭主妇。
阿公的房子是自家开首饰铺时赚下的,进门是间堂屋,正面摆八仙桌;西边是一间大大的厨房,水缸很大,水瓢是半边葫芦,摇摇地放在木制的缸盖上;东边有两间卧室,外间阿公睡,里间卧室有阿婆和我睡的床,是那种雕花的挂蚊帐的大床,四周里不光有雕刻的树枝和小鸟,还有许多面小镜子——这张床在我儿时的眼里,简直就是个魔幻世界。
里间卧室的尽头有架木梯,能上阁楼,阁楼上具体收藏了多少东西已不大记得了,只剩下阿婆做的那些好吃的盐椿,总也不会忘记:那时候,上阁楼偷吃盐椿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阿公喜欢躺在椅子上看我拿着空酒瓶帮他去巷外买甜米酒,阿公那时已退休,很多时候只是靠在门口的竹躺椅上咳嗽,以至于多年以后我陪父亲回老家,走进巷口时脑海里闪现的记忆便是阿公家门口那张对着巷口摆放的竹躺椅。
阿婆的全部生活就是她的丈夫、孩子们,还有这座老屋子。多年以后,阿公不在了,父亲和伯父担心阿婆的生活,想把她接到自己家住,阿婆却怎么也不愿离开。
阿公阿婆离世之后,老屋便空了下来。父亲、伯父和姑妈都在外地,老家已没有什么亲人了。
世界上有些事情似乎是无法解释的,阿公阿婆去世十多年后,我陪父亲回老家扫墓,正午时分下的火车,走进红花巷时,眼前的老屋竟已瘫塌,邻居见到我和父亲异常惊讶,说你们接到电话这么快就到了?我们奇怪地问什么电话?邻居们说,老屋是上午十点左右倒下的,他们刚刚找到伯父的电话通知过去,我们就已经到了。我不能相信这是种巧合,倒宁愿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老屋在等着这一刻,它必须在知道还有人爱着它时,安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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