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宽恕”

文：白马非马

每个人都曾经年轻，当年（这样说可能引人发笑，似乎老到伟人写回忆录的程度了），我也曾经年轻，什么“出生牛犊不怕虎”了，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类的表现也存在我的身上。当然，和现在的所谓愤青的玩世不恭还是无法比拟的。

记得当时上学，课本中选择的较多的是鲁迅先生的作品，有小说、散文，也有杂文，多数同学是只喜欢前两者的，因为后者相对比较晦涩难懂，而我却偏偏最喜欢他的杂文，后来才知道，原来鲁迅先生正是以杂文为武器，以刺穿令人窒息的黑幕。那时不懂，只觉得，鲁迅先生言辞时而辛辣，时而苦涩，时而还不乏幽默感。现在才知道，能够在杂文写作上超越先生的，到目前依然没有出生。那时，条件限制，只有偶然借到文革出版的单行本，拿到手里，因为限期归还，真的“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而今条件改善了，鲁迅全集触手可得，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心境了。不过，昨天看到儿子新课本上又出现了鲁迅先生的文章，那种亲切感还是油然而生，拿过来就朗诵了一遍，居然还能够慷慨激昂。

突然就记起当年，偶然在一篇杂志上看到的鲁迅遗嘱，曾经被我一笔一划抄录下来。记得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是说欧洲人临终要忏悔，要宽恕别人，也求得上帝的宽恕，而鲁迅先生的态度呢，是“让他们（那些怨敌）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遗嘱中还提到：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这可以说是鲁迅先生对“宽恕”一词的一种诠释。近年几次看到对鲁迅先生的重新评价，大有拨乱反正的味道，有些应该说是非常客观的，也有些则有失偏颇，这不是本文要说的话题。记得有过一篇文章就提到过这遗嘱，认为鲁迅先生有失厚道。我却不这样看，鲁迅既然是战士（林语堂的评价），那就必须要穿好自己的铠甲，即便是休息，也要马不卸鞍，枕戈待旦，那投枪是时刻准备着投向敌人的。这正是鲁迅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因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当然，敌人的界定应该特别小心，文坛上小小的争议或无关大局的是是非非不可以构成敌人这么严重对立的概念的内涵）。鲁迅先生其实也并不是一味地好斗，对当时的一些小战士的爱护和痛挽曾经可见一斑，对劳苦大众的关切则更不用说了。博大如鲁迅，自会宽厚待人，只要对方不被认定为敌人。

然而，事过境迁了，论敌是越来越少见了，所以，当今文坛也无法再出现鲁迅了。但是，都没有声音，万马齐喑，或者都把声音憋在胸腔里，你好我好大家好，却也只能享受到沉闷的空气。也许，鲁迅先生健在，他仍要发出声音罢。因为关心国家前途、百姓疾苦的鲁迅先生，在许多方面不尽人意、腐败猖獗一时、假冒伪劣充斥经济文化市场的情况下，先生一定不会选择沉默，定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声。也就是说，先生可以宽恕一些人，但对这样的人还是不可能宽恕的。

然而，宽恕，说起来容易，真的做起来，有时是那么的艰难。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就更可以理解鲁迅临终的不宽恕行为了。

沙特阿拉伯一名杀人犯在被行刑前，由于得到受害人父亲的宽恕，被免于一死。该犯在五年前的一次争吵中将朋友杀死，因而被法庭判处死刑。根据沙特阿拉伯执行的伊斯兰教法，凡是被判处死刑的谋杀犯、强奸犯和毒品走私犯，通常都将在公共场所被刽子手用一把剑“斩首”。行刑之日，该犯被带到一个广场上准备执行死刑。就在刽子手准备挥动那骇人的阿拉伯长剑斩下他的头颅的一瞬间，受害者的父亲突然大叫了一声“我宽恕你了”，罪犯被当场释放。围观的人们发出欢呼，并赞美真主。根据沙特阿拉伯的伊斯兰教法，受害者亲属的“宽恕”可以使谋杀犯免除死刑。可想而知，那位可敬的阿拉伯老人一定是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抉择才做出了宽恕决定。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起来，他甚至免除了同样根据法律可以获得的犯人赔偿的“血钱”，他出于不忍而宽恕了杀害儿子的凶手，却终于无法承受用儿子的生命换钱将导致的良心不安。

西蒙·威僧塔尔写过一本书，名字就叫做《宽恕》，那里面讲到了年轻的党卫队员卡尔临死的时候向“我”忏悔，请求“我”宽恕他曾经杀害过犹太人甚至儿童。“我”经过了痛苦的抉择，最终选择的是不宽恕他。但没有宽恕那垂死的年轻人，“我”的心理却极不轻松，终于，“我”还是去探望了那青年的母亲。西蒙不能宽恕卡尔，因为那已经不是个人恩怨了，而是民族仇恨。西蒙没有权利代表受害者甚至受到伤害的犹太种族对卡尔及其所代表的残暴的纳粹做出宽恕。同样的道理，当年我们的政府慷慨大度地代表受到日本军国主义残暴对待的中国人民宣布了免除战争赔款要求，其合理性同样可以遭到质疑。说是为了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听起来总感觉牵强，难道友好的前提就是我们的宽恕，就是我们的让步？因此并未导致日本人对华政策的收敛，更别谈什么恭敬，领土要求（强占钓鱼岛绝对不是所谓民间行为），东海开发、珠海买春等事件却不断涌现。而民间自发的战争索赔更是举步维艰，应该说，那战争赔款同样是“血钱”！

当然，日常生活中，我们遇到的一些矛盾，通常都是可以让步、妥协乃至互相宽恕的。摩擦无处不在，宽恕作为润滑剂，也就应该到处呈现。海明威有一篇短篇，写到一对父子严重失和，儿子出走了，父亲登报说：“亲爱的帕科，爸爸明天在马德里日报社门前等你。一切既往不咎。我爱你。”因为帕科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太普遍了，结果是，转天中午，报社门前来了八百多个等待宽恕的“帕科”。可见，需要宽恕，等待宽恕的福音的人是数不胜数的。而宽恕则可以说是一种美德，使被宽恕者得到心灵重负的解脱，施与宽恕的人最终也将获得精神上的愉悦甚至意想不到的回报。有名的例子是楚庄王的“绝缨会”，调戏了宠姬而被庄王巧妙宽恕的唐绞最终成为一名骁将。

宽恕，应该说是人际交往中必不可少的利器。没有了宽恕，小的分歧会演变为大的裂痕，五伦难全，纲常不再，人间不会有温情，而世界会变得非常冷漠。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在处理所谓“人民内部矛盾”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宽恕。宽恕，就是以德报怨，给了别人改过的机会，也就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见到过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却把香留在那脚跟上，这就是宽恕。”太喜爱了，拿来做我枯燥文章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