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人老杨

你得佩服这样一种人，比如老杨。

我敢设想，无论把老杨扔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他都能在十秒钟之内四下环顾，然后朝一个方向径直走过去，然后就融在这个环境里，然后就我行我素地开始生活。我既然说了是任何角落，当然不仅包括了不起眼的工棚甚或露宿之地，也包括有着柔软席梦思的高级客房或者要人云集的生意场所。

老杨大名叫杨光烈，老杨并不老，只是大家习惯叫他老杨，两千年八月来北京的时候刚三十七岁零四个月。

老杨是河南安阳人氏，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直到闯荡北京之前，在家乡正经风光过好一阵子。有风光也有衰败，有衰败也有东山再起，用三起三落概括老杨的生活一点也不为过。至于老杨怎么样以烧砖窑起家，怎么因离婚败落；怎么由养猪振兴，怎么因瘟猪一贫如洗；怎么靠当上门女婿熬成了运输专业户，又怎么因为包养二房被岳丈扫地出门等等情况都是道听途说，没机会详细考证。确切的消息是，老杨登上进京列车之前，非但囊空如洗，追债的竟然跟进月台，使老杨的北京之旅凄凉而悲壮，成了一次真正的出逃。

很难追究买不起车票的老杨是怎么安然无恙到达北京的。T236次列车进站，已经是黄昏时分，直到走出站口，老杨才决定去找跟自己交往并不密切的郭怀仁。郭怀仁是老杨的同乡，早几年到了北京，在十八里店开了个简陋的汽车修理部，勉强小康，离富贵还远着呢。

老杨的到来让修理部的人同时大吃一惊。

首先，是绝对不认识老杨的虎子根本没叫。

虎子是修理部养的一只串种儿黑贝，这狗平时总是怒气冲冲，看谁都满脸不高兴。修理部的两个伙计很少靠近还经常受到它的恐吓，陌生人胆敢走进院子，虎子立即摆出拼命的架势，粗粗的锁链看着随时都有被挣脱的危险。老杨闯进后院伙计住的宿舍兼车间的时候，虎子赫然立于其侧，很是威严地扫视众人，俨然新官上任的随从。显然，老杨已经解除了虎子的锁链，私下里和虎子有了默契和沟通。

其次，是郭怀仁竟然不认识老杨。我亲耳听郭怀仁解释了原委，当时他的确有意以想不起来为由抢先表明了不欢迎的态度。在此之前，听到了家乡有关老杨零星的传闻，也素来知道这个老乡的人品，拉开距离是想尽快打发老杨，少沾麻烦而已。至于和老杨的关系，多深的交情肯定谈不上，要说不认识，纯属夸张。

几个回合下来，郭怀仁出汗了。

老杨不可能走，老杨在北京惟一能扯上关系的，就只有他郭怀仁一个人。拍脑门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后，郭怀仁拿出大半瓶二锅头，就着剩下的花生米和炒尖椒，两个人喝了两杯。老杨在吃第二个馒头的时候噎出了眼泪，他当着还在旁边干活的两个伙计的面坦白地说出自己现在的境况。他对郭怀仁推心置腹：“慢说是一个乡的，是兄弟，就凭是荷兰（河南）人，也得帮帮荷兰（河南）人。那虎子和我有缘哪，见了我就摇尾巴。添双筷子，添床被子，你兄弟我有的是力气，过了这关口，你兄弟我给你下跪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郭怀仁要是再不收留老杨，真怕是连狗都不如了。

当晚，老杨睡在临时用工作台铺成的床上，鼾声如雷。

在老杨到来之后，修理部有了明显的变化。

虎子的锁链永远解除了，虎子的性情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它变得乖巧、顽皮甚至促狭。对邻居晒太阳的老太太，它百般献媚，在人面前伸腰打滚，极尽撒娇之能事；对乘凉下棋的温和男人，它总是出其不意地撞人一趔趄，在嗔怒的追打中不紧不慢地逃窜，从容地回过头露出一脸坏笑。解除了锁链的它承担了整条街的警戒任务，既不无端狂吠惹人生厌，又能忠于职守保一方安宁，成为十八里店狗们的楷模。

修理部路边有块宽敞的空地足可以停放两辆加长卡玛斯，第二天早起的老杨转了一圈就用一块破旧的厚纸板写了几个大字：“存车，看管货物”。胆小的郭怀仁怕有麻烦，似乎有些担心。老杨据理力争：“咱又没说车库在哪儿，谁管你。再说，存车也得晚上啊，晚上管你的都下班了。”“那人家货丢了呢？”“有虎子，安心睡觉，保管他自己想偷都偷不回去。”

结果，第一个月，存车看货的进项就一千三百二十元。

老杨又立块破纸板，上面写：“修车免费换机油”。

修理部的师傅就跟着老杨学会了套话：“这汽缸老喽，勤换点机油兴许还能对付跑几万个。”一盒四块钱的中南海烟就足以让开着东家车的司机心照不宣地决定换机油，反正勤换机油对车是一百个好。

两个月下来，修理部每月的纯利润增加了将近三千元。

老杨每提出个新点子，郭怀仁私下就使劲拍自己的脑袋：“一样是人，我怎么就没这个脑筋呢！”每拍一次脑袋，郭怀仁对老杨的佩服就越是增加几分。

第一个月下来，郭怀仁塞给老杨五百元，老杨推辞。郭怀仁话说得亲切：“兄弟，小本买卖，别嫌少，零花，零花。”

第二个月，郭怀仁塞了七百：“多少是个意思，我就这点能力。”

从两千年八月到两千零一年六月，老杨攒了一万一千元钱，确切地说，是一万一千三百六十六元钱。他不打电话，尽管家乡还有他两个亲生的儿子；他不写信，对于家乡人来说，曾经风光的老杨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他每个月到路边摆摊的理发师傅那花三块钱理发，洗澡就在修理部后院用洗车的水龙头解决。老杨这期间秘密地给家乡的一个哥们儿汇去三百元办理驾驶执照年检手续，除此之外，老杨没有任何支出。

这些钱并不都是郭怀仁塞给他的工资。废旧的机油桶被他清洗干净，卖了个好价钱。他把第一笔一百二十五元交到郭怀仁手里的时候，郭怀仁坚决不收。“兄弟，扔也扔了，打扫出地方多干活，你花你花。”修理好四个报废的水箱，换回了两千七百元，郭怀仁主动甩给一千。边边角角，一分一厘地积攒，老杨硬是成了修理部师傅中最富有的人，尽管别人并不知道这个实情。

郭怀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百思不解。从前花天酒地的老杨居然能接受粗茶淡饭，从前声色犬马的老杨居然能目不斜视，甚至对整天在修理部出来进去的宝艺都淡然处之。宝艺是南八里庄下岗的闲人，离婚后轻手利脚，被郭怀仁聘来给修理部做饭兼打扫郭怀仁在龙爪树租的一个小院落。修理部不方便住女人，宝艺也懒得回南八里庄，一般来说也就住在郭怀仁的客房里。老杨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郭怀仁有的时候也邀老杨到家里，干点搬搬扛扛的男人活，吃上一顿，喝上几盅，直接住一夜，享受一下干净床铺的高质量睡眠。

老杨偶然住到郭怀仁家里是因为毕竟是同乡兄弟，另外一个不太重要的理由就是老杨很干净。老杨干活前一定要把手上涂满甘油，甚至等甘油浸透皮肤才动手。半年后郭怀仁才开始效仿，他终于发现老杨的手从来都能洗干净，绝不像别的修理工和他自己，手上皮肤粗糙，皲裂得让人不忍目睹。老杨无论干到多晚，都要冲澡，换上干净的内衣才睡觉。

两千零一年的六月，郭怀仁家里来了电话，老母亲恐怕等不到让儿子接到北京养老送终了，就盼着见儿子最后一眼。像春节那次一样，郭怀仁信任地把家中的钥匙交给老杨，对修理师傅交代了几句：有什么事情和老杨商量。杨光烈一直把郭怀仁送到正街路口，在出租车到了的时候，他给郭怀仁塞了五百元钱。郭怀仁的眼泪当时就汹涌而出，他破例没有推脱，使劲地点着头钻进车里，那一刻，郭怀仁感受到的是河南同乡浓浓的亲情。

发展到这里的故事绝对真实，但下面的某些环节我只能靠想象连接。好在这些想象符合情理，即便老杨本人也没道理说我是纯粹杜撰。

老杨不会浪费难得的享受时光，他当晚就住进了龙爪树的小院落，进了屋才意外地发现，宝艺也在。宝艺显然猜到了他的到来，不但没走，还准备了酱猪手和几个小菜。北京有线四台生活频道正播放着市井趣闻，老杨心满意足地宵夜的同时，宝艺也饶有兴致地看改成《第七日》的元元说话。这情景让老杨心中微热，即便是巧合虚假的场景，毕竟让他回顾曾经有过的家的温馨。

老杨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贴着散发着洗衣粉芳香的枕头躺下。他没有立即响起鼾声，而是回忆起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们。将近一年了，苦行僧似的日子让他沉稳，让他渴望一份平实的生活，但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他的勃发的欲望。有几次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走过十八里店小巷深处的发廊时，被衣着暴露的洗头妹暧昧的眼神所勾引，几乎不能把持自己。而此刻，隔壁三十几岁女人辗转于床铺的轻微响动不可能不撩泼得他春心荡漾。

老杨起夜的时候，发现宝艺有碰撞锁的门没关严实，只穿短裤的他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就像有些书里描写的那样，黑暗中咛嘤一声也可能是嘤咛一声，宝艺就基本放弃抵抗。两个孤独的热辣辣的身体开始了一次疯狂的缠绕，身强力壮的老杨长时间压抑的生命力奔涌而出如排山倒海，两千零一年六月北京十八里店的某个夜晚因此而色彩缤纷。

郭怀仁回家到底赶上了母亲最后一口气，他烧完了三七恪守孝道，悲戚的心境已经平和，他甚至领着七岁的儿子回来，决定安排孩子在暑假后入学。

修理部业务顺利，老杨别出心裁地拉来了中巴一条龙优惠卡让生意又势头旺盛，郭怀仁心存感激，修理部的伙食进入了新境界。

为了让孩子上学不穿越太多的马路，郭怀仁想搬家。其实郭怀仁自己也舍不得，离修理部那么近的位置，一个月九百元的低价，几年来和房东相处甚笃，房租由一付半年改为一季度一付，怎么着也划算。为了孩子，只能放弃了。

就在此时，宝艺终于憋不住说话了。

“郭大哥，房子就别退了。我租，我……和老杨租。”

郭怀仁像听外语似的没太明白。

我记得有一次言午和我跟郭怀仁一起吃羊蝎子的时候，曾经追问过郭怀仁，老杨得手之前，他和宝艺的关系是不是不太清楚。郭怀仁急得乱摆手：“言午老弟你可不能乱说，对老杨不好。”

其实郭怀仁也是直到那时候才明白，离修理部直线距离不到四百米，有一家送水站，水站老板就是宝艺的哥哥宝文。宝艺之所以到郭怀仁的修理部打工，也是因为抽空能替哥哥照顾生意的缘故。就在郭怀仁回家奔丧的三周里，老杨和宝艺的关系突飞猛进，而宝文因为娶的媳妇有日本血统，决定举家前往东瀛，把本来不景气的水站交给宝艺，显示了挺大的人情。宝艺因为身边有一身武艺的老杨，对水站未来前景充满信心。

郭怀仁招呼老杨，直直地看了老半天。末了，他捣了老杨一拳：

“兄弟，人物到底是人物啊。”

郭怀仁给老杨拿了三千元钱，加上预付的房租算作献给两个人新生活的一份厚礼。反正离得近，老杨说得好：“荷兰（河南）人帮荷兰（河南）人嘛。”

半年后，老杨趁冬季销售清淡，成功地击败了附近的其它水站，在两千零二年夏天到来的时候，他手拿三星a188手机，把他的送水大军指挥成十八里店的一道风景。

两千零三年春节前，老杨通过中国工商银行电汇了四千六百五十五元人民币，还清了家乡最后一笔欠款，零头是因为老杨按银行利率计算了利息。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因为钱是由言午的太太顺路帮助老杨汇出的，当时言午和我坐在车里等待的时候还一起议论老杨。

从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夏天直到言午的文化公司牵出方古园，言午一直在偶然发现的这家修理部里修车。

四月上旬的某一天，言午的电话响了，他肥胖的声音激活了我的神经：

“是荷兰（河南）人啊……”

郭怀仁在电话里谨慎地征求言午的意见，他想尽朋友之谊，用言午的车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乡的老杨。我和言午都知道郭怀仁的意思，打个出租车，味道就不是很纯了。老杨两口和郭怀仁在后坐上亲切地攀谈，汽车轻盈地驶上左安门桥。我感觉内心涌动着什么东西，我敬佩所有生活在北京的流动公民，我尤其敬佩像老杨这样的汉子。当他无力承担责任的时候，他逃避了，当他刚刚能承担责任的时候，他就英雄般站出来。我很想对老杨说点什么，但太矫情的话还说不出来，脱口而出的是该死的调侃：

“老杨，你到底有没有驾驶执照？”

精明的老杨也难免犯憨直的错误，他支吾着解释说这次还得办年检，直到言午和郭怀仁笑翻天，直到宝艺狠狠捣了我一拳。

我们的笑声洒落在宽敞的二环路上。

汽车箭一般驶向北京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