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

北京人骂人也京腔京韵。

但京骂和国骂的区别并不是很大，而且有些骂因为还兼有表示亲切的功效，基本也失去了本身恶毒的含义。但是有一句骂人的话却很有北京特点，即便骂得不是很脏，被骂者仍然怒不可遏，至少对施骂者心存芥蒂。

柳大年第一次听到这句骂人话的时候是1985年。那个年月，应该说以此为骂的人还不多，但柳大年分明从韩京明的口气里领略到极端的不屑和侮辱。

韩京明对正在吃饭的柳大年说：“你丫真农民！”

听到这句骂的柳大年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十八年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他是生生把这句令他感到奇耻大辱的话“吞进肚子里”的。

那次聚餐是韩京明发起的。韩京明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刚考上大学，临近国庆节，他就张罗大家一人十元钱“撮一顿”。参加者都是同宿舍的同班同学，喝杯相识酒，也就是半大小伙子从此患难与共的意思。同班的来自全国各地，宿舍里就只有韩京明是北京人，家里条件又好，所以这个发起者非他莫属。刚入学，谁都尽可能多带了盘缠，十块钱当时虽属巨款，筹集起来也没遇到太多的麻烦。只有柳大年家里拮据，韩京明拍拍他肩膀，友好地替他付了，这或者就是柳大年把“你丫真农民”生生吞进肚子的原因之一。

韩京明骂柳大年，起因是他的吃相。

待哥几个互相碰了几杯啤酒后，柳大年就兀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了。首先是他的咀嚼声夸张、洪亮。无论嚼什么饭菜，他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咽进肚子里后，还要再“吧唧”两声以示香甜；其次是他夹菜的方式，每一次动筷儿都翻动不已，夹起来放下，选择若干次，最后夹在筷上抖动一番再最后入口；再次是他喝汤，总是忘记服务员分到他面前的，而是直接把汤匙伸进汤碗，很响地“呼噜”进去，满足地哈出一口热气。

忍无可忍的韩京明装得不是特别在意地骂出了那句话，他在柳大年抬头看他的时候模仿了几下“吧唧”，随口说：“你丫真农民”。

同班几个来自县城的农村同学大概没把自己当农民看，对这句话一笑置之。九月末的北京天气还很热，柳大年脸颊流汗也很正常，连韩京明都很快忘了。

但柳大年不会忘，他一直记着这句话，记了十八年，并且注定要记下去，甚至于直到他死都会记得。

漫长的四年寒窗匆匆就结束了，象柳大年韩京明这个年纪的人回忆大学时代不太可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矫情。韩京明总结自己大学时代只有三句话：一科不及格的补考经历；两次不成功的恋爱体验；三条牛仔裤和三寸长的鬓角组成的青春记忆。

“谁听说共同课有补考的，您听说了吗？”韩京明一提起补考就忿忿不平。

“讲逻辑课一讲师，丫就是跟我过不去，丫讲课我基本没怎么听。发现我临考试才着面儿，丫急了。冷不丁提问，逻辑传递的不可逆举例。哥们还真让他懵住了，你猜丫怎么说？你是你爸的儿子没错，但你爸的儿子不一定是你。哥们儿也急了，当着一百多号人，立马回了句，要是顺着说，就属于可逆了。你肯定不是我儿子，所以，我肯定不是你爸。您想啊，那还有好？哥们儿那假期过的，那叫一个惨。”

韩京明没接着讲两次不成功的恋爱体验，也没进一步解释三条牛仔裤和三寸长鬓角的典故，倒是讲了后来拼凑得越来越丰满的柳大年的掌故。

柳大年考试，那叫一个好。

我很理解韩京明为什么不说柳大年学习好而是坚持说他”考试好”。据韩京明说，柳大年学习有两大法宝，一就是少睡觉，二就是背，归结起来还是死记硬背。拿英语来说，柳大年到今天都说不明白，可居然能看能写。除了《大学英语》，连四册《新概念》都能默写下来。要是听柳大年讲一堂蒋学模的《政治经济学》，蒋学模自己都得哭。哪一章哪一节，哪一页哪一行，全门儿清。

学习要是到了这份儿上，还叫学吗？那叫发狠，那叫自虐。不过，到了建筑设计专业课上，柳大年可花了大工夫。他虽然对《中国建筑史》能倒背如流，但就是设计草样儿总是不受同学待见。笨鸟先飞韩京明现在总算信了，但仅限于信柳大年其它科目。他把楼书草稿推到我面前：

“我敢说，这欧陆经典四个字丫现在都不能百分之百解释清楚。赚多少钱也没戏，在我眼里，笨鸟就是笨鸟。话又说回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柳大年的穷在学校里也使他备受瞩目。柳大年当时享受着一等奖学金和一等助学金，可他每个月要从里面省出十元邮寄回贵州家里，据说这十元钱的作用绝不仅仅是供他妹妹念书。所以，柳大年经常到吃中午饭的时候躲开同学，到校园僻静处苦读状元书，忍受饥肠辘辘而面色菜青直到昏倒。

当时系里领导和学生会号召大家帮助困难同学，韩京明大概又说了一句柳大年一直记在心里的话，这句话柳大年记是记了，似乎没有过于耿耿于怀的理由。韩京明说，救急救不了穷。他让柳大年把捐的钱做本儿，联系批发火烧和方便面等。从此，宿舍楼里多了一道柳大年边卖火烧边读书的动人风景。

最惊心动魄的，当属柳大年的校园爱情了。

八十年代中末期，刻苦读书的好青年形象对女孩子还具有一定的杀伤力。柳大年的憨直淳朴吸引了模样还可以的蒋翘楚。蒋翘楚从借给柳大年书开始，步步紧逼，终于打动了贵州山区来的楞小伙儿，一时间，他们的校园爱情如火如荼。但蒋翘楚的父母都是京城颇有身份的干部，尤其是蒋的父亲是城八区某一区主管人事的领导，对蒋翘楚的未来自有妥善安排，自然对贵州农民的儿子不屑一顾。他们的爱情挣扎在命运的发丝上，朝不保夕。理工科的女生本来就少而又少，另外像蒋翘楚这种长得标致点儿的更是凤毛麟角，柳大年护花使者的角色也就格外难演。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太是真理了，韩京明和其他所有同学都认为，正是因为家里的激烈反对，蒋翘楚那样不定性的女孩才会在一段时间里对柳大年死心塌地。最终，蒋的父母来到宿舍，对柳大年提出条件：离开蒋翘楚，断绝恋爱关系，蒋家负责安排柳大年留在北京，包括户口、工作和两年之内分到公有住房的承诺。

1989年夏，韩京明和当天留在宿舍里的两个男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柳大年的回答。

“你们有的，我都会有。等着，有朝一日。”

只一句话，听得当年的韩京明等荡气回肠。

蒋翘楚没等到毕业就失去了对柳大年的兴趣，和一个校园足球明星瞬间如胶似漆。柳大年结束了梦幻般的恋爱，也结束了四年的大学生涯，毕业后离经叛道，成了那个年代少有的不服从国家分配的大学毕业生，和所有同学也失去了联系。

我在柳大年的房建集团招摇撞骗声称做京城最好的楼盘企划的时候，韩京明是直接接洽人。作为企业公关部门跑腿学舌的普通工作人员，他似乎对楼书质量没太大兴趣。他难得有在专门腾出的办公室里陪同我的机会，对我狂翻资料现学现卖视而不见，倒是经常在我发呆的时候讲柳大年的故事。我隐约听得出他对自己的老板不以为然，也知道楼书方案终结前这个故事不会中断。

当年家境宽裕的韩京明毕业后找了一份好工作，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随着年纪渐长，成就经典建筑景观的梦想也模糊不清了，直到北京城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才如梦初醒地和哥们儿下海，承揽建筑设计。熬了一辈子没熬过处级的老爸一退休，他也基本断了可靠的社会关系。几年下来，家道中落，欠下一笔外债，一蹶不振。

这年头，你得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当发现第二天早餐都成了问题的时候，韩京明才如梦初醒。好端端的工作没了，混到快四十岁了，韩京明居然还得找工作。按说学建筑的找个工作不难，但一来韩京明没什么叫得响的建筑作品，二来一心想找个实力雄厚的企业有高薪待遇，几经周折，就误打误撞地来到柳大年的门下。因为见不到老总，韩京明在最初几天还一直蒙在鼓里。人力资源部对他求职答应得满痛快，第三天直接告诉他上班。只是试用期比预想的要长，干的也都是和设计无关的工作。

一周后，临下班的时候，人力资源部通知他，老总紧急约见。韩京明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当他自忏形秽走进豪华西餐厅的时候，他听到久违的刀叉清脆的叮当声，他感受到久违的优雅气息。只是当发福的柳大年礼节性站起和他握手的时候，他的意外和窘迫使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优雅。

席上只有柳大年和他的漂亮秘书。

韩京明看得出来，柳大年一身西装行头少说也值三、五万元，连秘书的一只不惹眼的布艺手袋也够他换一只冰箱了。而他穿着秀水街买来的假阿迪达斯，假Lee牛仔裤，根本就不该到西餐厅来。他紧张地调整着自己和财富的距离，尽量礼貌地叫：“柳总好”。

“丫当时肯定特受用，眼神都不对了。”韩京明讲的比我写的要绘声绘色得多。

就像长者对拘谨不安的孩子一般宽厚，柳大年低声亲切地对韩京明说：“别拘束，叙叙旧，叙叙旧。”

柳大年吃得就像是西餐礼仪表演，席间轻呼侍者“BOY”，叮嘱牛排不要老，鸡冻和干白一起上云云，俨然从欧洲归来的绅士。也许是看到韩京明故意保持了明显的距离，才开了几句玩笑。韩京明缓过神发现，柳总竟然用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亲切地埋怨着韩京明：世界忒小，北京也就一村子，离着几十分钟的路，亲如发小的同学竟然没了来往，有什么事情言语一声啊。话语间那句“言语”说成“圆语”，那么顺溜，那么京味儿。

韩京明这顿饭吃得自然诚惶诚恐，到结尾甚至狼狈不堪。

柳大年轻描淡写地：“怨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喜欢穿休闲呢。看这事闹的，我们这么讲究的同窗，穿着运动装就来西餐了。”

后面接着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丫真农民！”

这也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一般故事，我诧异韩京明过于在意。

但当我有意无意听得完整一些后，我甚至诧异韩京明的心态平和了。对韩京明来说，他当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那就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同学身份的命运反差更能提醒他自省，这也是他没离开企业的原因之一。毕竟，柳大年是商人，至少会按劳付酬，对解决他生活困难不失一个比较满意的选择。凭心而论，当时韩京明也真的没有过分计较柳大年的表现，所谓“穷人乍富，腆胸叠肚”这些年大家见得也不少，更何况柳大年现在有这个资格。就连柳大年在韩京明孩子发烧急着住院掏出五百元钱还不忘说了句：“救急救不了穷”这样的事，韩京明也没过于放在心里。不过在领了第一个月薪水的时候，韩京明找机会以同学身份回请了柳大年一次，算是不愿意再欠人家的情。

但就是那次，两个人喝了一瓶半斤装的京酒，柳大年喝多了。

韩京明说得明白，单位之外，破例谈一次同学关系，上班该什么样儿还什么样儿。柳大年开始倒也配合，酒酣耳热之际，说了许多对学校生活的回忆。回忆的角度虽然和韩京明不尽一致，校园里共同经历的一切还是引起两人感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筛选过滤诸如怎么回母校参加校庆和校长共坐主席台、怎么给图书馆搞捐赠仪式等纯粹的炫耀成分，柳大年基本上说起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当年读书就憋着一口恶气，但我柳大年人穷志不短；第二层意思是毕业后卧薪尝胆，从建筑工地推水泥车干起，苦大仇深，历经磨难；说到此，常泪水淋漓，弄得韩京明也受感染。第三层意思，基本集中在校园恋爱与结局上。说着说着，变了味儿了。

“嫁谁知道了吗？还有谁，咱说不就说蒋翘楚嘛。”此时的柳大年已经七分醉意，因为那瓶酒韩京明几乎没怎么喝。

蒋翘楚最后嫁了个设计所下海的所长，过上了优越的富婆日子。柳大年当了工人当工头，当了工头当包工头，十几年工夫打下了自己的天下。许是命运安排，在生意场上他竟成了蒋翘楚丈夫的死对头。房地产业内竞争白热化，尽管当年张百发同志领着北京建委的官儿一个下午就决定几十个亿的建设项目，可真分到红了眼的开发商嘴里，还是肉少狼多。当时的柳大年虽然不算统领天下的主儿，呼风唤雨还不在话下。莲花池附近一幢后来被认定为不良资产的大楼，就是他成功脱身，而蒋翘楚丈夫翻身落马的例证。整天摸麻将牌的蒋翘楚直到老公再也拿不出大把现钞时才明白，救命稻草就是昔日初恋情人，她当即搽了剩下的韩国唇膏洒了法国香水，袅袅娜娜地邀请柳大年赴宴。

“我什么脑袋？我拉他一把他还是个腕儿，我下个绊子他今天就要饭，要饭都没得要。跟我斗？丫要不娶蒋翘楚还有商量，我还告诉你，自打我认识丫我就知道蒋翘楚的底，我等不是一天两天了。”

酒后真言里，韩京明终于解开了一个迷团。

柳大年设计使那所长陷入困境的目的就是引出蒋翘楚，而蒋翘楚在柳大年温文尔雅、关切倍至的目光里不仅看到了老公获救的希望，还看出了重新燃起的青春年华的火焰。几次斡旋，几次碰撞，蒋翘楚终于半推半就地与柳大年开了房间。就在她浴后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等待当年贵州小伙子燃烧的激情的时候，其实按酒醉的柳总毫不顾忌地描述她甚至被撩拨得摆好姿势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声音。

柳大年吹嘘这段经历时候的兴奋，绝不亚于他刚卖光了楼盘。

“我按着丫的手，我就特满足。她一动不能动，差点没让自己眼泪呛死。”柳大年当时描述得比较具体

“你丫牛逼呀，你爸不是厅局级领导吗？你丫当年不是连手都不让我碰吗，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德性，你张开等着我都不要！啊呸！”柳大年潇洒地付了房钱扬长而去，出了他多年积郁胸中的一口恶气。根据时间推算，韩京明总算弄明白了蒋翘楚自杀、蒋翘楚精神分裂住在精神病院的传闻确有其事，只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机会知道原因。

那天晚上，韩京明到底还是把烂醉如泥的柳大年送到他长年包住的酒店房间。柳大年呕吐不止，他恍惚中恢复了浓重的贵州口音，韩京明听到的都是骂人的粗话。他临出房间的时候，听柳大年呕吐物没吐干净的嘴里又发出当年心满意足的“吧唧”声。这回，韩京明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丫真猪！”

后来交往得更近了，我知道那晚韩京明回家后哭了。他当时的心情主要是激愤，后来是深深的伤感。蒋翘楚是八五届男生心目中青春的象征，她怎么会疯，她怎么会让他们对大学生活里残存的一点美好的记忆都不承担在身上，她居然就疯了。

“我轻易不会离开丫公司，我得看着，有朝一日。”此有朝一日非彼有朝一日，韩京明说的时候，我很理解地看着他。那一瞬间，我想他明白了我对他的理解。

几天前接到韩京明发来的一条老掉牙的短信息：“妈的，等咱有了钱，天天豆浆油条，想蘸红塘蘸红塘，想蘸白糖蘸白糖，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笑不出来，我发誓，我得用一生的时间提防着，提防着心里埋藏着“有朝一日”的人。

顺便说一句，韩京明现在过的很好，我们常在一起，喝点小啤酒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