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熱,游泳的人多起來了。我家就住在湘江邊上,几乎是每天下午,都可以看見一些年輕人,拎一只裝衣服的小袋子,有些還帶一只充氣的汽車輪內胎,談笑著走過去。不用問,他們是去游泳的。 這很令我羨慕。我可是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樂趣:我不會游泳。 我也年輕過的。為什么少壯不努力,不努力去學游泳呢?就是因為,我八字不好,“命中注定”犯“水厄”,為了防范,從幼小的時候起,我被限制沒水的接觸了。 我沒有看過講算命的書,說不出個所以然。大約是這樣:某一種生庚八字的人是犯“水厄”的。就是說有死于水的危險。落水鬼找替代,就在這個范圍里去找。那書上大約確定記下了某種規律性的東西。我的家長找過不止一個人給我算八字,眾口一詞,沒有一個說我不犯“水厄”的。算八字是瞎子的專業,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讀算命的書的。我更不懂的是,他對自己要走的路都看不見,卻對別人的命運看得如此清楚。 總而言之,我被算定是犯“水厄”的了。而且還給我推定,每年有那么几個時辰是最危險的時候,要加意防護。據說,誰家有個犯水厄的孩子,因為疏于防范,到時辰竟不知怎么淹死在廚房的水缸里了哩!到了瞎子推定的那天,一大早,我剛剛醒來,就看見我的大舅母來了,坐在房里望著我笑。她是特地請來看管我這一天的。每天早起之后第一件事是洗臉,這一天也就有些不同了,只是給我一條在水中浸過又絞干了的濕毛巾,揩一揩就算數。房間里實行十分徹底的堅壁清野,所有與水有關的,如盆、桶、壺、杯、瓶等等容器,都不見了。舅母十分和氣的陪著我,除了不許我出房門,不給我水之外,可說什么都依我的。我渴了,要喝水。舅母作很覺為難狀,說:今天沒有茶水呀。實在糾纏不過,推脫不過了,她于是把茶碗的蓋子翻過來,盛來了那么一點茶水,說是從鄰家討來的,讓我“潤潤喉嚨”吧。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如果給我准備一點水果,也許會好些,可是沒有,有的只是越吃越口渴的糖果和糕點。 我越渴,越要不到水喝,叫嚷起來。舅母就對著來看的母親做個鬼臉,微笑著低語:“來了,來了,你看,來煞了。”我是急不可耐的要水喝,她看見的卻是落水鬼在急不可耐的找替代,我越急,越惱,越嚷,她越以為這是防范落水鬼的關鍵時刻,我也就越加得不到一滴水了。后來在一些電影中看到人在沙漠中苦渴的鏡頭,我是能夠理解的。那些預言我的命運的瞎子也夠狡獪的,他每年給我推定的這几個時辰都在大熱天。如果是冬天,不容易口渴,也就顯不出落水鬼的急切了。 每年都要這樣折騰几回。學游泳當然更是懸為厲禁,不要提了。 我的這位在落水鬼的威脅下保護過我的大舅母已經去世多年了。如果在世,怕已過了百歲。她沒有生育過。為了求子,她求過許多神,拜過許多佛,終于無效。后來收養了一個兒子,對她也不怎么好,她晚景頗為淒涼。 我的弟弟妹妹八字都比我好,都不犯水厄,因而也都會游泳。我有時坐船,心里想,千萬不能出事故。萬一出事,會游泳的或者還有一條生路,我就正好讓落水鬼找替代了。 1991年8月6日 |